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的黎明》【第二十三章 登月】

2000年2月2日,第二次崩坏爆发的第二天。对于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天都是平凡的一天,昨日也是平凡的一日。第二次崩坏虽影响广泛,但不至于临到他们头上,他们也不必为灾难担惊受怕。当太阳普照大地,人们从沉睡中苏醒,一切照常运转,天命与逆熵会作为可见与不可见的护壁,牢牢保护他们。
只有这样——将大多数人置于灾难之外,社会才能继续运转,幸存者才能继续生活。对他们来说,仿佛世界上并不存在崩坏。这也是天命与逆熵所希望的,人人都暴露在灾难面前无疑会毁掉道德与秩序。
然而,2月2日,崩坏的对抗者与人类的保护者,这个职位易主了。
黎明的晨光被阻挡了,黑夜的星辰被隐没了。
东半球是白昼时,西半球也是白昼。
东半球,一道庞大的身影遮住了太阳,巨大的影子投在地球上。
西半球,那道炽烈的身影释放出光明,让月亮与众星黯然失色。
除了盲人与最愚钝的人,谁也不会忽视天上那伟岸的身躯,当它映在眼里时,那无穷无尽的辉煌壮丽也印在人们的心底。此时在地球的极小角落,作为第二次崩坏的余波,十七座城市因崩坏现象而陷落,其中最繁华的四座城市甚至分别有拟似律者诞生。不幸生活于那些灾区的人们,除了等待天命的救援别无他途,这个世界没有可供祈祷的神明。
就是在人们麻木地等来苍白的黎明时,上苍降下了超越人类智慧的救赎。
贯通天地的黄金雷霆从大气层之外轰然落下,将拟似律者、崩坏兽与死士全部摧毁。无论是身处室外还是室内,地表还是地面,让人们只能静默跪拜、只能高呼神威的奇迹将这些惊叫四窜的恶鬼们一网打尽,不曾遗漏。
四个与天命女武神们战斗的强大拟似律者,在天外而来的威光中焚烧殆尽,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以女武神之实力犹不能捕捉它们在天罚中挣扎了哪怕一瞬的空隙。十秒之内,第二次崩坏在全球产生的余波被彻底解决。
这是神迹,是奇迹——而且发生了不止一回。
从早上六点到晚间六点,天上的太阳终日不落,南北极与赤道都是如此,那超越人力的身影始终孤悬天际,背对太阳,仿佛日轮只配作为它的光晕,衬托它的伟力。不难猜想,肯定有人将这道宏影理解为天罚的源头。一时之间,全球各地的末日论与阴谋论爆发,社会秩序受到了极大冲击,偏远落后地区的邪教崛起,不少新兴宗教就此成立。
上古时代的诸王们只创造了一次奇迹,但这更能表现出他们的睿智与贤明,只需让人民知道一次即可,更多的奇迹只会带来恐慌,或是让他们堕落。而诸贤远去的现代,奇迹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了,第二次崩坏的第二次余波仍然被飞速摧毁了,从天而降的光柱顷刻将崩坏兽与死士毁灭,凡人除了赞颂上苍的伟大便无所适从。
面对天威,地上的草芥赞叹跪拜就可以了,什么都不用做。
罗马时间2月2日17点30分,天命教会大主教奥托在罗马发表声明:今日的所有异象并非神迹,而是第二次崩坏诞生的第二律者对人类表示的初步善意,天命教会将竭诚对第二律者展开对话,以保持并促进人类与第二律者的和平与友谊。之后,奥托在天命总部召开了紧急会议,并首次主动联络逆熵,讨论对第二律者应该采取的方针政策。
垂放在大气层之外的影子,与全球不落的太阳,这些超乎寻常的手段都只是为了彰显自己非凡的实力——天命与逆熵大致认可了这条对动机的猜测,但在之后的探讨中,双方出现了无可避免的分歧:
天命主教奥托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全力支持齐格飞的想法,即第二律者对人类仍心存善念,应该积极寻求对话;而逆熵采取民主投票得出的结论是,第二律者随时可能被崩坏意志操纵,应在对话前采取必要手段确认对方的底细与意图。
