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摘星
“凌芝,凌芝……”
是谁在唤自己?
陆凌芝一下子惊醒,自己竟埋首于案上抱臂睡着了。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唯有室内火烛上火苗旺盛地绽放着。
刚才那声音……自己还以为是……以为是她吗?可她,早已不在了啊。
他起身走到中庭,活动活动筋骨,又走到一面铜镜前。镜中人头发用额带扎起,作典型的官宦臣子打扮,亦呈现出四十岁中年男人的初老疲态,暗沉的肤色上爬上了几道细纹,颌下杂乱的胡子已是黑白灰的花色,更不用说那灰线银丝交杂的头发。
陆凌芝认为自己的生命自二十岁起,自二十五岁终,真正的人生不过短短五年而已。
二十岁之前,忠于相府。二十五岁之后,成为罗光朝廷上一枚棋子,终身为这出没完没了的“游戏”奉献着。
他自出生便被教导着“甘丞相于全家人有功,生为甘相奴仆,死为甘相之鬼役。”
他们全家人在羽人的皇城里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二十年,若说无甘相之功,的确说不过去。
羽人的寿命要比人族的寿命长的多。陆父陆母已从青春少年变成了满头华发的中年人,甘舷依然是青壮年的羽人美男子,陆凌芝从婴童长成二十岁的青年,甘舷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也许,为甘府奉献一生未必是浑话。
陆凌芝被教导着以一个标准人族青年的标准长大,四德五礼学之,书墨艺文攻之。陆凌芝从来没有朋友。以人族的寿命,与羽人的漫长生命,怎么可能相配呢?
于是,甘舷成了除父母外与陆凌芝关系最深、对陆凌芝影响最大的人。
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淡金色头发的羽人姑娘从未撩起过他属于少年人的情思。
云有容便是在这时闯入他的生活。
他第一次与云有容的相遇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一切与往日无异,只是突然间一个一身粉蓝色便装背一个挎包的淡金色头发的羽人年青姑娘在甘府门口大骂起来,鬈曲的发尾被风吹起,带着整条淡金色的发缕飘动着,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陆凌芝知道,看起来再年青的羽人女子,都已有三四十年的光景了,还可以更多。
眼看那女子从日光充足的半下午一直叫嚣到天色发墨,陆凌芝叫住一个小黄门,问道:“外面那人怎么办?就这么让她一直叫下去吗?”
小黄门说:“老爷说了,让她叫去,叫够了就走了。”
陆凌芝忧心忡忡地说:“可让她这么在相府门前,让来来回回的人看了,也不太好吧?”
小黄门叫他问住了:“那我可管不着,除非你有办法,或者问问老爷去。”
陆凌芝放过了小黄门,自己从后门出去,绕到相府正门,小心地靠近那个大嗓门姑娘,礼貌搭讪道:“姑娘,姑娘……”
那姑娘被他叫得转过身来,音量虽有所减少,却还没有比刚刚低出多少,她说:“你是谁啊?像你这样羽人的话说的这么地道的人族可不多,你想做什么?”
连珠炮一般的话语并没有让陆凌芝乱了手脚,他说:“我下午从此经过,就看见你了,现在都到晚上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请求甘丞相吗?”
姑娘面露鄙夷之色:“呸,谁要求他啊?难道我让他把我家传的传家宝还给我还要用求的吗?”
对方的话令陆凌芝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他顿了顿道:“你不要急,有事好好跟看门的说就是了,让他跟甘丞相说,甘丞相会见你的。”
姑娘脸上的鄙夷之色没有丝毫减少,她说:“一来,甘成舰这家伙根本不敢见我;二来,如果你说的有用我还会这个时候在这里吗?”
陆凌芝回答不了,只是挠挠耳朵说:“你说的也有理,我只是觉得天色晚了,你不饿吗?”
