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厄索威塞德
小说家厄索威塞德
在另一片同样的黄金海滩/有着你的永不蚀损的宝藏/恢弘、朦胧而又必然的死亡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我如同以往每个礼拜天一样,走进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中心最大的图书馆,在如般迷宫交织的书架间寻找奥古斯托·蒙特罗索的杰作《恐龙》。我常来这里的原因不仅仅是我对文学、符号与宗教的狂热着迷,更是这里博尔赫斯式的巴别塔图书馆的设计风格对我深刻的引诱。图书馆由许多六角形的回廊组成,数目不能确定,也许是无限的。回廊的格局一成不变。边上的螺旋形楼梯上至无穷碧落,下通无尽深渊。门厅里有一面镜子,忠实地复制事物的表象。我常常幻想,这些磨光的表面就是无限的表示和承诺……
我转过第四十二个六角形回廊,终于在最下一层书架的角落窥见朝思暮想的《恐龙》。我俯身伸出手试图够到那本在阴影中隐匿的怪物,在侧过头的一瞬间不可避免地与那面迷人、深邃的镜子相会面。我不自觉地陷入一种因直面无限和永恒而感到自身渺小的迷醉和愉悦之中。我在镜中看到我身前身后无穷的书架上的书籍和无限个六角形的回廊(这很好地反驳了有些人认为这个图书馆是有限的这一观点),看到爱丽丝、兔子洞和刘易斯·卡罗尔,看到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看到看着镜子的我和他内心中的欲望和追求,看到镜子中的我背后的一个熟睡的人。我转过头,看见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蓄着胡须、衣着邋遢的老人恰巧挡在了我和《恐龙》之间。我不得不费力气把他从睡梦中拍醒。
“先生,麻烦挪一下位置,您挡住我取书了。”我保持着应有的礼节温和地提醒他。
“不好意思,让我把这篇小说写完,我刚才的文学创作被你打断了。”老人说。
我问他,“您是干什么工作的,先生?”
“我是个小说家,孩子,小说家厄索威赛德[1],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他略带一丝骄傲地回答。
“我并未曾从报纸、期刊或者这座图书馆里任何一本书籍听说过厄索威赛德这个名字——您的赫赫大名。”
“那是因为我的小说从未在任何地方发表过,我也还没有把它写完,甚至从某种意义上从未动笔写过它。”他依旧不失骄傲地说着。
“那您刚才怎么还有时间在我和书架之间安然地入眠呢?您不是在进行创作吗?”
“没错,孩子,我正在从梦境中汲取灵感,我写作所需要的一切素材。”他停顿了一下,回味起刚才的梦境,“我从世间的一切事物和真理中获取灵感。我从太阳中获取光明和力量,从月亮中获取柔和与优美,从宇宙中获得广袤和永恒,从梦境中获得虚幻和真实。我年轻时曾驻足世界上每一寸土地,走访过每一座城市,观览过每一座遗迹,拜谒过每一处故居。我将所有闻名与无名、流传与散佚的英雄史诗烂熟于心,将所有歌颂或讽刺、民族或个人、华丽或朴素的伟大作品拜读七遍。而我的小说就将呈现整个世界。它是记述全民族的《人间喜剧》,是刻画全人类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是莎士比亚全体作品的总和,是重述自我的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是属于每一个人的《神圣的喜剧》。我的小说包含整个宇宙中的一切,包括一切的存在与虚无,一切的矛盾与协调,也包括这部小说自身和小说家厄索威赛德。事实上,这部小说讲述的正是这部小说。”
我不禁对这部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产生一种莫名的无形的震撼。“那么您是怎么创作这部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的?”
“我每五天写下一行,然后月底将它们付之一炬——除非有哪一句我特别喜欢。我已经活了八十三岁,只写了九页,但我一直打算再删去这其中冗余的五页。”
“您什么时候才能将它写完呢?”我意识到这样直接问不太有礼貌,“先生?”
“我也不知道,孩子。”小说家厄索威赛德皱起眉毛。“不妨多给我一点时间来获取灵感。”
“再见,先生。”我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图书馆,脑中萦绕着这部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小说家厄索威赛德……小说……《恐龙》……”我在路途的一半想起了还隐匿在书架中的《恐龙》,匆匆跑回图书馆,转过第四十二个六角形回廊,看向最下一层书架,小说家厄索威赛德已了无踪影。
“真是个奇怪的人。”我从阴影中摸出落灰的那本《恐龙》,翻开第一页。我试图集中精力开始阅读,脑中却仍被小说家厄索威赛德和他的小说所萦绕,彻底丧失了阅读眼下这部平庸之作的欲望。
我迫切地想要再次见到厄索威赛德,试图得到拜读他的小说的机会。我从此在每个礼拜五,礼拜六和礼拜天成日待在图书馆内,等待着、盼求着小说家厄索威赛德的出现。在一个礼拜六的下午,我将《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放回最上一层书架时,无可避免地转头看向镜子,终于发现背后一个苍老的熟悉身影的出现。我强捺住心中四散流溢的激动,仍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厄索威赛德先生。”
“别打断我,孩子,我马上就可以写完第六页了。”小说家厄索威赛德没有抬起头,但我仍从他的双眼中捕捉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最为纯粹的怡悦。
“‘哦,好大人。寰宇不过是个唤语[2]。’这真是太美丽了。”老人口中喃喃地放下笔,陷入自我的魔力之中。“孩子,你不了解,我的欢喜真是无以言表!”
