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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烧苞米

2023-06-16 20:29 作者:香江湘调  | 我要投稿

旧稿重投

等一张封面

等到了


只有我知道,我的大伯在那片苞米地里生了两回,又死了两回。昨日传来的死讯,实是生的消息。而能孕育这神奇的,唯有那片苞米地。

那地横是三百步,纵是四百步。丈量出这一数字的解放鞋被野猪拱穿,最终与大伯的肉体一同烧却。我一度猜想,那场燃烧会不会烧出满炉苞米香,如传说中英雄的火葬。然而忙碌的成年了无幻想的空间,面对咫尺距离的天花板我不得不承认我对这场死亡知之甚少,一双破鞋与一把锈镰刀便是我仅有的了解。我曾尝试凭此想象一个暮年英雄斗兽时的怒号,可只看到一只只脚印裹着一点点儿泥扣上城市猪肝色的夜幕。荒芜的夜空,就此生出许多星子,星子下,还有许多鼓鼓囊囊的苞米。

越好的苞米,根须扎得越紧;越紧的根须,便要更多的汗血,鼓出这土地鲜红的肺叶。我记忆中遥远的夏夜,土地呼着白日的暑气,染遍月光的风在田野上穿梭出一片凉爽的织锦。我与我的伙伴便顺着这织锦滑进了苞米地。在旷野上自信呼号的风,只须几缕苞米叶子的擦磨,就只剩了一片彷徨的悉索,而我,只因一个捉迷藏前的打赌,便英勇地躲进了苞米地的最深处。我等待,等寻人者的焦急与隐逸者的窃喜。可斗转星移,万籁俱寂,一只等不急的小鼠抬起头,天却已黑,如打翻在暑假作业中的墨。

这时候,遥遥传来伙伴懊丧的呼喊:“回来吧,咱们不玩啦!”我的心本已发了怵,就要追过去,可又陡然想起赌约没结束。赢来的三瓜两枣,我不在乎,只要他们承认,我便舒服。这心思大概来自大伯赌赢的样子。几粒花生几块钱,几声挤牙膏似的称赞,就叫一堵高墙波浪似地涌动。在他们承认我赢之前,我可不能受他们骗!

我重整旗鼓,立志要在玉米地里坐定了。可毛丝丝的叶搔我的手,阴风卷来悉悉索索的抓挠声,我想起半夜里一只老鼠爬上手的触感。我渐渐支起身,慢慢拨开眼前的苞米。忽而阵风掠过,苞米叶子纷纷舞如根根黑虫,钻我的眼我的耳我的心,凉、黏、乱,我似乎“啊”了一声,紧接着便是走,跑,逃!

我常分不清,记忆的图景与心情,哪个更加真实。当我看到苞米地外的一束光,我恍惚以为那便是’希望’。我在苞米地的边缘摔倒,又被一只大手提了起来。四围都是伙伴的嬉笑,我奋力地要收了眼泪,可苞米叶子是锯,是楼梯,我一下子滚下太多级,它便把我的尊严锯去。

我把脸埋在大人的背上,那儿的毛孔还呼着汗与劣质白酒的味道,我大伯的味道。他救了我,我由衷感激。可下一刻,他忽然把手电向我的屁股上抡去,边打边骂:

“藏藏藏!地是老子种,衣服是你妈洗,你可劲藏,藏啊!”

我的屁股像个擂鼓捶出了闷响。四围的孩子们都笑了,那笑里还掺着向大伯的景仰。大伯的背仿佛更挺了些。他们与他站在一起,于我,他们都是大人,唯我是孩子,是一根被挑出的鱼刺:他们只要我瘫软的肉,用作“大”厨厨艺的证明。

孩子的心绪总如陀螺转动。我的大伯似乎是打累了,转而把手电挥向围观的孩子:

“都笑什么笑!你们糟蹋的苞米,老子一个个塞你们腚眼里!”

孩子们一呼而散。我仿佛听到大伯打了一个饱嗝。扛我回家的路上,他没打我,也没说话,解放鞋的踏地声里,我好像靠着一尊英雄雕塑,一种奇异的喜悦竟与屈辱一同增长。离家门还有几十步时,他把我放下,用袖子帮我抹了脸,轻扇了我个巴掌:

“见了你妈,别哭。丢人!”

