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事 | 更重要事
一
又是近春,风是新南风,过去刮一月和二月间新起的这种风,林歧也是注意过。漫天大风从远处往身边靠,穿过体子呼啸过去,真有如许多马得得得地跑,蹄子不着地面,依稀向天际辗转。偶尔这阵风停住,或下阵风没接上时候,街道上的野树,被新春风撩动,萌萌间抽芽的嫩香,跟着裹参,有时像柏,也有槐花味,果真幸运,会直接析出腊梅气。许多人或是特别留心,贴紧玻璃,身子颤动着往这边挪,换上口新气,肺部花香四溢,感到这天总算是有个好的了局;或像林歧,闻到了,也就结束,不通过肺,在心脏部位走一遭,尽量不看窗,其实一直朝窗,了了然想到一个四月,苗园万花奔腾,林歧和某人在棵巨大的垂丝海棠下,谁都不说,坐在个长椅,斜冲一样木椅子上的个男人,老冲这边琢磨着望。
这辆301公交从100里外开到章丘,到这里已经行驶过去95里。你从车厢外边朝里看,识别出是辆没有车体广告的原车,车长12米,中间縫有接连布类的隔段,从外观察,像是不很结实的灰厚帆布,车走得一快,这段布叽里咣荡,手风琴般拉扯,抻拽,有时觉得正奏出种动听声音,只是路况驳杂,被喧哗压灭,看得久只怕会嘎然断裂;如果在里边,其韧性之足会让你悄然发笑,哪算是布,是金属和某种奔缩自如材质的混合,有人某个时段累了,倦怠,左手摁实布脊,一根光滑的银灰色管子,布也继续抻远合近,放上边的手仰高浮沉。车子是绿草色,近多半是大窗,此刻是冬季的18点搁右,黄旗山1号站已过,离东边的终点处不差四站,车上原先倚行李站立的,中途落日前晕车犯呕的,情侣间男的终挎女人肘弯的,站着比手说惟一缺点是手长的人都已下车,这时你再看,每一扇窗子后的人都坐着。玻璃大而净,兩个人占有一块,不是后边双人座的,明亮玻璃来到中央划一道墨粗塑线,正遮坐下方人的眼球,如撞见上华光美艳窗景,他们得抬一抬头。不抬头的时间总比抬头的时候长,所以这种罕见的时间,幸好是在灯光璀灿的日暮。窗下人一路的三分之二,眼睛分割着树,分割灯牌照,分割从郊外大学轰然四散的学生,分割灰色的天,分割余晖前抬起头。
18点后,高大瘦削的白色杆灯从前五站亮了,奶黄色节能灯管,一排三盞,纵列三阵,一十八颗耀眼光珠离地50米投下,当这长车恰走那段立交顶端,从最高的灯开始,逐一闪动,暖龙寂寂展远。司机后五个座位上,坐了个女士,头上載着土黄线帽子,一身赭石色精短衣,细瘦光洁。她来之前一路都侧头,经过眼前的都是些积尘树,油罐车,军备竞赛般忽前错后。等她头正过来,周边仍是车流,红灯过来,黄灯静止,匍匍匐匐,跌跌撞撞。林歧面色晕红,瞳仁里刷走一辆一辆一辆车,一颗红星倏忽烧过眼睛,奶黄灯腻腻歪歪在眼角。林歧又侧头,红灯黄灯变了流星,这是新来的车,不是一百个街区前头,往西去,由那开近的车。林歧故去的俩位亲人,现在仍在,不知道见没见过这些车。车子是灰的,是黑的,是白的,还是有驼色,也有深蓝,这些车子以前都到哪了?寒冷、萧瑟、她的恨、她的愿望,从窗外看林歧,这辆辆车子都从她故居地开来,环绕起现在座位上的林歧。那是不是有过去的车?哪辆车是,哪辆车是以后还在的?在经纬路命名的窄街,蓝的、白的、银色的、果黑的,开过去,绕着窗中林歧。
18点以后的林歧,窗子是流动的。
