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九 我们都有遗憾：遗忘了一场梦，或者放不下一件旧物。

我们都有遗憾：遗忘了一场梦，或者放不下一件旧物。

 

 

1

「醒醒……」

 

「澹台？」

 

钟玥叫醒了澹妄。

 

「唔……」

 

因人坐起来而自动收起的椅子的声音排山倒海地涌来，他喃喃道。

 

「下课了啊」

 

「嗯」

 

他慌乱地收拾起文具，穿越人群，追上正准备组团前去食堂的宿舍另外三人。

 

「嘿」

 

他戳了戳钟玥的手臂。

 

「课上，我没有说梦话什么的吧？」

 

「没有吧」

 

「那就好」

 

「做什么美梦了吗？」

 

「呃……只是虚惊一场的小噩梦」

 

噩梦是真的，即使几分钟过去心悸仍有回响。但是梦的内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直觉得，梦的内容有些似曾相识。

悸动的感觉很快便从心间滑走。

 

「下午没有活动了吧？」

 

澹妄不假思索地问道。

 

「应该没了吧。现在把社会实践活动弄完就解放了」

 

起了那样光伟正的名字，实际上他们的任务只是清理一片区域内摆放杂乱的自行车而已。

 

「哎，差点忘了这事了」

 

「跟着其他人走就行啦」

 

「也是」

 

两间食堂的中央过道是处停放车的空地。

因为是处流动性相当强的交叉口，大多车子都是临时停靠在这里，没有预想中的那种久久无人认领，车座上都积了灰的类型。

 

「好，稍微做做样子，我来拍几张照就交差了」

 

就算说做做样子……

 

「看起来都没什么要清理的诶。直接对着这些车拍就行了吧」

 

「……不行的吧，岗长明确说照片里所有人都要露脸。好了好了，认真点，快点完事」

 

「来来，过来拿张纸，做好姿势我就拍了」

 

「……」

 

在他催促的时候，澹妄移步到摔倒的车旁，而后特意放慢了动作地将车扶起。

 

「拍好了没啊？」

 

「嗯……再换个位置，我再拍一张。你能不能别冲着镜头笑，很傻诶！」

 

「……」

 

「嗯，等一下，杰哥你帮我也拍两张」

 

「啊，哦」

 

如此反复几回后，正经的任务变成了增进友谊的一环。澹妄无法理解，无比的尴尬一直别扭地占据着心口，中途便跳出了镜头外。

 

「差不多就行了吧」

 

「快点去吃饭吧，我已经等不及了」

 

毕竟上午连着上了两大节课。

抛出话的期间，他们刚刚整理的车辆中又有一辆被同样这个点下课的人骑走了。

 

被这样说了，他注意到空腹感同样折磨着自己。

 

「下午没有活动了吧？」

 

尽管这样，保险起见他还是征求了一下同伴的意见。

 

「应该没了吧。话说起来，你今天要回家来着？」

 

「！……啊，嗯……」

 

自己应该提起过不止一次，隔离结束后想要离校回家的强烈愿望。但是这点能被人记住他还是颇感意外。

 

「在学校吃了再走吗？」

 

「……不，我有点赶时间」

 

「还要去辅导员那一趟」

 

他补充道。

 

「……」

 

还没等同伴回答，他率先开了口。

 

「那我先跑了」

 

「嗯……」

 

实际上，他已经分不清那是真正听到的声音还是自己脑补出来的了。

周围的嘈杂声很大。

澹妄逆着人流而行，相继经过篮球场和教学楼，来到已经轻车熟路的办公楼。

 

路上祈愿着还赶得上，别正好碰上老师午休不在办公室的空隙。

坐电梯到三楼，平常无人拜访的这里，尽头的房间门少见地敞开着。

已经有了捷登先足的人。他因此松了口气。

 

走近那扇门，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声。

 

「……下周一我的社团活动和专业课冲突，所以我想上午请个假」

 

「嗯……你是哪个系的？」

 

「英语二一级的」

 

他就刚好站到门的内侧，既想凸显自己的存在，又觉得前方该留有一些供缓冲的空间。

 

「和任课老师说过了吗？」

 

「说过了」

 

「自己把票写上」

 

不到一分钟后就轮到了自己。

 

「老师，那个，收到了要上晚自习的要求，所以我来打个不上晚自习的假条」

 

「晚自习……不去教室自习，你那段时间会在哪里？」

 