我趁机提出请求,“先生,能请让我试图鼓起勇气拜读您的作品吗?”
“拿去吧,孩子。这是我的小说的第一句——小说还没有标题——读吧,孩子,感受它,也让它感受你。”
这句话仅由六个单词组成,但不属于任何一种我所认识的语言,甚至可能不是任何一种存在的语言(似乎是盎格鲁-撒克逊语和瓜尼拉土语变体的一种不可捉摸的结合)。即便如此,我依然为其独特奇诡而瑰异怪僻的形状与样式所深深折服,甚至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将它表达出来——似乎还成功了。在我轻声念出前三个单词的同时,我生命中仅有的十七年如同幕布一般在我眼中飞快略过,一瞬间在我的心头积压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欢乐、忧郁、烦恼、沉思。我顿时失去了读出剩下三个单词的力量和勇气,将这个句子视作某种禁忌的圣物,轻柔地掷在地上,心头的重担也如同沙子般随风飘去。我不敢向老人称赞或者歌颂这部小说,不仅是因为我只拜读了第一句的前三个单词,更是我自心底处滋生出的一种莫名的惊骇。
过了许久,我才有力气睁开双眼,接受视界中的一切。我看向小说家厄索威赛德,并不那么惊讶地发现死亡的痕迹——具象的、实体的、令人生畏的死亡——爬满了老人的面庞,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闪耀着异样的银色光芒,脸上的沟壑起伏跌宕。我恐惧地闭上双眼,再敢睁开时厄索威赛德又已不见踪影,连同我掉落在地上的句子一道消失。
我自此日复一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中心图书馆的迷宫中穿梭,绕过一个个六角形的回廊,企图寻找能与厄索威赛德的小说相媲美的一部作品。一年之后,我照常在无尽的回廊前漫游,终于得以驻足取出厚重发黄而散落生斑的《芬尼根的守灵夜》。我翻开书一边赞叹其语言文笔之妙,又一边惋惜起其相较于那部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的第一句的前三个单词略微的差距:文字功底几乎同样迷人,但相形又稍显单薄,不忍卒读。我一直痛苦地因彻底忘记关于那三个单词的一切——除了我看过这三个单词这件事情本身——而哀伤,奇怪的是,我却缺失了迫切再见小说家厄索威赛德,并完整拜读那部小说或者那句话的欲望。我将这本书随手放回临近的书架,转过头不可避免地和深邃的镜子中的自己对视,也并不因身后那道苍老身影的出现而产生欢喜或别的什么情感。
我不肯也不愿转过头去而坚笃地看着镜子中的老人,心中诞生一种即便在暗夜聆听巴赫十二平均律从未拥有过的邈旷静寂:我从未如此迫切地不愿再见得、再得知、再知晓这位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
“孩子。”直到听到这声来自无限悠远之穹的呼唤,我才感到离去已久的震惊地扭过头去,发现小说家肉眼可见地年轻了一岁,尽管他双目混沌无神,眉间沟壑愈深。“我至今只写了十六页,我的小说注定是完不成了。”厄索威赛德那无比沙哑的声音从我的背后响起,仿佛是从透过镜子磨光的表面传来的。
“不……不——不,戴思沃斯[3]。(奇怪的是,我并不因老人叫出我的名字而感到奇怪——哪怕我从未告诉过他——这在我看来似乎是理所应当的)当我死去的那一刻,就是我的小说写完的时候。”临终的将竟言语仍萦绕着,老人遗留下手边的未完成的小说,散去,重新遁入镜子磨光的表面之中。
戴思沃斯把这份伟大的未竟之作的手稿带回家,不敢也不忍再多加窥视一眼,径直扔入熊熊燃烧着的柴火之中,这样关于这部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和小说家厄索威赛德的一切,就都已随时间流逝消散、无处可寻。终将成年[注]的戴思沃斯的记忆中,不会有小说家厄索威赛德的存在。他认为世界上根本就未存在过这个人。
[1]厄索威赛德:Esowesad
[2]引自莎士比亚《雅典的泰蒙》2.2. O my good lord, the world is but a word.
[3]戴思沃斯:Dasewose
[注]国外男生成年一般是在十八岁
初稿作毕于2022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