为什么见了妈也不能哭呢?我呆呆地应了,便被牵到家门前。母亲见了我,就要冲来揪我耳朵,可大伯忽地挡在我身前,打着说孩子小,动一动最好。我的心猛烈地跳动了。那天夜里他在我家坐了许久,把母亲的火气都坐下了,才挑了半担作补偿的白菜回家去。我缩在被子里,听着母亲念叨他的宽大,只觉得这与那在赌桌上锱铢必较的男人相去甚远。记忆里一个清晰的人形渐成了空白,我还什么都不明白,却已生出了一种模糊的敬爱。我开始想象那夜他独自离去的巍峨背影,可一双瘦胳膊撑不起一个巨人的塑像,于是百无聊赖的夜里我不再同伙伴瞎疯,而总是窜到村人们闲聊的凉棚下,企图捡到些被口齿搅拌得均匀的泥料。

然而他们一提到大伯,便只说他的好赌,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眉目里一副秉笔直书的正气。我时时受不了,可我还太小,还什么也说不了。我不经意间发觉,记忆的土地其实不是一个人的脑子,而是许多人的舌头:它无时不刻搅动真假,舌苔上是尸横遍野,红,只因它沁了过去、现在与未来许多的血。

所幸这无谓的拾荒并未持续太久。一月后,我随父母回城上学。比起跟着一个老赌徒山呼海啸,我的父母似乎更愿我在案前静寂着。我就这样走进一个学生的青春,一个好学生的青春。它完全服从过来人的定义:一张白纸。翠意最浓的夏季,校服、纸页、书案、台灯,都无一点颜色。日复一日,我渐渐怀疑这定义实是大人向孩子的马后炮,他们丧失了青春,便嫉妒着把我们也拖入空白。我痛恨,可我又热爱,因这空白里,有许多高大的舌头的称颂。我蜷在中间,又仿佛蜷在一片鲜红的玉米地里,风声不近,正好做梦。

然而有一天,那个巍峨的背影又走过我眼前。那时我已十七岁,正是还未成熟,却已腻烦起“青”春的年纪,我时时自己走出书案去探听长辈的故事。我想与他们站在一起,便把多少家长里短都整合成惊天动地,而忘记这惊奇正显示出我与成人世界的无边距离。而在那夏夜,大伯的儿子打电话来,说想把苞米地流转出去,而母亲说,那是他的命,哪里转得出去。这话钓起我,而我带起一圈回忆的涟漪。母亲边整理着旧相片,边回应我的追索。她拿起一张我与大伯的合影问:

“以前在乡下,你捉迷藏迷了路,是大伯扛你回来的,记得么?”
见我点头,她便述说起我回家时的情景,说我的模样就像只被大伯打来的獐子。我嗅到往日英雄的霉木头味,便抓紧地探听。母亲说,年轻时,他曾是打猎的好手,一声吼能吓死一林野鸡。每每出猎前,他都要拿猎获和人打赌。而在一个农村人最应吃苦耐劳成家立业的年纪,他却惦记上了人家的苞米地。一次醉酒中他与人家打赌,若他能杀死那头常常下山的大野猪,便得人家的地。再一次醉酒中他提枪进山,再一次便是大醉之日,他身背野猪头,手拿大碗酒,在全村瞩目中成为了苞米地的主人。村人都打赌,他何时会把这片地给赌掉。可他们竟都输了。

“那后来呢?”
“后来,你大伯就种了一辈子地吧?他是个老实人呐。”

我深知这叙述并未完结,可我仍然为之狂喜。一个豪赌之徒,向我的空白泼上了苞米的亮黄与野猪的血红,仅此一点我便愿称他为英雄。至于他将我当鱼肉捶打的记忆,这当然可隐去,因那时他应允我作英雄的配饰,本应感到荣幸之至。

