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旁的青草(Трава у дома)
屋旁的青草 (一) 我是在住所临近的森林里遇到她的,在迷路的中途,安静的她慢慢进入我的视线——栗色头发披散在肩膀,细瘦身影背对道路。她半蹲在一棵粗大的橡树下,一动不动。我为自己能认出她这株不起眼的“蘑菇”而惊奇。四下无人,我走向她,白板鞋踩在路上故意发出“哒、哒”的声音。她的肩膀明显耸了耸,但没有回头。临近身前,我探头想看看她在做什么。突然一只松鼠从她身下飞蹿出去,一溜烟地不见了。 “Ой, не беги!”(哎呀,别跑!) 她有些愠怒地轻喊。 “ой…ха-ха” 我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 她“蹭”的站起里,面向我,看起来想要生气但又怯生生的样子。我们目光在互相探测中交接了短暂的一瞬,随后又赶紧游离到相反的两侧。气氛有些怪异。救命,我得说点什么。 "Привет, вы…кормите белок?"(你好,您…是在喂松鼠吗?)太棒了,还能想起来“松鼠”这个单词。 “А... ну, да”她轻声回答。目光下移,我注意到她手里攥着什么小东西,应该是坚果果仁的吧。 我们又不小心开始观察起了对方,她很瘦,脑门儿上还挑染了两绺灰毛。鼻梁高高的,很特别,但又不是典型的俄国女孩长相。她看起二十岁左右,脸被冻得有点红,可能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她也用探查的目光悄悄打量起我——一个普通的来自异国的矮个子学生。 噢,对。我迷路了。 “Извините, я забыл …путь, вы знаете, как … выйти?(对不起,我忘了……路,您知道怎么出去吗?)”我开口向她问路。这蹩脚的口语——我脸上一定写满了:我不懂俄语。 她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到处是绿色的苔藓爬满橡树和桦树,前面不远是小径交叉口。地上铺满了棕色的大片落叶,但一点都没显露出要腐烂的痕迹。第一次进入森林的我久久地盯着这样陌生的地面,随后就在初来乍到的惊奇里渐渐迷失了方向。可这里并没有国内一样到处覆盖的网络信号。

她好像犹豫了好久,然后轻轻点点头。我故意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等着她回话。她轻轻扶着膝盖站起来,走到小路上,很快地跟我说了一句话。我只听到“…тесь на меня”。她径直向前走,我才反应过来是让我跟她走的意思,于是快步跟上。 (二) 深秋的莫斯科天黑的很早,不到五点林间已经明显变得晦暗。她加快了脚步,我努力跟上,我们快速掠过密密麻麻的树干,像一阵林间的风。我喘着气,听着她轻微的呼吸声,感到一种我们相识很久的奇怪错觉。

不一会,一只漫无目的又不合时宜的松鼠抱着一颗足以称为巨大的松塔凑了过来,它坐在几步外的树枝上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俩,眼睛滴溜滴溜地左瞄右看,满是快乐的样子。它在欣赏一场电影,还带着大桶爆米花。 我的引路人看到那个小家伙,也突然兴奋起来,慢慢停下脚步,又开始从兜儿里翻找果仁。我呆呆望着这个阻碍我们离开的小坏蛋,无可奈何。在我的家乡,从来没见过这样“大胆”的松鼠。我悄悄拿出手机,想要把它拍下来。可我刚把镜头对准它,它就好像察觉到了一般一溜烟跑走了。留下失望的我们两人。 随后的时间,我们就这样在森林里踱步,寻找着出口。我不清楚她的想法,也不想开口,只是仰着头观察天空。我透过头顶高高的灰绿树冠,看到莫斯科那永不松懈的阴云。她在起起伏伏的沉默里,不停把兜里剩下的果仁塞进嘴里。她的腮帮子动来动去,努力着不发出声音。我不知不觉入迷地看着她,好像在欣赏一只漂亮又专注的松鼠。她突然转头,我赶快向上仰起头,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假装在看远处的树。“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这里的光线一定很美。”我默默地想,但不知道何时能看到想象中那样斑驳的光影。

