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几则个人感想与随笔

战巡和舰种问题一直是海军juan的热门话题,经久不衰。先前在滗滗吧,西洋也曾引用过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等概念对此做出解释。正好近期我出于个人爱好阅读了有关分析哲学的书籍,便尝试通过引入语言哲学中的一些概念对此表达我的观点。当然,本人并不是专业研究者,所以用词并不会非常严谨,并且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加入一些自己创造的名词,仅供参考。
首先,我认为,当我们平常使用“战巡”或是其他的概括型语句时,用法是极其不严谨的。大部分人实质上是在根据先前得到的各色各样的只言片语的经验,在自身理解下的日常-经验语境中使用这些词句,这就导致了不同的人之间由于接受的信息不同产生了大部分情况下完全可以避免的歧见。
让我们引入当代语言哲学中的指称理论的概念来理解这个问题:
一、专名的指称不仅仅是由所指对象决定的,更重要的是由专名的使用者对该对象的描述决定的,还决定于使用者及其文化同伴的关系。
二、专名的指称固然与最初命名的对象有因果关系,这样的专名在某些观点下被称为“固定的指示词”,但它们的意义却是由所指的对象和关于这个对象的所有描述共同确定的。
三、自然种类的名称的指称不是取决于相关的描述,而是取决于这些种类与环境的复杂关系......
四、指称与意义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语言哲学需考虑的是指称问题而不是意义问题,或者说,应该应当抛弃“意义”概念,因为无论是以什么方式构建出来的意义理论都是不可能的。
鉴于此处“战巡”一词是来描述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具体的船(事物)的,所以我们在此处将其作为专名而非摹状词来理解,而“对于对象的描述”我们处理为具体的数据、设计任务与舰队职能等这些对于描述一条战舰来说极为重要的部分。
我们会说,无敌是战巡,狮是战巡,金刚是战巡,天城是战巡,G3是战巡,列克星敦是战巡。战巡这一个词指称了如此多的具体的军舰,但是,在这些句子中,“战巡”这个词的意义却并不相同。同样的,费舍尔在自己的书信中说“战巡”,一战时RN的技术会议上说“战巡”,平贺让在八八舰队的设计草稿上说“战巡”,USN在一战期间理解的“战巡”,RN在30-40s的文件中提到的“战巡”,它们的意义也不尽相同。因为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对“战巡”一词的理解就是完全不同的,因此,不同国家的“战巡”才会表现出巨大的区别,她们首先在设计上的任务就存在差异,为了设计任务而服务的具体指标和战术运用就更是有可能表现出很低的“家族相似性”。所以我们需要明白,在不同的语境下,由不同的人说“战巡”这个词,我们对此的理解也需要作出改变。
我自身在日常-经验的语境下与他人交流时使用“战巡”这个词,实质也是一种基于自身经验的概括,我是在指“既承担舰队职能(即舰队作战中的职能)中的前卫战战力又承担巡洋职能(即保护、维护海上交通线的职能)的高速主力舰”,是针对从无敌到20年代乃至40年代各国建造的高速主力舰的从设计职能出发的概括。但是,正如上文提到的,这种概括并不能真正的反映实际情况。
比如我们说,Hood和声望是战巡,因为她们(设计上)既要充当舰队的前卫战战力,并且也要在承担海外快速部署以应对海外的制海权护卫和交通线维护的任务(这也就是帝国巡游所要试验的)。这是出于RN的标准,也是从舰种职能出发的考量。
但是,在舰政本部的20年代有关情报文件中,在Hood那一栏却写着“战巡(实际为高速战舰)”。事实上,结合语境,IJN指的是,从单纯技术指标上来看,Hood的防御力和先前一般经验意义上的战列舰不相上下;其次,IJN的战巡的考量本身就更为注重舰队前卫战的战力,这是从日俄战争时期的装巡便一路继承下来的职能,因此对IJN来说硬指标明显优先于续航距离、部署能力这些软实力。再加上先前一战时期动力和船体建造技术进步前的设计在航速和防护之间做出的取舍留下的固化经验,也就出现了对战巡理解的偏差(但并不算很大)。另外,在战后的不少书籍中,日本人也用过英国人那样的战巡定义。
而对于美国人来说,战巡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东西。实际上,一战时期的美国战巡设计完全处在一种闭门造车的状态。对于那时的美国人来说,由于战术侦查舰艇的严重缺乏,新造的战巡被定位为是一种大型的侦查巡洋舰,她们的职能完全就是高速强行侦查撒开侦查网,对抗性的战斗只需对付敌方的相同职能舰艇和其他巡洋舰即可。正因如此,一战时期美国的战巡设计才会如此强调高航速,而同时频频出现武备与防护薄弱的设计(5吋主装,四门主炮等)。