冬暮18点后,天冷上来,窗后林歧脸红的地方开始铺展,渐吃进帽檐肋得白底子。车窗外的车内人,在等待的时间,无不妥妥坐得稳,一个女士,岁届中年,寒冬里挽高絨袖子,到肘部卷厚,粗藕胳膊架住方向,朝前的方向,认定得死死的;一位男士,20年纪,将长瘦手抵住出租车窗里首,眼神凄离,随缓慢滑低的手递眼光,有一时刻他踫到林歧视线,马上把齐眉头发猛向前甩,车子刚开始发动,轮箍貌似后退的时间,他躲进黑发阴影,朝林歧丢了丢眸子,车子转瞬消失。他也晚了么?从窗外看,林歧眼睛有些悲伤,男孩子在她眼瞳,做出亮手动作前,曾经哭过,也是这只手,在手背靠四指底,有道冬季难干的泪迹子,然后他晾在冷风,放下这手,贴紧裤縫,在黄旗山1 号站前某地,冲后方等绿色出租车。后来用这手招停等了半个时辰的小车,钻进车厢子,报给地名,把这只手从那里一直貼住玻璃,到了这,他也晚了些东西,爱上些东西,从而晚了。
林歧眼前,乱入了一幢摩天高楼,楼体正面,恍恍然开始勾勒海底,翠绿、鹅黄、韮青,描摩喷泡的热带鱼,游动的水草,安静的水鸭子。韮色的鱼潜低,眼对翠羽草,草根湿了,一毯毯浅碧雏菊绽开,韮鱼消失,四丛气泡升高,逼近楼顶。林歧的透明大窗外,由菊变串小鸭,盖住林歧的笑嘴,一条滑腻深蓝的海豚,埋住林歧脸,尾巴扭动着从林歧左耳出去。林歧的眼睛流光,瞳仁一落,那条韮鱼悠悠着进了林歧鼻子,使林歧很幸福。林歧黄线帽上,一块很远的冻云住在那里,近紫还浅,像给林歧安了个冕。冕的流苏飘流,林歧白脸上有了个小孩子,和她很像,却多了个男人。大个子男子在林歧鼻尖低头,抚了小儿的头,摸了摸林歧的鼻子,他一亲手下小儿子,林歧脸上彩虹一片,绛、绿腊、宝石蓝、月灰、韮、驼轻、紫稍、漂青、桃霰、簟碧、杏梨白。
灯管丰美,空中的林歧像上过云霄的人,脸上随和,38岁的抬头纹没有,嘴边窝了吊元宝,霞映下浅红欲滴,林歧像偷偷戴上珠光宝气,身边有无穷无尽的儿子,无穷无尽的鱼,无穷无尽的海豚,无穷无尽的水底在动的草。
林歧脸上画烟,韮鱼消失掉是股青烟,鹅鸭走了是接近硝的烟,海豚剐过去是你离开海岸再想去的烟,水草没尽,是你母亲歇晌觉醒接你杯热水腾起的烟色。大个子人走掉,林歧见烟有许多顏色,纷纷杂杂,上穷碧落。坐林歧前横排的人,余光以内感觉后边这人,没有点愁,若小孩子,根本不屑于回顾就知,这是个没有多少格调,品味总留在童年的废人。在林歧对面单独座位上的人,男的从右边看这边高楼,女的偶而瞥头,心底嗔笑对座人的见识,没等林歧帽子毛线的光变绿就抽回摇一摇的头。林歧因为红灯偶然停在这五光十色的熟地,突然间,车水马龙、忙前忙后的,按了把高椅,林歧一个人静静坐着,任人嗔怪。没有人嗔怪。
二
林歧选择一月过半去看母亲,其实是坐她后边家人的主意。她原想是这样,母亲的截日期限远在四月近底,这么说,在百花盛开的花月,再到她那都不晚。花月,是林歧偶然一撇而过的字眼,心底盘算时没这样讲,但一这么说,她倒想那个四月26,和母亲惟一看花的时间。林歧不知怎么,忽然在那年翹动开心,做了母亲眼中令其吃一惊的事,妄顾热火四月去看一次花。花开花谢,每年都有,年年没林歧和她母亲的脚步,林歧这年突然想花,想和别人样,在花下走,花下看,花下和她母亲走,花下,和母亲看看。到苗园中段,停车上人的档,林歧见一老旧楼的三层,张了块通体黑蓝的塑布,她惊呼,让母亲看过来,办理殡仪事业,敬重敬畏,电话联系……。母亲深吼一声,呕回肺腔,林歧没吱声,俩人对视着车就开了。林歧一路看树,坐的也是绿色长车,能看树的位置只是玻璃上方一块狭长地带,而且多是一瞥就过。让林歧记忆最深的树只有桐树,她在绿深潭里,兩个座位剩她一个,灌进鼻阵阵树香,这种瞬间幻象只让林歧不过在林山站中停了一会儿。这一会,几片手掌张大型叶子擦蹭到斜上的玻璃边,过去了。
这一年过去一年以后,她没怎么想花月。从这年到第二年近尾声时候,林歧母亲离开人世,她某天到连接大客厅的厨间阳台倒垃圾,起来身就见仲夏西山上没有月亮,覆盖山体的松阵昏黑里一柳一柳,她想到了那个花月。