姑娘终于听进了一回话去,说道:“那好,明天我再来。”
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后又停住回头对陆凌芝说“再见”,之后便又大步走了。
陆凌芝看着姑娘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后又不知为什么在寒风中呆呆站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自己居然还没有问对方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他心想着回去了。
羽人十大氏族为风、羽、经、天、翼、鹤、雪、纬、云、汤。
羽人社会的中坚力量、主要构成均从此出。
因而甘舷作为普通姓氏的普通人家出身的羽人,竟一路攀援,走到丞相之位,不可谓不励志,不可谓在羽人中不知名,不可谓不长达数十年仍为羽人津津乐道。
而这一切,对二十年前被甘舷从山匪手中救下从此以人族仆从的身份跟随于甘舷左右的陆总夫妇的独生子陆凌芝而言,关于甘舷的人生轨迹,他再熟悉不过,比任何一个消息灵通的市井之徒都更了解。
甘舷,生父为大将军汤现手下一名小卒,战后失去一条腿,领了安置金后在家乡经营一个药草铺子。甘舷学过几年文字和官科(包括算术、星历、礼制和极少几篇策论),十五岁参军,投在翼星衡将军麾下,立战功得到科试晋官的机会,得到一个小小的侍卫营廷尉的职务,在往后几年,在兵站学宫加倍学习,参与同年全国统考,以武人出身夺得第十六名的成绩,不可谓不努力,在擢选至讼部侍郎一职后,更是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成为一名实力雄厚的成熟的大官僚,“铜阁诗案”后顶替风照淳成为左尚书郎,几年后,丞相天楪辰去世,因与权臣纬鸾英、鹤碧交好,在纬系众臣举荐下登上代相之位,在任五年后,其迅速巩固的地位令其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羽国第一相。而纬、鹤二人势力没落,被连根拔去。
一代传奇甘舷威名远扬。
因为此时的甘舷已四十二岁,即使是处于羽人男子的青壮年时期,也已走过了四十个历法规定的年头,而那些过去与他有交集的人大多作古,故而有关甘舷的私人部分并无人去质疑,这份信任已形成了一份默认。
直到那个大嗓门的羽人姑娘的出现。
陆凌芝认为甘舷于自己亦主亦师长,他是无法介入甘舷的私人世界的。
第二日,那姑娘依旧来相府门前吼了一上午。此后七天,她每隔一天就来一次,形成了规律。
这是姑娘白天没有来的一天的一个晚上。
陆凌芝正为甘舷拟写好一份书信,准备明天交过去。他翻了几页书,便在窗前冥想起来。
一阵强风吹过,随后一切重又变得安静。
陆凌芝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只有一声,极隐蔽,但陆凌芝认为他听到了。
不过他未放到心上。
许是狸子,或者某个偷偷摸摸的小厮。何必去管?
他又发了下呆,然后决定起身去庭院中走走。
夜风清凉,陆凌芝身上的温度和皮肤都感到了舒适,内心也从躁动转为渐渐平静。
他心中已有几首诗浮现,更冒出为此情此景作首诗的想法。
文人雅趣,难得闲适。
正当他走到小径的某处,目光追随着脚下的小花野草时,脑后有一阵凉风吹过,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一把坚硬的匕首抵在他喉头。
“不要声张,留你性命。”
一个女子冷冷的声音。
陆凌芝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盗贼挟持了?
喉头抵着尖利的刀锋,他心急地想说些什么,又纠结起女子会不会一气之下割断他的喉咙……他“唔唔”道:“饶命,都听你的……”
虽是口腔內部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声音,身后的女贼人也听懂了,她放开陆凌芝,令他面对着自己,匕首刀尖仍指着陆凌芝的喉头。
陆凌芝在夜色下看清那人的面孔:竟是那个羽人姑娘,与平日别无二致,连乔装改扮都没有。
“怎么是你?”陆凌芝小心地问道。
那姑娘撇撇嘴道:“你怎么是甘成舰的人?”
陆凌芝不敢隐瞒:“在下双亲蒙受甘相救命大恩,余自幼跟随大人至今。”
“哦?”姑娘挑挑眉,“你可是条忠心的狗?”
陆凌芝说:“姑娘夜闯相府,所为何事,在下或许能帮上点忙。”
女子说:“自然是寻我家宝物。你不要多管闲事就好。”
看着女子眼中凛冽的冷光,陆凌芝定了定神道:“姑娘与大人之间的恩怨小人并不清楚,只是这行径有些不妥,怕给姑娘招惹麻烦。”
女子不为所动:“你又懂得什么?若不是我手下留情,你现在可还能对我说话?”
陆凌芝道:“自然,姑娘宅心仁厚,故在下愿周旋,为姑娘解忧,不作鱼死网破之想。”
姑娘似乎终于缓和了些,她问:“甘成舰的书房在哪儿?”