本来逆熵盟主瓦尔特也倾向于齐格飞的意见,但会议中一份对月球的观测报告,令他不得不收起了侥幸或乐观的想法——月面有大量的崩坏兽活动,数目至少二十万。至今,第二次崩坏观测到的三次余波都被消灭了,但地球上这些被消灭的崩坏兽与死士加起来,恐怕都不会超过两万。现在突然冒出来二十万大军,任凭瓦尔特如何想相信第二律者,却仍要对此警惕几分。
逆熵的主要方针之一就是采取与天命有分歧的决策,目的是随时准备填补天命的计划空缺与战略失误。而作为第一律者的瓦尔特对第二律者的态度偏向保守,他最为清楚律者的可怕实力,也是惟一一个能具象化地感受到西琳的崩坏能储量的人。
罗马时间2月2日21点30分,笼罩全球的日影和不自然的日光消失了,昼夜复归正常。21点47分,逆熵与天命就接下来的行动达成基本一致,首先双方协力,将瓦尔特送上月球,作为先遣代表与第二律者对话。如果谈判破裂,瓦尔特将被双方抛弃,作为个人意志的代表与第二律者敌对,逆熵与天命不支持其任何立场,不负担任何责任。由于这条决策对瓦尔特个人过于不利,所以逆熵在要求同行者是齐格飞时,当事人与天命都同意了。
罗马时间2月2日23点38分,美国黄石逆熵基地开始准备火箭发射程序。
罗马时间2月3日6点00分,火箭发射。
承载着地表人类的意志,两人离开大地飞往月亮,征询天神的意愿。
齐格飞知道瓦尔特背负着什么样的使命,无论那是旁人期待的,还是个人自愿的,作为第一律者的瓦尔特对自己即将面临的苦难认识更加深刻,因而内心亦是更为苦楚。在登上火箭驾驶舱后,瓦尔特一言不发,而齐格飞也未曾吐露自己基因缺憾的事情。
神机系统的腰带与手机还放在身边,但齐格飞希望自己这次并不会用到它,为了即将临盆的塞西莉亚,也为了绝对不是敌人的西琳。因此,互相隐藏了心底苦涩与各自使命和决意的二人,创造了机舱内死一般的宁静,只剩从通讯器里传来的操作指令声。
“……已进入环地轨道,”爱茵斯坦微微一顿,“预祝谈判成功……”
爱茵斯坦的这句话,虽是临别之祝词,却意外戳破了气氛中的死寂泡沫。
“……虽然人是我放走的,但是我不后悔。哪怕如今要谈判,也是一样……”
瓦尔特不置可否地偏头望向齐格飞,却从对方的面上读出了愧疚。
“抱歉,现在突然说这话显得不识大体。不过,我在你旁边坐着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律者应该也是人来的——人是各种各样的,所以,律者应该也是各种各样的吧,那孩……第二律者与你差不多是一类‘人’,我如此坚信着。”
寂静的太空中,瓦尔特拄着下巴默默听着。
“与我差不多……那,齐格飞,你以为我是哪类人?”
“好人。”
不假思索的回答让瓦尔特一时语塞。
“……这样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齐格飞不知道瓦尔特究竟赞同了自己的哪一句话,不过现在的氛围里,如此笼统的回答就已足够,无需再给两人自身增加精神压力了。毕竟,无论怎么思考,也没有别的选择。为了度过漫长旅途,两人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开始漫无目的地聊了起来。
从少时叛逆到青年奋斗,两人虽最初期待的领域不同,却有许多共通的感受。
如果抛开卡斯兰娜家族的使命不谈,齐格飞的少年时光更接近普通人。
而瓦尔特,在很早的年纪里,就没有了选择……
地上的人们翘首期盼着天上的事务,而天上的女神也正俯视着人类。在月球正对地球的切点上,西琳制造了一个石质的高背椅,垫起三层台阶作为自己的指挥台。在王座之后,二十八万三千七百只崩坏兽匍匐跪地,朝拜它们的造物主。
“地球,真是一颗美丽的星球,不是吗,贝拉☆”
“是的,女王大人,贝拉也觉得非常美丽。”
“那,你为什么站那么远,过来一点,贝拉,让我好好看看你。”
银发少女颤抖着走近王座,一直谦恭地低着头。当走上台阶时,她悄悄瞟了一眼跪伏在崩坏兽大军前端的数百只帝王级崩坏兽,其中有她熟悉的身影,甚至每种都有几十只。
“你在害怕什么?”
西琳就像逗弄小狗那样勾起贝拉的下巴,抚摸她的面颊。
“害怕将来会出现其他的‘你’吗?……比如,贝纳勒斯二号三号?”
