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梦》连载： 001【归乡】（上）

初夏时节，暖风吹拂着华夏大地。

一支商队行至潼关东北方一带，同行的十来个伙计早已风尘满面，踉踉跄跄。

“张马头，从这到家还要多久啊？”刘小五是第一次随队出商，此时已经是思乡成疾了。这一趟他们一行人从洛阳出发，至西域再返，足足折腾了两年。

“快了快了！由此向东，不出五日，定可到洛阳。”答话的人叫张云山，五十来岁年纪，是这趟商队的马头老大。他身高脸长，皮肤黝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显沧桑，唯有眼神坚毅无比，一路上只死死盯着一个方向——家。

七匹大宛良马、几十种西域作物的种子、三百斤产自比西域更西的精钢原料……这支商队奔波两年，卖出买入，算下来可以赚个十多倍！毕竟，从洛阳到西域的商路，早已断绝。

商队行至距离黄河不足二十里处，本来悠悠漫步的几匹大宛马忽然受了惊吓，躁动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地狱般的味道，几个年轻人也是不寒而栗。

“稳住马！所有人捂住口鼻！”张云山一声令下，四五个跟着他走了几次商，颇有经验的汉子遂即行动。刘小五看见老伙计牵引马绳，轻抚马头，也想有样学样。他跑到一匹狂跳不止的骏马身边，正准备去拉辔头，谁知那匹马突然跃起跳转，屁股对着刘小五，两条后腿齐扬，重重踢在他胸口。

“啊！”良驹力盛，小五倒地后翻了两个滚，顿时晕厥过去。

马头张云山见状，把自己刚稳住的马交到旁人手里，冲到这匹失控的马身边。这马儿又想踢他，被张云山一个匍匐姿势灵活闪过。他陡然起身一跃，踏着马镫骑到马背上，俯下身熟练地轻抚马儿脖颈，又伏在马耳处喃喃几句，那匹失控的马就这样安稳下来。

七匹马都已安抚，众人赶过来扶起刘小五，打算摇醒他。张云山跳下马说：“让他晕着吧，也不知肋骨断了几根，起来之后肯定十分痛苦。”大伙把晕厥的刘小五扛到马车上。商队中有一老汉略通医道，开始帮他检查伤口。

众人用事先备好的厚布巾捂住口鼻，继续赶路。一个跟张云山差不多年纪的老伙计道：“咱们出来的时候是二十个人，一趟来回，折了七个了。眼看要到家，可别让小五这孩子死在这种地方。听说他跟咱们跑这一趟鬼门关，是为了挣点钱娶媳妇嘞！”

“应该死不了，”正为刘小五检查伤口的汉子道，“只是肋骨断了三根，恐怕一生落下病根，气喘不畅。”

张云山道：“咱们再离河岸远点，赶紧的！瘴气比上次更阔了。”他命人加快脚程，争取早一日赶回去，但求还能保住这孩子后半生的安康。

一行人向北离开黄河沿岸，一路上不时见到地下露出来的碎骸骨，再配上臭烘烘的瘴气，只觉如同置身于修罗场。此般景象，不禁令人想起三十年前的那场旷世决战——风陵渡之役。

满地的骸骨，有的被黄河的半沙半水掩埋，还有的依然裸露在地面，这块是头骨，那根是小腿骨……七零八落，反正很少有什么全尸。张云山小心翼翼，不敢触碰到任何一根骨头。他的脚步变得异常沉重，泪水也扒拉着眼眶在那晃晃悠悠。即使过了三十多年，即使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三次，每次到此处时，他依然难忍泪水，因为这里是他心中最恐怖的地狱。

“哎，老姚，据说张马头三十年前打过风陵渡之役，是也不是？”商队中一个较年轻的小伙子压低了声，偷着问旁边的一位老伙计。那老伙计老姚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以示警告：“嘘，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没看见马头正伤心呢吗？！”

张云山脚步凝重地走在最前面，忽然停下，显然已经听见了伙计们的呢喃。他用粗糙的大手在眼角抹了两下，回过头对众人道：“没事，他说的不错，我当年就在这走过一遭。”

三十年前，燕国与兴国在风陵渡一带决战，张云山正是燕国大军的一个百夫长。那一役打了三个多月，东燕西兴两国共投入五十余万大军。百日之后，足足四十万条人命都搭在这里。此后，风陵渡被称作鬼门渡口，再无人问津。而燕兴两国主力耗尽，不得不在洛阳签订停战和约，双方划界退让，约定五十年内互不相犯，是为奠定天下东西二分格局的“洛阳之约”。

可这些都是后话，张云山只记得那时他冲杀了百日，手下一百人的队伍只剩下五人。他是在双方偃旗息鼓之后，硬撑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十五岁参军，历经征战，北击众胡、东征高丽，却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怕的大战。那一百天，地狱鬼门大开，像无底深渊一样把无数士兵吸入，来者不拒！经此一役之后，张云山回到家，一直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缺了点什么。好像自己身上有一些什么东西，永远留在这战场了。后来他改名、娶妻、生子，缓了好多年，才又觉得生活开始正常起来。

走在这片土地上，闻到当年冤魂染出的瘴气，看着裸露的骸骨……有些是敌人的，有些是自己人的。张云山的后背一身冷汗，所有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无奈，一齐涌出。一路走来，伙计们都觉得他有一身的英雄气，此时却是一丁点都看不到了。

“噗——”

众人听见背后一声裂响，赶忙回头，竟发现商队最尾的一名兄弟头顶上突然开了个大窟窿，倒地而亡。紧接着，一张巨翼从天而降，另一张巨翼也接上来，源源不断。没人看清袭击他们的究竟是何物，反正是什么鸟吧。他们连忙抄起手中一切可以拿起的家伙，只要像块厚板子，能盖在头上就行。

“聚！”张云山忽遇危情，魂魄却仿佛又回来了，连忙指挥商队。大伙立刻举着或板或盾的家伙，围在刘小五正躺着的那辆马车上，迅速形成了一个“堡垒”。猛禽像暴风雨一样袭击着“堡垒”，势大力沉，源源不断。

“顶住！”张云山对一个体态稍微瘦小的兄弟吼道。眼见那小兄弟快要支撑不住，也没有人能再誊出手帮他了。他也知道自己一旦失守，所有兄弟们都得完蛋，只得使出浑身力气死撑。

群禽仍然猛坠向“堡垒”，不断击打，激起隆隆鼓点声。“这是什么该死的鸟啊？！”商队中一人问道。“这么大力气，恐怕是鹰！”另一人答。“呸，鹰从来都是独行的，你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鹰吗？”

“这是群乌鸦，吃鬼门关的腐尸长大的乌鸦！”张云山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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