她去回忆,去让自己认真地想,迥别于以往性格,让她呱嗒呱嗒跑到棵白海棠跟前的念头,是知道后边母亲难得地高兴,还是自己根本没记后边的母亲。后来再想这一天,林歧总问为什么那天母亲不是太高兴。她和她见这株海棠前,路过铺地碎紫色花,零星的白山茶,曳地金菊,她母亲没表态什么的记忆后来几年也使林歧纳闷,母亲看没看见这些花。林歧性格和母亲不完全像,母亲非常谨慎,但是表现在母亲身上,林歧觉得是种高贵,因为母亲长相身材都是端庄。但她不认为那天母亲没像她回归少年是因为怕失相,母亲的高贵不是矜持,是随和,这种平淡间让人感觉出贵气的人格,林歧以为眼见张傘如盖的美海棠,她是能和以前忽地变做小孩子,扔抛掉让她老想老不高兴的旧事。
林歧站在海棠一面,不论从哪个方向,棠树都是圓的。有女孩子俩个一堆,挤得挨挨,就在林歧前边,指指掇掇;林歧看花也看人,其余都是女孩。有男孩子过来,他们站在排最后的林歧的后边,举高相机,林歧除听到快门声外,她们几个也成了他们口中人。林歧渐觉和谐,频招手母亲,但她不打算走近。她为什么不走过来呢……以后林歧反复想,终于确定她母亲还是没过来的惟一的人。她在棠子对面,和林歧,仰着傻脸开口笑的人,看海棠。林歧记忆里有棵腊梅,气质冷峻,海棠是散的,花萼到枝有细柳易折的短茎,苞花顶腊梅十个,叠叠如薇,春风一荡,颤颤危危,妖娇、媚羞,这是一枝里的海棠。棠花纷繁,一树轻则百,重则或千,风过风没,棠花子满天坠,折进枝近干,一百朵花伸腰,赫赫间雪、凭栏瞅人。忽地小北风,所有花枝屏张莺境,衬托水清蓝天,花瓣子透下太阳光,林歧刚看清最高枝那朵蕊子渗粉,倏忽挥灭,更长更软的千枝花如裙如罗,重了这枝,抻展到尽头。
林歧眼中是落日花境。
林歧在301车中。
从终点站坐车,那里是林歧住过五年之久的一个区,她从一家殡仪錧上来。这是四年来第二次和她母亲见面。她一旦和后边跟着的家人绊嘴,就怒嗔自己直到现在没见见最东边那座高山上的姥姥,以这句话一压,家人也就不再争执,那都是些小事情。小的事情。来时林歧发誓只交一年租金,第二年,不管山道怎么有恶狗怎么样出入无端由她自己来,一年见母亲一面怎么说怎么对不住她。
这是来时。
来后,她后来知道交办事宜的地方,从门首朝阳小间搬到乱山那边已经有段时间。她走到那里前,见一处垒得高的小门,门框被棉被钉死,红砖砌就得瓷实,林歧目测有不短时候不用,但像躲蔽瘟疫,上下不是铁条就是砖头固得这么牢,让她看了又看。再之后,就是火化车间。她胆原不小,到那屋前得钻过乡村高门似的檐堂,在左在右墙上的宣照,除了各式各样的骨灰盒,尽是些对亲人说不出的官话。林歧穿过灰蓝色,穿过墨绿,穿过她认为的纯黑,隔着防疫塑料布,从个鼠洞大小的孔,交上了兩年的费用。然后给她母亲心底念叨时候,忘记为此致歉。
林歧甚至跟母亲说认识了位好人,这都是些陈事,兩年前的一个人,他不记住林歧,林歧找来说给母亲,几次三番认定此人名字,没说他个子,一米九。母亲生前记惦的老宅终将不可思议动迁之事她忘记了。
林歧感觉从头到脚的冷,几十人参加的追悼会,等到见了满楼的灯画,她倒纠结冷天回家仍必洗澡的事。韮鱼潜下,海豚跃开,男人、小孩子过来,林歧都看着。车子离租屋最近时候,她从心里问前边也倦下来的时尚女孩,你回家洗不洗,反正我洗。林歧见头顶高帽女孩神色疲乏,百无聊赖看自己手袋后,侧头朝前,司机的大视窗前红黄灯一会清一会灭。
林歧也没说至今有些极重要证件需求的密码,都是那个人的个子。当然这不会是全部,林歧没有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