“贝……贝拉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西琳亲昵地凑近贝拉的面庞,在耳畔轻语道,“你是特别的,我的贝拉。你放心,我不会制造第二个你,只会有一个你——世上只有你一个贝拉。”不安而畏怯的贝拉听不出西琳语调深处的寂寞与哀愁,被放开后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不敢言语。
“终究是崩坏兽,不是本人……”
西琳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是如何看待贝拉的,她无趣地挥挥手。
“退下吧,贝贝龙——对了,要不从此以后,就叫你贝贝龙好了,你就当只宠物龙也挺好的,不用再上战场了。”
“呜呜,是的……”
贝拉耷拉着小脑袋,唯唯诺诺地缩着脖子退到后方。这幅似曾相识的神色,让西琳恍惚间又忆起贝拉——生前的贝拉,她的家境颇为可怜,脑子还又傻又笨,总遭人戏弄。死后转生还是又傻又笨,任由揉捏,兴许连崩坏意志都改不了她的本质吧,西琳一边恶劣地想着,一边撑着脸,清点崩坏兽大军消磨时间。
“感觉数字不好看,凑个整好了。”
获得了征服、渴望、疾疫、静谧四颗宝石的西琳,已能随意从无机物中创造有机物,乃至新的生命。这对她在有机物控制上的短板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提升。这些崩坏兽都是从她的崩坏能中诞生的生命,虽然没有思想与意识,只是如工蜂一般的工具兽,但也能证明西琳能力运用的高超。
弹指间,再度创生了一万多只崩坏兽,大军的总数正好三十万。为了避免意外失控,西琳将这些崩坏兽的生命都与自己的生命相联系,如果自己死亡,这些崩坏兽也会消亡。这样就避开了自己失联或战死后,崩坏兽大军全体失控的悲哀局面。
“对了,贝拉!……贝贝龙,哪里去了?”
听到念话中西琳的呼声,躲在环形山阴影里的贝拉快速起身,滑翔到王座前。
“我要小憩一下。你要管束军队,等我醒来后就返回地球。”
不等贝拉的回应,西琳闭上双眼,全身心沉浸在星际的崩坏能网络中。
整个太阳系的微缩模型展现在西琳的意识中,而地球上布满了红色的光点。慢慢放大地球的影像,红色的光点如此繁多密集,当地球模型扩大到比意识海中的西琳还大时,猩红的光点还是连成一块块,分辨不出彼此。
“共享‘蛇’之血脉的人类这么多吗……”
在拥有难以计数的崩坏能之后,西琳的实力膨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她甚至能通过崩坏能连接地球上的每条生命,在其中寻找“崩坏意志”可能寄宿的对象,这张红点地图就是过去七八个小时的努力成果。可是,这里统计出了一亿多人,显然不符合估计,若是西琳把他们全部杀死,那毫无疑问又是滥杀无辜,她不想重复巴比伦塔的错误。
“如果只是统计交集最密切的人呢?”
红点顿时少了绝大部分,委实少得太多了,全球也就一两个人。
“不可能啊,不可能这么少……”
西琳决定转变思路,搜寻“蛇”的直系血脉。
这是最有可能寄宿蛇之意志的对象了。
“红点基本都在德国与意大利,没有很多,符合预期。”
——是因为聚居在一起吗?可能形成了什么隐世家族……
西琳的清扫世界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彻底铲除蛇的血脉,让它无路可逃。在锁定了每个对象的空间坐标后,西琳对着这些生命输入强大的崩坏能,跨越三十八万公里让他们的身体超自然发火,在疾疫宝石的三十万度高温中燃烧殆尽。
“怎么回事!?红点一个都没有减少……我的能力被阻止了?”
西琳自认她对每个个体注入的崩坏能都足以杀死律者,失利是不可能的。
“——有谁阻拦了我,会是‘蛇’吗?”
这么说来,思路可能是正确的,但因为距离过远,西琳的影响被削弱太多。
“只能回地球再做决定了,之前遇到的那个律者与崩坏兽呢?咦,不在地球上?躲起来了,还是我遗漏了?”西琳睁开眼睛,又把可怜兮兮的贝拉叫到跟前训了一番,“接下来我要花点时间重新检索地球上的生命数据,没空监察第二次崩坏的余波,明白吗贝贝龙?”