「我在宿舍自习，或者在学校的咖啡厅」

 

「学习效率跟得上吗？」

 

「嗯。不如说在教室才会跟不上，人多的地方氛围很压抑，很难静下心来……」

 

一阵沉默后，辅导员还是决定相信澹妄。

 

「在同学老师看不见的地方不能做危险的事啊」

 

「好」

 

「那在这边把信息都填上吧」

 

他把一沓订好的请假条推到桌子的这边。

 

感觉，实在是过于顺利了。心脏激动地加快了节奏。

 

「……这个时间栏上就写……？」

 

「写『长期』吧」

 

「好、好的……我写好了」

 

又将那沓纸推了回去。

辅导员的眼神从电脑屏幕前转向自己这里，又抛出些熟悉的问候。

 

「下午没课了吧。你要回家吗？」

 

其实严格来说，距离两周的隔离期结束还有两天。但真要严格执行的话，得等到周日中午才能离校，那样恐怕休息的时间还抵不过往返路上的颠簸。

 

「嗯」

 

他没有反驳。看来是默许了。

 

「这两周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吗？」

 

「……也就晚自习的事吧。可能接下来还有那种、大型的人多的场合，需要规避一下，到时候再……」

 

「下周开始就要到教室上课了吧，你没关系吗？大学，几十甚至一百多人会在同一个教室上课」

 

「正式课的话，也不能不上……只能努力克服一下了」

 

「嗯，那好。如果有问题，到时候和我和任课老师及时沟通，千万不要强迫自己」

 

「我知道了」

 

澹妄撕下假条上的副票，随后轻合上了门。

 

在最后离开前，还是要回一趟宿舍。早上出发前他做了申请失败的准备，还在宿舍留下了一些条条框框的生活杂物。

 

大家都在。

看到他们的时候，空荡荡的胃一阵紧缩，带动了食道壁一起收缩，像是要勒死自己。喉咙深处一股干辣的感觉慢慢向上爬，几乎让他想吐。

 

「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出校门了呢」

 

钟玥回过头来和澹妄打招呼。

 

「……我的电脑还没带走呢」

 

「没带走就不好打游戏了对吧」

 

「……」

 

现在的他提不起劲去反驳。

给人留下一个贪玩的印象总好过一个颓废的形象，他后来这样说服自己。

 

「……」

 

「下周见」

 

卯上了封印过去的两周时间和一切发生的事的劲，澹妄用力合上锈铁的房门，拎起两袋沉重的包裹走上了回家的路。

 

 

 

 

2

或许是比起高中学业的大幅减压，现实让澹妄一时忘记了自己从未走出那茶饭不思的状态；又或许是久违地拥入家中床被的怀抱……谁知道呢。

只是中午醒来时，突然察觉到了这一点。

同时想起来，宿舍那床下只垫着一层薄垫的质感，比起高中图书馆里用三四张椅子拼成的床也不逞多让。

 

「唉……」

 

柔软地不讲道理的被子倾覆了他的心理防线。几滴泪堆积到鼻梁处，像机器不常活动的关节处难得活动而溢出的润滑油。

他卷起被子抹干了它们。

 

稍微思考一下，日程上尽是些没有紧迫感的事，就算落在那也得过且过。

 

唯一应该有紧迫感的反而是自己长期处于对什么事都失去兴趣这件事本身。

对完全麻木的自己和让人忍不住想骂人的生活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思绪拉远——

他知道，二流小说在处理这种问题时，为了达成大团圆结局，会使用一种叫做机械降神的手法。这说的是，为了补救难以弥补的困难时，作者会引入一个毫无征兆的情节或者拯救者式的角色或组织来帮助陷入困难的主角解围，随后问题解决。

虽然是非常俗套的手法，但这也意味着具有相当大的发挥空间。作者使用这种手法，多半是并不知道或没有能力提出一个具体的解决办法的方式。但是他们仍然想把被拯救的希望带给阅读文字的人。

 

对于书中的主角来说，作者才是其真正的机械神。但是对于真实存在的人来说，神的存在是个永远不可能证明的问题。而希望是不可以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之上的。

平常，澹妄会嘲笑这些作者的无能，不能给心爱的角色安排一个更加合理的人生。但是直到真正无能为力时，他真希望能稍微借用一下那股伟力，就算明知不存在，也忍不住地去想。

 

 

