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中岛敦
很不错的一本书,最开始是中国的一些家喻户晓的故事,后来涉及到帕劳岛上的故事,英德美几国殖民地中文人的一生,最开始被吸引过来就是因为人虎传中的一句:“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而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 山月记
>> 《人虎传》
◆ 一
>> “哎呀,好可怜啊。你这是得了因果之病了。得这种病的人,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都只能十分悲惨地度过一生。要说,我们之中原本是没人得这种病的,可自从我们开始吃人之后,就开始有极少数人得这种病。得了这种病,就不能直截了当地接受任何事物。无论看到什么,遇上什么,都首先会想‘为什么’,而这个‘为什么’是真正的大神、顶级的大仙才知道的。一般的活物只要考虑起这样的问题,往往就活不下去了。不考虑这样的问题,才是我们这个世上所有的活物间的约定嘛。而其中最严重的是病人怀疑起‘自己’的存在来。为什么我会将我当作我呢?将别人当作我不是也没什么关系吗?我到底是什么呢?开始这么想,就是该病的晚期症状。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真是可怜啊。这病是无药可救的,也无人能医,只能自己救治自己。倘若没有什么特别的机缘,恐怕你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开开心心。”
>> 为什么妖怪就是妖怪,而不是人呢?那是因为他们都将自己的某一特性发展到极致,毫不顾及与其他特性之间是否保持均衡,一直发展到丑陋不堪的、非人的地步。说到底,他们都是些畸形的残疾者。
>> “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世上没一件好事。如果说有的话,就是这个世道总有一天会终结的,用不着去冥思苦想什么高深的道理。瞧瞧我们身边的一切就够了。没完没了的变幻、不安、懊恼、恐怖、幻灭、斗争、倦怠,没完没了,简直就是昏昏昧昧,纷纷扰扰,不知归处,我们都只活在当下这么个瞬间,并且,我们脚下的这个现在,立刻就会消失而成为过去的。下一个瞬间,再下一个瞬间,也都这样。就如同旅人行走在沙丘斜坡上一样,每走一步,就崩塌一点。何处才是我们的安身之地呢?没有。如果我们停下脚步,则势必倒地。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刻不停地行走。幸福?那仅仅是空想的概念罢了,绝不是什么现实的状态。仅仅是空有其名的希望而已啊。”
>> 所谓世界,就是自己投影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幻象啊。自己要是死了,世界也就完蛋了。那种认为自己死后世界依然存在的想法,是俗不可耐、荒谬至极的谬见。即便世界消失了,这个不明所以、不可思议的自己,也会继续存在下去的。
>> 要知道,我们那短暂的生涯,是处在其前与其后都浩渺无边的‘大永劫’之中的。要知道,我们所居住的狭窄空间,其实是处在我们对其一无所知,它也对我们一无所知的,广袤无垠之中的。有谁,能不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战栗呢?说穿了,我们都是被铁链拴住了的死囚犯。每一个瞬间,都有那么几个在我们面前被处决。我们毫无希望,仅仅是等着挨刀而已。时不我待啊。难道只有靠自我欺骗和酩酊大醉来度过这段短暂的时光吗?被诅咒的胆小鬼们!难道你们还想在这段短暂的时光内,凭借着可悲的理性而自恋不已吗?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你们这点贫瘠的理性与意志,是连打个喷嚏都左右不了的。难道不是吗?
