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衣
十五岁的时候,和妈妈逛街,看见橱窗里一件白毛衣,高领,胸前两行麻花针,一下吸住我全部注意力。
我说:“妈妈我们进去看看吧,我想试试那件。”
妈妈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眼睛一瞪,眉毛一挑,脱口而出:“白的呀?”
我一愣,听见她问才意识到白色大概不是个普通的颜色。
“不要白的,不好洗。这样子我能织。”
妈妈边说边靠前贴着橱窗仔细看一眼,断然道:“嗯,就是麻花辫,我能织,走吧。”
言罢不由分说扯着我去公交站。我回望那橱窗,想着妈妈要亲手给我织,心意总是大于金钱,不忍拒绝她的热情,便放弃那橱窗,高高兴兴挽起妈妈的手臂,一路上讨论毛衣的颜色,倒也期盼起来。
妈妈热情很大,第二天便心心念念去买毛线。看着五彩斑斓的颜色,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我有点踌躇,又觉得买都买了,一件毛衣而已,手打的,总比别人家的有意义,于是什么都没说。
不过三五天,毛衣便织成了,可见是妈妈日夜赶工的结果。我一面感动,一面怀着‘无论如何都要表现出欣喜’的决心穿上新毛衣。可是……毛衣带着一圈紫色长毛领——妈妈的最爱——且是硬毛的,穿上后正扎着我的脖子,不一会儿就开始发痒,很难受。
我那‘欣喜’霎时间变成要笑不笑的尴尬,穿也不是,脱也不是,强穿了一会儿,终于对她说出:“妈妈,痒。”并给她看我挠红的脖子,以示证明。
妈妈露出很歉意的表情,说:“哎哟,没想到这个,快脱了吧。”
那件衣服从此压了箱底——因为是手打的,扔了或送人都不合适,像是在糟蹋妈妈的心意——跟着我一路从大学到工作。
大学毕业以后,我没有留在老家,放弃爸爸托关系给我找的银行职员工作,独自来北京打拼。
出租屋不是我一家独住,和一个老同学合租。在某个炎热的晚上,我们晚饭时喝了点酒,那件白毛衣随着酒意一起上了头。我突然意识到,现在是我自己洗衣服了呀,可以穿白色了!
只是我几乎没有自己洗过衣服,一直都是塞洗衣机里转,大约是洗不干净的。家里这个是房东的,一般的二手货,朋友的白衬衫永远灰突突的…
酒意蒸腾的思维跳过了一系列思考过程,我只是突兀的说了一句:“我要买个洗衣机,贵的!”
在我印象里,白衣服的清洁程度与洗衣机、洗衣液的价钱成正比。
朋友一愣,随即大笑,说我喝多了。
我也和他一起笑,像是真的喝多了,在耍酒疯。只是,第二天早上起来,这个念头并没有随酒意褪去,深深的扎在我脑海中。
我开始攒钱,半年?还是一年?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过年回家的时候没钱买新衣服很窘迫,虽然爸爸妈妈谁也没发现我穿的是前年的旧衣……总之,我终于买到了洗衣机,贵的那种!
送过来那天,我特意请了假,那硕大的机器并不配出租屋原来的洗衣机位,放不下。旧机器我也没打算扔掉,因为这台洗衣机我是打算无论到哪里都带着的,毕竟这么贵,不能留给房东。
于是,它突兀的坐在客厅,身后拖着两条长长的管子做上下水用。很丑,不过我开心的几乎哭出来。
朋友回来看见它,立刻同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我,不过立刻回房换了衣服,拿着脱下的衬衫说要“试用”。
效果很好,洗出透明的白。那一瞬间,我觉得我自由了。我可以自己洗衣服,并且具备了能洗干净的条件,只差一件白毛衣。
奈何那时候是夏天,并没有毛衣卖。
几乎数着天数捱到秋天,我开始每周末都去逛商场,从大兴到西单,所有大大小小的商场都逛过了,却从没遇到过那件白毛衣,连相似的样式都没有。过时了,现在不时兴那样的了,甚至现在都不时兴毛衣了。四处都在说暖冬,最类似的款式叫针织衫。
我的热情一天天冷却下去,逛商场变成了一种机械性行为,四处去看,却没一件能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深冬的某一天,我百无聊赖的在商业区闲逛,忽然被空气中的香味吸引。我顺着味道七拐八绕的找到一条小胡同里,就在那个散着香气的小摊位旁边,我看见了那家店——那件白毛衣的品牌店。
我还以为这个牌子已经倒闭了,原来还有店在开,虽然从我小时候遍布大街小巷的“潮牌”沦为如今小巷子里的“村牌”。
怀揣着近乎虔诚的心情,我刻意没去看橱窗,就怕连它们都“暖冬”。一步一步缓缓踏进店门,无视营业员热情得过分的询问,我一件一件摸着店里的商品。
衬衫、外套、裤子……终于,到了毛衣!还好还好,万幸万幸。
我屏住呼吸,一件一件细看。棕色的、褐色的、白色的!可惜是绒面的,前面也没有麻花辫……
尽力摒弃心中的失望,继续看下去。女装区看遍了,甚至男装都看了一遍,依然没有那件。
我怀着最后的期望问店员:“请问,有没有白色针织毛衣?”
店员抱歉的说:“对不起,白色的就这一款。”
我道了谢,仍不死心的目视过每一件衣服,缓慢的踱出店门。
隔年,我搬了家,不远万里又去那家店,谁知那片区域整修过了,那家小店不翼而飞。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牌子,可能终于倒闭了吧。
直到今天,我仍旧没找到那件毛衣,洗衣机倒是跟着我东南西北住了个遍。为了它,我无法再“拎包入住”,总得雇搬家公司来搬,遇到没有电梯的房子还要再加钱。那件毛领的花毛衣也依旧压着我的箱底,某一年我忍着痒穿回家,想说妈妈会开心,结果她根本认不出来那是她亲手织的,只是指着紫色的毛领说:“诶,这领子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