手指形成了固定记忆般地点开了他常玩的游戏之一。

并不是突然间有了兴趣。

只是想起有那么些可以打发时间的事。

 

『好久没见了』

 

右下角的聊天框里出现了来自其他玩家的紫色文字。

澹妄看到文字前面的ID，回过神来。是巧合地也几乎同时上线的朝君。

 

「也没有见面啊」

 

朝君操控的小人绕着自己的角色跳跃着绕圈，仿佛有着用不完的活力。

 

『我是说好久没聊天了』

 

说到这里，澹妄的脸一黑。他知道那其中的缘由。

 

上次的对话以他陆续发过去了一些自认为很有笑点的图片而结束。

到底上次是指什么时候，中间隔了多久，澹妄没敢计算。

虽然那样做了，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网络的那头好像在说，『不要再发了，一点都不好笑』『你的笑点很诡异，有空去医院看看吧』之类的。

于是澹妄十分识氛围地没有继续发图片给他。

尽管从理性上说朝君没有那种意思……不，是澹妄愿意相信他没有那种意思。可能只是因为现实中的事而看到他的信息后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后来也没有想起来。

但是自己的确承受了自己臆想中的最坏恶意。

但是的但是，这都是些注定只能藏在心里的念头，绝对不能说出口的想法。

 

『最近在做什么？』

 

「学日语」

 

他没什么好气地答道。

 

『啊哈哈，其实每次想到你的专业都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呢』

 

『应该和理想差别很大吧』

 

「因为是文科所以只要花点时间就好了」

 

还没有认真回答的他的问题。对于自己来说，这同样是个能说出心底话的难得机会。这样想着，他加快了打字速度。

要抢先在话题被改变的时间前说出来……！

 

「然后，还有」

 

「写的小说……」

 

等待回复的每秒都是煎熬。

一想到那头表达出没兴趣，甚至如果委婉地岔开话题，那可真是犹如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指责自我意识过剩那样的处刑现场。

果然还是，不该多嘴的。

 

「最近写的里面也有你……以你为原型的人物」

 

手指违心地动了起来，做了补充。

那或许是起了效果。朝君表现得很积极。

 

『让我看看？』

 

「我在PP上发链接给你吧」

 

他举着手机的手臂突然乏力，瘫回到床上。眼神望着天花板有好一阵。

 

 

 

※

在浏览梗图贴途中，他期待的回复出现在了通知栏上。

 

『总感觉有短暂一瞬间回到了三年前，真怀念啊』

 

『亏你还记的这么清楚』

 

「写出来的就是我记得的全部了」

 

一段生硬的停顿，为了酝酿一些不怎么轻松的话语做最后的准备。

 

『丑话说在前头，我其实不怎么看这种小说，所以也不好不负责任地评价』

 

「没关系。你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

 

澹妄已经做好了收到伤人的评价的心理准备了。这毕竟可以说是第一次听到读者的评价，无论如何都要珍惜。

 

『嗯嗯』

 

『我一直想吐槽的是，你把我写得好有心机』

 

『也不对，也没有那种贬低的意思』

 

『意思是，我当时实际上没有想那么多』

 

『这点还是可以肯定地说的』

 

「所以只能说是以你为原型……这样的话。而且也要为了剧情做适当的修改」

 

「种种考量下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好吧。既然你觉得是必要的改动那我也没法再说什么了』

 

『我只是怕你真的把我当成和你写的角色一模一样的人』

 

「这、这不会」

 

『而且你有好多地方都把我的真实名字打上去了，这是有深意吗？比如什么，用假名的是主角做的梦，用真名的才是故事里真实发生的……』

 

「嗯嗯？」

 

他一边看着聊天栏，一边回头审视上传的文章。

 

「啊，坏了。是我搞错了」

 

「那一段打错了的是一段时间以前就写好的，当时还没想给角色取名的问题……写完没检查就急着上传了。已经在修改了！」

 

『哦哦，没多大事』

 

『然后别的的话，我就没法给什么意见了。之前也说了，我自己也看的不多』

 

『感觉你应该比我更懂哪里还能修改』

 

「你已经给了相当宝贵的意见了」

 

「而且，自己读自己写的东西肯定是很羞耻的啊」

 

「要是老师想当众念你写的作文，你会愿意吗？」

 

『我的水平可不会有这待遇』

 

朝君对自己的试探做出了漂亮的反击。但是，这只是一种温和的承认。

 

『还会继续更新吗？』

 

「会」

 