之后又一只松鼠被路过的我们吸引,飞快爬到旁边倾斜的树干上使劲盯着我们。她赶快搜索全身的吃食,上衣、裤兜,甚至掏了掏兜帽。我被她滑稽的动作逗笑了。最后她只能拿手指攥着一点点坚果屑,伸向松鼠。小家伙把鼻子凑近她的手,好像很诧异地盯着女孩拿来招待她的“剩饭”。然后这个脾气大的家伙好像生气了似的,大幅度地翘着大尾巴,一溜烟跑走了 。 (三) 林间的空气越来越冷了,我还没穿秋裤的腿已经瑟瑟发抖。但看到她有点耍宝的样子,我竟然一时也不那么焦急了。我们继续兜兜转转,但还是没有抵达这森林的边界。她开始时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渐渐蔫儿了下来。 好在气氛已经没有开始时的局促,在一言不发的沉默里我也渐渐放松下来。我们脚踩过松软的枯枝,发出闷闷的咯吱声,似乎产生了某种节奏感。我心有所感,不由哼起歌: Земля в иллюминаторе, 舷窗外的地球啊, Земля в иллюминаторе, 舷窗外的地球啊, Земля в иллюминаторе видна, 舷窗外的地球似乎触手可及, Как сын грустит о матери как сын грустит о матери, 我们仿佛漂泊的游子 我们仿佛漂泊的游子, …… 我的声音很轻,还有些不会唱的地方就用“嗯~嗯”带过。“这样她应该听不出来吧”我边哼歌边这样想。这首属于逝去国度的老歌,几十年后这里的年轻人还会记得吗?……可我渐渐听到身旁的她分明在附和着我低声清唱: Грустим мы о Земле она одна, 思念着唯一的地球母亲, А звезды тем не менее а звезды тем не менее, 这里虽然更接近繁星 这里虽然更接近繁星, Чуть ближе но все так же холодны, 却远离了地球的温暖。 ……

我惊喜地望向她,也不由地抬高声音与她同唱: И снится нам не рокот космодрома, 梦中听不到发射场的轰鸣, Не эта ледяная синева, 也望不见悄怆幽邃的天空, а снится нам трава, 看到的只有, Трава у дома, 屋旁的青草 …… 我们停下来,又同时笑了。我感到穿行林间的风和那些树都在为我们伴奏。 (四) 但没过多久,天就要完全黑了,我们陷入了焦急慌乱。这时,前方隐约传来了地铁轰鸣的声音。于是我们赶快向着那声音前进。没想到平日坐地铁时最厌烦的刺耳声音竟然会起到引路的作用。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我们隐约看到远处一长列的车灯流过,她兴奋地像那个方向指着。我能感觉到她在笑。她突然开始拉着我向那里跑去。好像只过了很短的时间,我们便到达了森林和地铁轨道的交界。沿着边界走啊走,好像经过了连上三节课的时间,我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蚂蚁森林地铁站。一股轻松的感觉涌上心头,我转头冲着她开心地比“耶”。她也回我一个歪着头的做鬼脸。 “Вы тоже не очень знакомы с этим местом, да?”(看来你也不熟悉这个地方,对吗?)我打趣地问她。 她有点害羞地挠了挠头。 在地铁站,我们挥手告别。我说да свидание,她说да встречи。地铁门开了,她突然用中文大声说了句“再~见~”看到我一脸惊奇的样子,她夸张地挥了挥手,转身满意地上车离开。 (五)

那么,后来的故事呢?我和她又在那个森林见面了吗?我们真的相识了吗?每周至少要经过四次的蚂蚁地铁站里,总会有人像初次来到一样惊慌无助地寻找标识,也总有一天都会对轨道猛烈的轰鸣声、闸机处喃喃自语的醉汉熟视无睹。我又凭什么去时时寻找那些飘渺记忆堆砌的身影呢?雪后十日终于放晴的莫斯科,我只是窝在床上直到太阳再次隐藏。耳机里是那久远的歌唱梦想和草地的声音: И снится нам не рокот космодрома, 梦中听不到发射场的轰鸣, Не эта ледяная синева, 也望不见悄怆幽邃的天空, а снится нам трава, 看到的只有, Трава у дома, 屋旁的青草 зелёная зелёная трава, 翠绿的、翠绿的青草。 …… 2022.12.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