陆凌芝说:“现下府中下人都歇下了,我领你走,在后面……”
“走。”
姑娘示意,陆凌芝点头带路。
此时丞相已睡下,仆人也歇去了,陆凌芝顺利地带姑娘来到了书房。他轻手轻脚打开门,两人进去后,他小心关上门,又点燃一支廊灯。
姑娘四处张望,随后对陆凌芝说:“喂,你去帮我找一样东西,是一个红漆木盒子,侧面是一个铜锁。”
“可还有什么别的特征?”陆凌芝问。
姑娘微一沉吟,道:“先就这些,待会儿再告诉你。”
陆凌芝有些怅然若失地翻找着书架底层,一边忍不住想那件属于丞相的如今又被这女子称是自家宝物的东西会是什么。他举着烛台照亮阴暗的角落,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姑娘那方看去。
姑娘全神贯注地搜索着每一个地方。
陆凌芝又回过头低下头,漫无目的地整理起那些因被翻找而被弄乱的地方。
不一会儿,姑娘走到他面前:“喂,这里没有,带我去仓库。”
陆凌芝心头苦笑一声,暗想道,这姑娘可真是找对了人。陆凌芝在府中一向是甘舷的贴身侍从之一,除了帮助甘舷撰写文书、协助账房处理相关事宜,亦与管家一同料理府上大小事,手中亦握有后厨、前库、后库几处的钥匙,为方便管理。
陆凌芝带姑娘去了前库。前库是堆放粮米、器皿、赠品等杂物的仓库,里面并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东西。愿这姑娘能就此罢休。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姑娘对陆凌芝说:“这里没有。还有别的仓库吗?”
陆凌芝知道这件事终究不能简单落幕。在开后库门锁时,他的手甚至有几分颤抖。
后库分前室、后室。前室摆放珍贵文玩,中厅及后室则为贮钱府库。姑娘在前室转了一圈就对陆凌芝说:“走,去后面!”
中厅两侧摆放着翠玉雕,白瑾山石等造型各异的玉石工艺品。姑娘也只是大略扫了一眼便快步到了后室的木排门前,她示意陆凌芝:“喂,打开。”
最不想面对的一幕还是发生了。但他缺乏再对身旁人说出拒绝之词的勇气,他只是木然地将钥匙插进锁孔里,整个过程仿佛在旁观别人的故事一般。
木排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声,姑娘大剌剌地走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金圆和珠宝,还有一箱一箱的银玦和金铢。还有一些造型各异的箱箧,均紧闭着,令人不知里面都是什么。
姑娘对闪闪发亮的钱币置若罔闻,这让陆凌芝暗暗松了口气。但他的神经立马又绷了起来:姑娘走向那些紧闭着的箱子,她一件一件打开,查看里面的东西。陆凌芝紧张起来,因为里面的确有一些异常贵重的东西。这些东西本身是罕见的奇宝,同时又是羽皇陛下御赐的奖赏,不可谓不意义重大。
姑娘每翻开一样东西,陆凌芝就不自觉的提起一口气。这个过程持续到了姑娘在墙角拿出了一样东西——陆凌芝甚至没看清她拿到了什么,而自己记忆里又对这个箱子中的东西毫无印象。只见她站起来对自己说:“走吧,我拿到了。”
陆凌芝起初还有几分好奇心,但随着他们两人走出后库,上了锁,陆凌芝已经想通了:“连自己都没有印象的东西,兴许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这样悄悄地打发了这个姑娘,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姑娘一下跃上屋顶,月光下她的金发散发出温柔的光泽,浅色的眼珠也如月光石一般晶莹剔透。
她说:“喂,谢谢你。”
陆凌芝还未作出反应,姑娘就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唉。
这夜的事仿佛就没发生过,陆凌芝也似乎要将这件事忘记。他再也没在甘府门前见过那个姑娘。
事情的败露是在有一次螓王爷羽未矫过丞相府时提出要借昔日皇帝曾赏赐给甘舷的一尊翡翠玉山赏玩观看,甘舷笑吟吟地吩咐陆凌芝去后库取了。
待螓王爷走后,甘舷叫住了陆凌芝:“凌芝,今日可是有人从后库取走了一样东西?”陆凌芝想了想,道:“回丞相,只有半月前您差人将后库一盏明海石莲花灯和十二件钗链送去了二小姐府,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小人记忆应无假,可验看后库主事簿,应无二异。”
“哦?”干线的声音听不出情感变化,陆凌芝只听得他又说:“许是我多心了,几日前我曾去库中查寻一件旧日的物什,遍寻不见,最后竟只看见了那个用来装它的箱子,里面的东西却不见了。”
前后库的主事簿一向掌握在陆凌芝手中,其间有何人去过、什么动静他皆知晓,而一个多月来甘舷根本从未去过后库,甘舷手中并无钥匙,只有管家、账房和陆凌芝手中有钥匙,而账房和管家亦不曾说过甘舷到过后库的事。
这位神通广大的大人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陆凌芝面色不变道:“不知丞相所寻何物,凌芝可为效劳。”
只听甘舷长叹了一口气:“罢了,该来的终究会来,有些事,就是躲不过去啊……你下去吧。”
陆凌芝应了一声退出了正堂。等到他离开前院,他发现自己已出了一身汗,竟把背部衣裳都汗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