『那我就好好期待接下来的剧情了』

 

「还是对我的速度不要有过多期待」

 

考虑到近况，澹妄留下了一句淡苦味的回复。

 

 

 

3

突如其来的寒流紧跟着十一月的脚步而来。收到父亲提醒的澹妄，在早上出发前带了件冲锋衣。

那些周末无法回家的学生想必也收到了父母的关心，但大概是不以为然加上一点叛逆心理，一眼望去一半的人还身着初秋时节的短袖。

往年的这个时候，澹妄和同龄人之间的服装都是和现在反过来的：正式入冬前，都没有添新衣的必要。

大课中间的休息时间就暴露出了这一点——

 

「我擦，谁出去没关门啊，好他妈没素质」

 

「你离门近，去关一下」

 

「明明你离门最近」

 

「叫你去就去」

 

澹妄坐在能一览整个教室的位置，小口撮着快要见底的冰豆浆。

位置的选择其实不是他的本意，只是看到宿友们不约而同地了坐到最后一排，他选择了和大家一样的选择而已。

 

「呼诶，你看」

 

手机屏幕突然移到了失神的双眼前，本就游离的注意力被吓得四散开来又重新聚拢。

屏幕上是一片沼泽地，还有……

 

「沼泽那边的黑天鹅，好像是人工饲养的」

 

「啥啊……哦……」

 

那没能引起澹妄的兴趣。他掩着嘴巴打了个哈欠。

 

「好想摸一摸」

 

钟玥却表现出了十足的喜悦。

 

「不可能让你摸的吧，天鹅和你又不熟」

 

「人工饲养的动物可能不怕人呢」

 

「话说你喜欢天鹅？真看不出来」

 

「开玩笑」

 

「只要是鸟类我都很喜欢」

 

「唔。不懂。又不是猫狗，鸟本来就是天上的生物，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怎么说，距离感比较大吧……」

 

中学前的记忆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至少澹妄还记得在老家很喜欢用弹弓打鸟，尽管一次都没有成功过，而且还有过打碎别人家窗户的经历。渐渐地他放弃了这门爱好。

 

「不是还有距离产生美的说法吗？」

 

「太远就产生不了美了。反而……没什么」

 

「……什么？」

 

「真没什么，一些蠢话而已」

 

「嗯，话说你不是去过咖啡厅那里吗？有见到吗？」

 

「我没注意」

 

素不相识的黑天鹅经过自己的脑内加工，突然变得亲切起来。

 

「我从小就是不受动物喜欢的体质」

 

「哪有那种体质啦」

 

「而且你看，一个类似棚屋形状的东西就搭在旁边。应该是不怕人才会这么搭吧」

 

「你去过了吗？都……」

 

「呃，是我老姐拍的。你可能有见过她呢」

 

想到，钟玥说过他姐和他们在同一个班，澹妄的眼神便已经不住地向两侧偷瞥。

 

「你姐？坐哪里啊」

 

「诺」

 

顺着钟玥指的方向，他向靠窗的那侧看去。

 

「呃……」

 

「穿白色羽绒服的」

 

从中间列的最后一排看去，只能见到披散的黑发和尺寸臃肿得像米其林一样的外套胳膊。

澹妄抬了抬眼镜，注意到那人两耳带着耳机。这幅姿态，唤起了自己的浅层记忆。

 

「真见过？」

 

「有点……印象吧」

 

「哎呀，学校还真是小呢」

 

「没办法的吧。新生最先会去的地方，一般都是那几个固定的娱乐场所……」

 

刚才的动作让澹妄双眼有些发痛。他取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

 

「话说，能问问她的名字吗？新生名册里没找到和你同姓的人……」

 

「真纪，她的名字」

 

钟玥一边说，一边在本子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这个字念什么啊？」

 

名字前的姓，澹妄并不认识。那时，他还以为这是个少见的姓氏。

 

「和我的姓同音」

 

「这样吗……」

 

自己还想继续问下去，但上课铃令人讨厌地响了起来。他想起来他还在课堂上。

 

「同学们，上课啦。快醒一醒」

 

「……」

 

正收拾桌面，友人搭了搭他的手臂。

 

「下午课结束后去咖啡厅坐会儿吧？顺便看看天鹅」

 

「好啊。不过，我可能会让你看不成天鹅」

 

这次对自己的话，钟玥只是一笑了之。

 

 