>> 首先是感受。要磨炼出最最美妙、最最敏锐的感觉。离开了对于自然美的直接感受,就仅仅是灰色的梦而已
>> 你想想看,能够生于这世上,实在是百千万亿恒河沙劫无限之时间中极为偶然、极为庆幸之事。然后,死亡却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我们,就是以如此偶然之生,在等待着轻而易举之死。
>> “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杀死了自我,从而拯救了自我。不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的一生,是一场灾祸。因为他们既不杀死自我,也不拯救自我,只是慢慢地走向死亡而已。你要懂得,所谓‘爱’,就是一种更高级的理解。所谓‘行’,就是更明确的思考。
>> “溪流流到断崖附近,打一个漩涡,然后化作一道瀑布而掉落下去。悟净啊,你如今就是在漩涡之前踌躇不前。一旦卷入了漩涡,那么就会一口气飞落谷底了。在掉落的途中,是没工夫思考、反省和犹豫不决的。胆怯的悟净啊,你胆战心惊、无限怜悯地在一旁望着如同溪流一般打着旋、飞流直下的人们,自己却为跳与不跳而踌躇不前,你明明知道自己迟早也会掉落谷底的,你明明知道不被卷入漩涡也绝非什么幸福。即便这样你还是恋恋不舍于旁观者的地位吗?愚蠢的悟净啊,你难道不知道,在生之漩涡中喘息的人们,事实上并不如旁观者所以为的那般不幸啊(至少要比持怀疑论的旁观者幸福得多)。”
>> 起初,那是一种赌一把的心态。在只允许有一个选择的情况下,如果一条路只是无休止地泥泞不堪,而另一条路尽管艰险,却有可能获得拯救,无疑谁都会选择后者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什么要踌躇不前呢?在此,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内心有一种卑劣的功利主义倾向。选择了艰险之路历尽千辛万苦之后却没有获得拯救,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吗?——正是这样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态导致了自己的优柔寡断。为了不至于“白忙活”而让自己停留在不怎么艰辛却只会走向最终灭亡的路上——我所怀有的正是这种懒惰、愚蠢、卑劣的心态。待在女偊氏处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内心被赶往一个方向。起初是被赶去的,后来变得主动前往。悟净渐渐地开始懂得,之前,自己一直都没在追求幸福,只在寻求世界的意义,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其实自己是在这种奇怪的形式下,相当执着地寻找着自己的幸福。他出于廉价的满足感而非卑劣感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根本不是那种要探寻世界意义云云的了不起的人物。于是,一股勇气油然而生。那就是:在好高骛远、狂妄不羁之前,首先要测试一下显然都不了解自己的自己。在踌躇不前之前,先测试一下自己。不考虑结果是否成功,只是极尽全力地测试一下,即便遭到决定性的失败也在所不惜。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一直因害怕失败而放弃努力的他,已经升华到不在乎“白忙活”的境界了。
>> 悟净啊,你首先要将自己摆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然后投身于适当的作为。今后,你要完全抛弃不知天高地厚的‘为什么’。除此之外,你别无获救之道。
◆ 悟净叹异
>> 想要变成某个东西的心意纯粹专一到了极点,强烈迫切到了极致,你最终就变成这个东西了。倘若没有变成,就是因为你的心意没有迫切到如此程度。所谓法术之修行,就是学习如何将自己的心意聚集成一种纯净无垢、强烈无比的东西。这样的修行自然是很艰难的,可一旦达到了那样的境界,就不需要每次都花那么大的力气了,只需将心意转到某种形状上,就能立刻变成这种东西。事实上也不仅限于此,对于其他的诸般技艺而言,道理也是相同的。要说这变化之术为什么人不会而狐狸能行呢?就在于人心中挂念的事情太多,精神难以集中,而野兽反倒没那么多需要操心的琐事,精神容易集中的缘故云云。
>> 他的体内似乎燃烧着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着的烈火。而这团烈火能很快转移到身旁之人的身上。听他说话,会十分自然地相信他所相信的东西。只要待在他的身边,自己的内心也会变得自信满满。他就是一个火种,整个世界就是为他而准备的干柴。世界就是为了被他点燃而存在的。
>> 他用自己体内的烈火,去引爆外部世界中闲置着的冰冷的火药。
>> 这么说,倒不是我不担心孙行者落败,当时的心情,就跟面对一幅精美绝伦的名画,羞于在那上面拙劣加笔一个样。