可当我试图将这记忆与同学分享,却有种力量来堵我的嘴。我试着说了一些,得到的不过例行公事般的淡笑。我渐知这言说并不彰显大伯的强大,亦不显示我的辉煌,它只是段嘴上的记忆,一段独属于黑土地的真假未辨的传奇,我对讲述的渴望,不过在为自己的幼稚寻找一片肥沃的草场。

可讲述的与聆听的,都还在城市,还在空白的“青”春中央。

那以后,我便不再提起大伯,却时时想起大伯。他那英雄的形象,提携着一个孩子走过了高考考场。可我未想到,填完最后一份空白后,我迎来了一个空荡的暑假。于此,我只想到儿时那片丰实的苞米地。我便随父回到老家。盛夏,苞米青绿。汽车驶过田垄时,我看见大伯正蹲在田边吃西,方惊觉我已多少年未实在地见他:一只老青蛙,蹲在黄尘里,红色的舌头、红色的瓜。这印象与童年时那个“大人”相差已太大,与那个提野猪的英雄更相去甚远。我别过头去,戴上耳机,却听到苞米地在风中俯首祈愿。

活佛烧化了,将有舍利子,而我的大伯老了,身上也或许有些英雄的余烬?

火钳扫出炉膛的苍灰,团圆饭后的闲谈里,亲戚们谈起他的近况。孩子们要他进城养老,他不要,浑身的劳损,他不养,只是拗在那片地里。“为啥呢?”

“倔呗。”

“不止!他是好面子,地给了人家,他不甘心。”

“横竖都是赌来的,倔啥?再说了,都啥年代咧......”

我抬眼看他,倚着门,凭着镰,逆着光,一颈汗如出水鱼鳞。我心中暗自地庆幸,竟主动地招呼他吃菜吃饭了。众亲戚都愣一下,连大伯也吃一惊。可随即,他的惊讶便成了亲热,和我、和亲戚们都寒暄着,自顾自端起了碗筷。我看了高兴,便从包里弄了一瓶酒送他。这酒是经过农贸市场时,父亲想起回乡未带伴手礼,临时起意购得的货色。可大伯看了,喜欢极了。他边倒酒,边拍我的肩,说我比儿子还亲。可我只盯着他的动作:他竟倒了两杯酒。

“哦哟,怎么干了一辈子,要给小年轻倒酒了?”
他的脸凝了一下,接着又瞟我一眼,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什么小年轻,这是高材生!以后要干大事的!”

他把倒满的酒杯塞给我。兴许是盛了白酒,我觉得杯子有些烫。

“来,是男人就干!”

碰杯那刻,我望着他大笑的脸,觉得分外的英勇与亲切。而簇拥着我与他的温和的笑,更使我有与英雄一同被授勋的自觉。我一下子确信了我的想象:他仍是我的英雄,一个慷慨的,愿给我一个“成人”荣誉的英雄。

吃过饭后,大伯把我领到屋外。他眯着眼打量我,似乎觉得陌生,又努力作出亲和的模样,喃喃着‘好,好’。接着他挥起手臂,说:
“上山,大伯送你个东西。”

我随他上了后山。他以惊人矫健的身手掏了一个鸟窝,从中捧出一只黑亮的小雀。他说这是八哥,养好了能说话,他自己也有一只。我郑重地接过。他“嘿嘿”一笑,又很自豪地絮叨起驯养八哥的门道。这絮叨正是衰老的前兆,大脑载不动的记忆,落到了舌头上。我听得心里发了怵,假装着把玩手里的小雀,左耳进、右耳出。

然而他还热心地请我到他家去看驯好的八哥。一个木鸟笼里,一只大八哥正吃着谷。大伯向它挥下手,不应,打个响指,才昂起头,红眼里烁着冷光。大伯说:
“快,招呼客人!”

它似乎许久没说过这话,吐了一个“你”字便卡住了。大伯一拍大腿,一下子如哑了一般,胡乱地向它挥起手。我想说,要不改天吧。八哥却忽然分明地说道:
“算了吧。算了吧。”

屋子里静寂下来。大伯傻傻地盯了八哥好久。我挤着笑说:
“大伯,我下午还有事,要不改天吧。”
他的声音八哥似地扁了:
“哦!哦.......”