4

一阵雨刚结束不久，教学楼处的青瓦砖被雨水润成了青黑色，天色则染上了瓦砖原本的颜色。

 

他们班零散地站在走廊和露台上，按学号排着队，等待轮到自己参加期中考试。

那些装模作样拿着书本的，仍然有些面生的同僚，时不时向教室门的方向瞥去。澹妄早就预测到了现在这幅景象，索性没有带书过来。

 

「……」

 

「啊，来了」

 

看到门里出现了真纪的面孔，他搭了搭钟玥的肩膀。

就和最先出来的那几个人一样。那人一出来，她的人际圈便先拥了上去，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呢，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哎，外面安静一点。上面还有教室在上课呢」

 

老师的声音像是落在鸟群中心的石子，教室门口一下子空出了一大片空间。

得到了同样的答案后，她被放行了。

 

钟玥向她的方向向前跨出一步。

 

「怎么样？都问了什么？」

 

真纪上一秒的应酬式的笑脸，转瞬垮了下去。

 

「……称呼，你又忘记带称呼了」

 

不知怎么的，觉得自己的朋友顿时矮了一截。

 

「呃，忘记了，不好意思……」

 

「唉」

 

真纪两手插在口袋里，回头看了一眼，将头半埋在衣服里呼地叹了口气，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让你读些不能更基础的句读。把自己不熟练的假名再看两遍就好了吧」

 

「这、这样啊」

 

「你应该划了重点吧，昨天老师上课讲了」

 

虽这样说，但她完全不信任钟玥的样子。

她伸出一只手，就要接过他的书。

 

「这种工作还是有在做」

 

钟玥不甘示弱地把书夹回腰间。

 

「好，你厉害。那应该没我的事了吧」

 

「等……」

 

「啊那个，这位是，玥你提起过的……吗？」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和第一次那时的感觉不同。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时只是次蜻蜓点水式的遭遇。

而且以澹妄自己的长相，恐怕对方早就没有印象了。

不……那样的话也好。

 

「等等！呃，我，那个，澹台，不好意思，我可能，说了点关于你的坏话……」

 

还没回过神，钟玥唐突向自己道起歉来。

 

「啊？」

 

「刚到学校的那天，你不是说我们看起来像情侣嘛，我把这事和她说了」

 

真纪眯着眼睛看着他两。

 

「那个啊。啊、哈～……我不在意啦。那也算不上坏话吧，你也是实话实说而已」

 

「也确实……」

 

「诶，澹台……」

 

她的话被钟玥打断了。

 

「不需要那么称呼啦，我们都是互叫全名或者更简单只称呼对方的姓的，熟的话还会用外号。不过……」

 

「我知道的！只是还不习惯……总之」

 

目光再次移向自己。

 

「刚到学校的时候，因为我还不太熟悉这里的环境才让他带路的，所以……我想有必要对你的误解亲自解释一下。嗯」

 

「……」

 

「我姐是外地来的，还有点不适应」

 

友人朝澹妄笑了笑，出言帮真纪解围。

他僵在原地，一时没想到如何接上她们的话。

 

「那、就这样了。外面冷，我先回去了」

 

「回见」

 

「……嗯」

 

他目送着缩着脖子的真纪的背影远去，视角仿佛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

 

「我想起来，刚才没来得及说。其实……」

 

一尝试接管视角的控制权，一阵眩晕感便直冲后脑。他眨眨眼，用手抵住额头。

 

「？」

 

「你或许可以单独和你姐讲……就是，我觉得，刻意保持距离看起来也很像是情侣关系的证明……我是知道不是那样了。但看样子，你们也不可能单独和别人解释吧」

 

「那种事，我也知道……只是，我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虽然直接说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但还是……怎么说呢，扯、扯不下面子，大概这种感觉吧」

 

「我是独生子女，是不懂你的难处」

 

「唉，真难搞」

 

不知不觉，教室外的人群已经少了很多，而且一眼望去只剩下了男生。

 

「啊，已经要轮到我们了」

 

「糟糕，怎么这么快」

 

「她不是说很简单吗？」

 

「可能是想戏弄我……」

 

钟玥的眼神瞥向一旁，露出苦笑。

 

「没事，我的学号在你前面。我先进去确认一下」

 

是那种喜欢捉弄人的类型吗，听上去意外但又很符合其形象的感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说明他们姐弟的关系要比看上去要好吧。

 

想到这，澹妄松了口气。

 