“是。如果观测到新的余波会立刻告诉您的,贝拉不会让女王大人失望。”
“很好……刚才地球上似乎有东西升空了,我把卫星轨道也涵盖在检索范围吧。”
上次扫描花费了漫长的时间,这次熟练度提升,速度应会快许多。西琳如此思索着,再度阖上眼睑,将自己浩然无比的崩坏能扩散出去,笼罩整个地月体系,遍数每条生命的基因组,将含有崩坏兽与死士基因的个体全部挑出来。这是要求极富耐心与专注的方法,哪怕是西琳,在进行如此大范围精神感应时也无暇他顾。
月球静悄悄的。
在西琳进入出神状态以后,失去念话的贝拉感到太空一下子寂静了下来,茫然四顾,这里只有浑若死灰的月面,还有黑暗远远胜过星辉的宇宙。月球在地球之前显得小巧,而地月乃至太阳在银河之中都更是渺小,与密闭恐惧不同,这是一种面对无垠深空的孤独与凄凉,是无根浮萍对未来无定的恐惧。
贝拉说不清这种可怕,她紧捂胸口,委身于女王大人的王座扶手之下,将面颊贴在冰冷的岩石上。贝拉对自己的迟钝与愚笨并非没有自知,所以她总是期望女王大人能告诉她该做什么、该如何做,哪怕是审判级崩坏兽,她仍然在宇宙中意识到孤寂,害怕独处。
以希冀的目光虔诚仰望,贝拉侧卧在王座之旁,怀着不敢亵渎的敬畏,注视西琳恬静的“睡颜”。
“女王大人……”
真空中,贝拉自言自语。似乎,有什么属于自己,却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躁动。贝拉慢慢支撑起手腕,指尖顺着王座的棱角悄悄滑上。
“……西……西琳……”
忽然,颤抖的唇齿间溜出僭越的话语,贝拉惊呼一声,半漂浮着从王座旁滚落下来。她调整姿势,战战兢兢地伏倒在地,万分惶恐地将脸面埋进月面的尘埃之中。
“……我,我竟然……”
贝拉不敢置信地捂住面庞,质问自己。
“我……我是……贝纳勒斯……贝拉(Белла)……?”
再度回神时,西琳恍然意识到自己并非位于自己的意识海里。这似乎是一个走廊,纯白无瑕的四壁,完全由正方形的金属板拼接而成,过道一直延伸到十多米开外的尽头。上方有嵌入天花板的顶灯,释放出柔和的白光。
“崩坏空间……不、不对,这是……另外的什么地方。”
西琳抚摸墙壁,能感觉到温度,与冷热都不存在的崩坏意志的空间不同。
“有某种陌生的熟悉感,”西琳望向走廊尽头的那扇双开大门,“在那边……”
来到这扇简朴的大门前,门框上方有灯罩,上面印刷着“ICU”的字样。西琳不太明白英文缩写的意思,但无所畏惧地双手拉开大门。然而,里面的情景出乎意料——这是一间病房。幻境似乎有意剔除掉了不必要的装饰,将空间四壁都渲染成模糊的淡影,唯独强调中央的病床。
柔顺精致的银发铺散在洁白的枕巾上,沉静的面庞十分安详,仿佛在安睡。当然,如果脸上没有呼吸罩,胸口没有呼吸机,手臂与脖颈上也没有电极片就更好了,许多西琳闻所未闻的精密医疗器械环绕在床边,传出轻微的运作声。这位最多二十出头的年轻母亲腹部高高隆起,孕育着新的生命。
“塞西莉亚……”西琳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哪怕没有见过本人,但其虚影在崩坏意识给予的幻象中已邂逅多次了。在摆满器械的侧边,留出了一个小缺口,放置着一个无靠背的高脚圆凳,西琳将它从床底轻轻挪出,再缓缓坐下。
西琳仔细审视着沉静地躺在病床上的这个人,这是她昔日满怀嫉妒的对象。不过,如今她的模样殊为可怜,西琳记得舰长预言塞西莉亚将死于难产,那么分娩之时就是大限所至。西琳虽对母亲阿黛拉伊达的生活方式极为熟悉,但并不太理解女人之作为母亲的意义,她只是幼时在乡村中远远眺望别家怀孕的母亲——说来可笑,当时懵懂的西琳误以为,那是一段能受到家人精心照顾的闲暇时光,这对总是遭受老祖母阿格拉雅冷脸的西琳来说,不啻于如梦似幻的日子。
西琳从小就期待那样的岁月,哪怕只有九、十个月。
可是,现实是怀孕的苦楚并非美好幻想的点缀。
“新生儿……”将手掌贴在塞西莉亚的腹部,西琳能感受到新生命的鼓动,胎儿的脑电波、液体流动、热量交换、分子化合分解……一瞬之间,她把握了胎儿的状态,“是个健康的孩子呢,师姐……”
纤指慢慢扣住塞西莉亚的一只手腕,西琳似乎在抚摸水中倒影里遥不可及的某物。
这就是纯洁吗?