从上面这些例子我们可以做出如下总结:不同国家因为自身所处的环境与实际需求不同,对于高速主力舰所需承担的任务有着不同的理解,而设计师本人的个人理解也在其中发挥着相当的作用;正因如此,各国的“战巡”才会表现出巨大的差异。而如果只接受过只言片语的信息,将复杂问题简单化,脱离具体的语境去独断地使用“战巡”这个词,那实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不仅如此,我甚至可以说,单独说“战巡”这个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当单独的“战巡”这个词,我如何知道你是在何种意义上使用它的?正如维特根斯坦指出的,一旦换了一个场合,同一个词语同一个句子会有完全不一样的意义,因为其用法完全改变了;同样也不存在任何抽象的、具有独立的和客观的意义的语词和句子,名称的意义就是它所指的对象,而命题的意义就在于与实在的符合。不存在那么一个抽象的、脱离了历史上那些具体的船的“战巡”,而很多人都建立了一种错误的联想,认为有那么一个“战巡”的共相,任何一条被叫作战巡的船都必然带有这个共相的性质,比如“稀烂的防护”“只打重巡”“不上战列线”,脱离实际情况,不去理解那表观与实质背后的复杂关系指点江山,正因如此我才要以唯名(logos)论的立场提出批评。
但终归我们是在日常语言中使用语句,我们往往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在与他人无意识下的约定俗成下使用一个词语或是句子。比如我在2019年7月前写的那一篇有关战巡的文章,我是按我所说的归纳概括意义上使用“战巡”这个词的,不能完全代表历史上的实际情况;在平常与朋友谈话时,我也会不由自主地使用我们都接受的概括定义。要不管什么时候在日常谈话时,都让每个人都事先说明自身对词句是在何等意义上使用的,那也是不可能的,这也就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语言游戏”。本文无意在此处深究语言哲学乃至心灵(mind)哲学范畴的问题,但我还是在此提几点希望:多读书,多思索,放平心态,用深入的、理性的、辩证的思考代替表观的、武断的、片面的思考。

在上文中,你可以看到我多次强调了“职能”这一词,实际上,这也是本人的一大观点,我将其称为:
职能本位论
即,具体的环境催生具体的需求,具体的需求决定一个设计具体应承担的职能,而具体指标与战术为具体职能服务。
如果我们明确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去首先关注具体设计所承担的职能才能再去尝试理解具体的设计指标并作出评价。
如:为什么有些英巡有7米城墙干舷?因为要承担海外部署的巡洋职能在恶劣海况下作战。
这对于我们消除不必要的歧见有着重要的作用。
我再举一个例子:
在平贺让的设计手稿中,妙高级的初期图纸的标题是“10000t light cruiser”。在条约中,按条约定义和我们的常识,妙高是重巡。在IJN的建造记录和《海军炮术史》当中,秒高级又被记录为“大型巡洋舰”“大巡”。那么请问,妙高到底是轻巡,重巡,还是大巡?
答案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因为在上面提到的那些语境中,这三个词表达着同样的意思,它们都是在描述同样一个承担了特定职能的舰种。
我们平常意义上所指的重巡,实质是一战轻巡的一种特殊分化。因为一战轻巡完全是个概念垃圾桶,什么都往里面塞。而其中一部分承担了舰队前卫战战力职能和海外抓敌方破交舰的职能,装了更大口径的炮,在条约中,这一类“轻巡”被单独人为规定为“重巡”,并成为了条约框架下的“次级主力舰”。至于日本人口中的“大型巡洋舰”和“重巡洋舰”,其实完全就是同一个意思(顺带一提,公式文件上轻巡被记成中型巡洋舰。)
但实质上我们可以看出,从职能的角度,“重巡”完全不必只装8吋炮,如果有那个需求,完全会造10吋、12吋,甚至14吋、16吋主炮的重巡。事实上也是如此,在古鹰原案中就有3门单装12吋炮的设计,这一舰种的造舰竞争本来就会愈演愈烈,不过是条约把上限卡死在了8吋而已。
正因如此,我才会使用“10吋重巡”这样的字眼,虽然乍一看很难以理解,但是我其实是在经验上将舰种和特定职能绑定,即,当我在说“重巡”这个字眼的词的时候,我是在指“承担了舰队前卫战战力职能和海外部署巡洋职能(二者可能有偏重)的巡洋舰”这样的经验对应。而很多人实际上是不怎么关注职能而将舰种的“专名”同具体指标进行经验上的绑定,这将产生严重的认识上的偏差。
我认为,无论我们是研究历史上的设计,还是做架空,对职能的关注都将为我们省去不少麻烦,并且为我们打开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