>> 三藏法师清楚地感悟到了自己(或者说是人类,或者说是生命体)在宏大宇宙中所处的位置——极其可悲之处和可贵之处。并且,他忍受着此种悲剧性,勇敢地追求着正确、美好的东西。我等所无,师父所有的东西,正是这个。诚然,我等比师父有勇力,多少也掌握了点变化之术,但是,一旦领悟到了自己所处位置的悲剧性,我等是绝不会执着于对正确、美好事物的追求的。柔弱的师父心中那种可贵的坚强,实在是令人惊叹不已。因此我认为,师父的魅力就在于柔弱的外表所包裹下的内在的可贵。虽说按照那个不靠谱的八戒的解释,我们——至少是悟空,在对师父的敬爱之中,多少带点男色幻想的成分。
>> 遇到外部困难时,师父并不向外寻求解决之道,而是向内寻求,即让自己的内心做好能够承受此种困难的准备。啊,不,还不是事到临头才慌慌张张地去做这样的准备,而是在平时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使自己不至于遇到事情而内心发生动摇。
>> 其实,悟空对于师父的感情之中,包含着所有生物都具有的、对于高尚者出于本能的敬畏以及对于美与可贵的憧憬,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而已。
>> 原来师父一直凝望着永恒,同时也清晰地守望着与此永恒形成对照的、地上所有物体的命运。毁灭,迟早会降临,可在这毁灭到来之前,睿智也好,爱情也好,诸如此类的美好事物仍在尽情绽放。
◆ 一
>> 该疑问源自一个谁都见怪不怪的现象,是一个关于邪恶猖獗、正义饱受摧残这么个司空见惯之事实的疑问。
>> 但他觉得这是需要一个特别的、绝对的前提,那就是,一定要在孔子的手下才行。如若不然,自己则更喜欢“被褐怀玉”的活法。即便一生都做孔门之看家狗,也无怨无悔。世俗的那种虚荣之心,倒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只是他觉得做个窝囊官反倒害了自己磊落阔达的天性。
>> 在匡邑,几遭暴民凌辱;在宋国,遭到了奸臣的迫害;在蒲邑,受到歹徒的袭击。除此之外,还有诸侯们的敬而远之、御用学者的嫉妒仇视、政客们的排挤倾轧等,这些就是在前方等候着孔子的一切。
>> “与世隔绝固然快乐,但人之所以为人,也并不在于保全一己之乐。倘若仅为了区区一身的高洁而不顾世上的人伦紊乱,这恐怕也不是为人之道吧。当今之世,大道不行。这一点我们早就明白。我们也知道在当今之世讲求大道的危险。但是,难道不正是因为生逢无道之乱世,才需要甘冒艰险,去讲求大道的吗?
>> 但是,这与消极的“命中注定”式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即便同样是“命中注定”,也是一种明确认识到“不囿于某一小国,某一时代,而要为天下万代之木铎”之使命的、十分积极的“命中注定”。
>> “子羔会回来的吧。子路会丧命的吧。”
◆ 一
>> 每年秋风起时,汉朝的北疆就会出现大批的入侵者。他们野蛮彪悍,鞭打着胡马来去如风。所经之处,边吏被杀,边民遭掳,牛羊等家畜尽被掠去。五原、朔方、云中、上谷、雁门等处,每年都深受其害。
>> 只有一人,面对眼前的如此场景,脸上露出了极为厌恶的神情。他心想:如今极口诋毁李陵的,不正是数月前李陵辞京时,为之举杯壮行的那批人吗?当使者从漠北带来李陵所部尚在的消息时,对李陵的孤军奋战称赞不已,说什么“不愧为名将李广之孙”的,不也正是这一批人吗?在他眼里,这些恬不知耻、装作往事全都忘却的高官,以及明明具备看破臣下阿谀奉承的聪明才智,却不愿倾听忠言、了解真相的君王,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不,也没什么不可思议。他十分清楚,人,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可尽管他心里明白,但依旧难以改变极度的厌恶之感。
>> 这位曾经的雄辩之士,如今已闭口不言。既不笑,也不怒。不过也绝非萎靡不振,沮丧悄然。人们反倒能从他那缄口不言的风貌中,看到某种类似于恶灵附身般的狞厉。他那种废寝忘食的干劲,不禁让家人们感到,他是想早日完成此事,以便获得自杀的自由。
>> 李陵望着这位脸蛋被火光耀得通红的年轻的番王之子,心中不由得生起了一股友情。
>> 疲劳,只有疲劳才是他唯一的解脱。
>> 汉人一开口,总说自己的国家是礼仪之邦,而将匈奴的行为看得如同禽兽一般。可汉人所说的礼仪究竟是什么呢?不就是将丑恶的表面加以美化,不就是“虚饰”吗?就见利忘义,嫉贤妒能而言,汉人与胡人,到底哪个更严重呢?在贪财好色方面,又到底是哪个更无耻呢?剥去了华丽的外衣来看,应该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汉人懂得糊弄与掩饰,胡人不懂罢了。
>> 总觉得不问情由地将诸夏之俗奉为高雅,而将胡地风俗贬为野蛮,完全是汉人的偏见。譬如说,以前他也盲目地相信一个人在“名”之外,必须有“字”,可仔细想来,这样的必要性,是根本不存在的。
>> 总之,当李陵不得不死心塌地,决定在胡地了此余生的当儿,苏武已在北海做了好一阵子孤独的牧羊人了。
>> 然而,在李陵的眼里,苏武那与命运死怼的样子并不滑稽可笑。能够若无其事地笑傲难以想象的艰难、贫苦、酷寒、孤独(并且到死为止),如果这算是偏执,那么这种偏执无疑是无比悲壮、伟大的。
>> 原以为老天爷是个瞎子,可事实上它还是什么都看着的。李陵不由得肃然起敬,并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