沾染了崩坏之不洁与杀人之罪秽,负罪者颤抖的指尖在高洁者的手臂上摩挲,仿佛希望圣洁的偶像能清洗自己的污秽,但又害怕自己会玷污神圣的净土。这份卑微,西琳无法与舰长言说,她希望自己在舰长眼里的模样不曾改变。
“师姐……我以前,有那么一瞬,非常……非常地嫉妒你……”西琳默默缩回手腕,颓然地凝视着那安静的侧颜,自言自语地发出哀叹,“……兴许,现在的我也一样吧。可是我如今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了,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去到你们所在的彼岸了……”
“师姐,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我害怕与导师明言……”
忽然意识到塞西莉亚只是安静地睡着,西琳不由得对自己发出一声嗤笑。
“我在做什么啊……只是幻境中的倒影而已,再说就师姐的现状而言……”西琳略微探身,将盖住了塞西莉亚鼻尖的一缕额发轻轻挑开,再度端详起那精致的面容,似乎从中看出了哀怜的神色。
西琳耻笑自己。
“……我太卑鄙了”
无意中扫到床头柜上的相框。照片上的白发男人与银发的塞西莉亚一起幸福微笑着。望着那未曾见过的银发男人,西琳不知为何心中一堵,恍惚间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但是,记忆很清晰地告诉她,这男子与西琳素未蒙面。
“师姐的丈夫吗,”西琳将相框捧在手里,注视着塞西莉亚依偎在男子怀中的笑靥,“看上去有点憨,不过他应该是个好男人吧……”郑重将相框摆回原位,蓦地想起导师已返回天命总部了,那么他此时应在全力救治塞西莉亚才是,若真如此,塞西莉亚会幸存也说不定。
“幻象……是导师制作的吗?”
西琳张望四周,极目远眺那朦胧墙壁的另一端,追寻那想见却不敢见的身影。
犹如梦游夜色的人,摸索一路仍无所得,西琳怅然若失地将视线收回。
“我也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您……”
人生还处在十四岁的中二期,西琳的渴望与自画像比任何同龄人都要纯粹。不久前,由于轻率与鲁莽而犯下的错误,将她自己从心中完美的救世主宝座上踢下。面对崩坏,人类被允许获得自身道德观的过份宽宥,而西琳却固执地保持着天真的严苛,与孩童般的完美主义的苛责。
不愿导师心中自己的肖像沾染丝毫污渍如是;
不愿自身救世主的形象沾染丝毫阴霾亦如是……
往昔的罪孽成为无法磨灭的业障,再过去多少年,兴许一直如此。
打开ICU的房门,忽而有一股轻风从通道那端吹来,扬起紫色的长发。
“……对不起”
坚信他一定在这里,西琳对导师的宽容满怀感激,却无法原谅过去的自己。
“但我不会辜负你们的。”
将房门轻轻关好,再度回到冰冷的通道里。西琳不禁为此时自己内心的平静而苦恼,这是不是自己在逐渐偏离正道的证据,还是说,自己已靠近了导师所在的恬淡寡欲的止水心境?不论如何,该做的事情都没有变化。
——呜呜呜……
“是谁?”
风中传来了呜咽声。
“不知为何,有点怀念……是谁呢?”
声源在通道的那头,西琳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是村里的人吗?是谁……?”
暂时将ICU病房的事置之脑后,西琳快速向逐渐阴暗的前方飞去。在昏暗的尽头,存在着一个光点,那似乎是某人的影子。越是逼近,就越是熟悉。
“……你为什么哭泣?”
西琳落在她的身边,伸出手,想要为她拭去眼泪。
“……女……王……大人……”
幻象一晃而过,原来这尽头的幽深背景是与宇宙的深邃融为一体的实景。
西琳正轻轻挑起贝拉的下巴,拇指尖为她擦去泪珠。
“……你越来越像她了,贝纳勒斯(Benares)”
跪在王座之侧的少女被此无意之间的自言自语,不知为何抽空了气力,她彷徨无措僵立原位,近乎呆滞地仰望着那近在眼前的缥缈身影。
——兴许,我从未将“它”视作贝拉的复生,那只是一个空虚的人偶而已……
西琳当然能感觉到贝拉内心近似悲哀的情绪波动。不过,在幻境结束的那一瞬,无意失语应该也流露了自己的真心。是不是期待着贝拉的精神在这具肉体里复活呢,希冀着这件崩坏捏制的泥偶越来越像“她”?西琳也不知道。
从王座上飘然而下,西琳凝望地球的方向。
在前方,黑色镜框的男子如亘古的立柱,静静等待着。
“……第一律者?”
“西琳小姐,我是来谈判的。”
瓦尔特推推眼镜,迈出一步,无畏地向那宇宙中璀璨的崩坏太阳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