我逃出门去,紧接着便听到鸟笼被打到地上的声音。屋里的八哥乱叫。我护着手心里的小八哥,飞也似地跑了。

那八哥长得很快,长得很好。一个人的房间,我教它说话,一时兴奋过后,心房便闭合像它的喙。我隐约意识到,真实的大伯大概也是这样,可遥远的距离给我犹豫的空间,我不必相信,我不得相信。

如今我又是多年未归家,对于大伯,只听得只言片语。他依旧是种他的玉米,赌他的钱,喝他的酒,儿子拿他无可奈何,便随他去了。这些消息是真是假,我一概不论,因我听到它们总在城市的深夜,和网络中漫无边际的他人的生活相比,母亲乡音中那三百步长、四百步宽的玉米地,更能给一个成人一片躲藏的圣地。

是的,我长大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青”春已是空“白”,而“沉”人则是一片仓皇。我不知我怎样走入了这个境地,或许在目睹大伯与八哥的斗争时,我已被卷入其中,之后诸多舌头的规诫,只是“过来”人的精雕细刻。

然而我确信,我还远远未“成熟”。舌头们远去的黑夜,我宁愿躲在被窝里,躲在玉米地里,躲在回忆中一个英雄的怀里,那儿不论多黑,总会有人打着灯来将我救出。其实这与现实只有小小的差池。真正的白昼,总一成不变地钻过窗帘,可它不给人惊喜,唯余悲凉的发现:我仍在一片高耸、苍白的玉米地里,只是这次,我孤苦伶仃。

今年夏天,一位表姐要出嫁。我得空回到老家。线上会议的间隙,我望向车窗外大伯的苞米地,父亲说,现在他的地已是六百步长,八百步宽了。我惊奇地追问,他便道出另一段往事,于我,或是一段往事的覆写。

大伯的苞米地,来得并非一帆风顺。沉醉时许下的约定,于清醒后的许诺者不过一个响亮的酒嗝,可于大伯却是咽不下的一口气。对主家的反悔,大伯一声不吭,只是把打来的野猪肉一块一块堆在主家门口,自己披一身猪皮,扛一把猎枪,就这么躺在肉堆里。肉馊了,他躺着,臭了,他还躺着,主家赶他,他便学着猪叫拿枪拱人,村里人见了都捏着鼻子笑。

这笑声原只是同村的,可后来越传越大,几乎要把主家的墙给压垮。最后,经村里调解,大伯拿了一半的地。可主家还咬牙切齿地下了另一条赌约:要是哪天地荒了,他就得还回来。大伯欣然接下,并回赠一条:要是他的地年年产得较另一半高,等对面死那年,剩下的一半也归他。

大伯确是个好赌徒。可要他舍了浪荡的习性来种地,终究是勉强。过几个月,他又日日打猎赌博,地俨然有荒掉的态势。可有一天,警察上他的门,缴了他的枪。坊里都传,是那主家不解气,迎了禁枪令故意举报的。这次,大伯又什么也没说。第二天,自己提了农药下地了。这一赌气,便赌了三十年。

我问父亲,到底是谁举报的。这时候,迎面走来送葬的队伍。我们把车停到一边。父亲下车去抽烟。唢呐吹过一轮又一轮,他弹掉长长的烟灰,说:
“我们几个兄弟,也就是想他做个老实农民。”

他把烟头踩灭了,叫我上车。我不上,只是说:
“可他就这么耕了一辈子的地。”

“那是他自己轴,要面子!人家都出去做生意了,他还想耕地耕出个名堂,不傻么?”
“可他就这么一辈子......”

父亲有些不耐烦了:
“他现在不是嬴大了么?要我说,他还得感谢咱们呢。”

我缓缓点头,叫父亲先走。我想用力摔上车门,可领导点我的名,我的手终于扶到了蓝牙耳机上。我边发言,边走到家门口。黝黑的风,涌出高高的门槛。我不再说话,摘掉了耳机,静静听。送葬队伍过去了,可唢呐还遥遥地响。童年已过去了,可那场迷失又钻上我的皮肤。我停步,扭头向苞米地,走,跑,叫,叫一个英雄的名字,仿佛老去的骑士呼唤他老去的国王。

他来了,不是从酒馆,而是从苞米地里钻出,肩上扛着锄头,又像扛着一把猎枪。他惊诧地看着我,我还未说话,他却已欢腾地上来握住我的手。我一下子呆住了。

“是,是京生啊?”
“对!京生来看你了。”

“来看我?”
他张大落了牙的嘴,我好像看到一个大大的句号。紧接着他一拍大腿,说:
“还是京生好!这几年,我儿子都不来看我啦!”

我讷讷地点头。他自顾自絮叨起许多话,而我竟打了岔:
“那八哥还好么?”
“八哥?八哥.......”

断了线的风筝飞回来,他一阵恍惚,拉长了音调说:
“死啦——”

他似乎忘了曾送我八哥的事,又说他没说完的话。可这话他在两分钟前已说过一遍。高耸的玉米地,把他困成八哥了。我忙问:
“听说,这苞米地大了一半?”
“地?是大了。大了又怎么样呢,人也大了嘛!”

“可你赌赢了。”

“嬴?以前我赌钱赢了,他们说我浪荡子。我不甘心,就想方设法整来了地,可他们说地是赌来的。我不想种地了,可那杀千刀的把我枪给缴了。他害得我除了地什么也没了,可他们还说我应该念他的好。至于现在......”

他哑然失笑:
“现在,谁还在乎谁有几亩地啊?”

“没人看咯,还嬴个什么......”

他的叹气把我紧紧包住了。我问:
“那您还在这做什么?”

他又一愣。那脸本是土夯的,可渐变了泥塑的,又成了纸包的,轻飘飘地到了曾经的地界上。我脚底还是青绿一片,一步之遥,便一无所有了。我听见他鼓出几个不明所以的字:
“农民,还是农民......”

我听不太清,便凑过去,他却猛地转过头来:
“京生,只要我还在耕田,我就还是个好农民吧?”
见我点头,他方露出被解救的神情。我的心里竟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忍不住地问:
“你......真想做农民?”
他点头。

可他又摇头。

他张着嘴,似乎有好多话。可终于,他拄着他唯一的锄头,颤悠悠地向前走了。

我从未想过,儿时那个英雄的背影,会被如此地补完。他终究只是个怯懦的赌徒,和“他们”赌上了一生只换来一剂麻醉,可又不得不说服自己满盘皆嬴,同时承着清醒的苦痛与沉醉的幸福。

可谁又不是这样呢?

苞米成熟的香味里,我忍不住地大哭。我知道,这一场眼泪流完,我便走完了成人的最后一步。幻想的脐带,的确要断了,多年前呼朋唤友走进这苞米地的孩子,走出去时已是个一无所有的婴孩。我哭着,高高的苞米摇曳着,天地里,一派丰收的祥和。

回城后,我仍旧地吃饭、睡觉、工作。我不再怀念大伯,偶尔想起,也坚信那只是哈哈镜的投影,镜子里除了我,谁也没有。

只是在睡前,我刷起了短视频。亿万条舞蹈,亿万场嬉笑,愈发清浅的睡眠里,我看见人山人海,黄皮肤、黄面孔,有如涌动的苞米。我挤进山海,和它们一同梦呓不断。可一个夜里,一个电话把我惊醒:

我的大伯死了。他拿着镰刀,和一只野猪死在一起,死在他的苞米地里。这不是英雄的斗兽,只是一个老人,一个孤苦的老农民,朝一头畜生挥动了生锈的镰刀。至于死亡,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死亡,这没什么大不了。

挂断电话那刻,床头的八哥见我醒了,便叫起“烧饭!烧饭!”,叫得快了,便成了“烧,烧!”。我不知怎地打开了鸟笼。我靠在床板上,心中仿佛期待着什么。渐渐地,我重新睡着。又是那片苞米的山海,可这次,我望见了火光。

那或许是大伯葬礼上将要被烧掉的纸房子,我大伯最后的寓所。它的火从极遥远处来,迎着山海,舞得狂乱。天幕仍一派深青,而苞米们还静谧。我踮起脚尖,期待着被烧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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