「就算……」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每一层楼的栏杆上，冲刷掉印在上面的无数个手印，最后掉进中庭边缘的水沟里。

恍惚间，耳旁只剩下了雨水降落的声音，纯粹的雨水，这一次不再悲伤。

 

 

 

5

一年即将结束的时分，寒潮将雪作为特别的礼物，送给了温暖的江南。很多人不喜欢这份礼物，也有不少人对于多年未见的雪表示好奇。

尤其是过了正午，雪仍皑皑地堆积在高处。这在南方就更少见了。

 

澹妄来到学校食堂，找了个位置放下书包。他特意错开了上下课的时间，才能毫不费力地找到空位置。

 

「难得在食堂看到你呢」

 

随着身后的人声，另一只书包被放在了他的包旁。

他循声转头，见钟玥两手撑在自己的肩上，还小喘着气。

 

「去干嘛了？」

 

「找我姐拿个东西。她非要我到大门口去拿」

 

「……」

 

澹妄不禁笑了出来。

 

「别站着了，坐吧」

 

「嗯。啊，不对，我还没吃饭呢」

 

「你点了哪家？」

 

「饺子」

 

「好」

 

他才刚坐下，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只是在食堂内坐了一会，澹妄就快要忘记外界的温度了。在这么多台自走式暖气机的运作下，室内甚至有些沉闷。他走神地从玻璃墙向外看，正对着的是学校南边的丘陵。眨眼睛，瞳孔略微缩小，窗中的丘陵就像是巨长画卷中白象似的群山。

 

自己看得入了迷，连友人回到座位上都没有注意到。

 

「澹台妄，是不是到你的号了」

 

钟玥拿着两包快餐坐了下来，从塑料纸内溢出香味帮助澹妄回过神来。

 

「啊？」

 

他靠在脸颊上的手一滑，眼神还呆愣着。后知后觉地听到了喇叭里的喊号声，又看了看挂在手指上的号码牌，内心直喊糟糕。他走的时候甚至都忘记了他的手机。

 

等他端着他的饺子回来时，钟玥一只手靠在椅背上。他的眼神忽而看向自己这边。

 

「你刚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可看的……」

 

澹妄先一步开动了。

 

「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嘛……说起来，我还没有上过那座山呢」

 

钟玥也慢条斯理地吃上了。嘴里的东西还不影响他说话。

 

「我以前学校郊游的时候去过」

 

「也可能不是这一座。我记不清名字了」

 

「总之，这一带的小山都一个样，都是些佛教的场所，很无聊的。你没去过是好事」

 

「我也看到山上有座白塔」

 

「就是那样」

 

「今天下午没课，我有点想上山看看。不是去拜佛，只是想，今天这样的雪景错过就要再等几年了」

 

「嗯……是你姐忽悠你的？」

 

「不是！」

 

「我就不能有点爱美之心吗？」

 

「噗……哼」

 

还没想明白为什么，笑意就先一步涌于脸上了。

 

「什么意思啊」

 

「就是，要去的话，最好看看下午雪还会不会继续下」

 

他总结道。

 

「下完雪后山上会比较难走。不管是土地还是山路。石砖路面会很滑」

 

「说得也有道理……」

 

友人虽然这样说，但还是一副吃了哑巴亏的脸。

 

「你呢，下午也休息吗？」

 

「我吃完饭就回家了。下午应该会睡个午觉吧，每周的今天都起得很早，有点回到高中的感觉」

 

「你还真是不折不扣啊」

 

「下雪天睡觉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睡觉不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嘛」

 

「看不见，但是可以听到，也可以闻到，可以感受到。下雪就像下雨一样，有能够治愈人心的奇效」

 

「但不管怎么说，不多看两眼的话，怎么都觉得太可惜了」

 

「即使是喜欢同一件东西，每个人也都有不同的喜欢之处」

 

乍听之下很有道理，但其实含糊不清，让人没法接。

 

「……」

 

突然间的沉默让澹妄有点坐立难安。

 

「我是说，每个人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方式都不尽相同。我的话，就比较懒一点」

 

碰巧，钟玥把塑料纸揉作一团，告诉自己他已经吃好了。

 

「嗯，我懂」

 

「那我先回去了，你慢慢吃」

 

澹妄目送着他提起书包离开，一股受挫了般的遗憾慢慢发酵。他无比熟悉这种感觉，因此也不太在意。

 

在这之后，他出了校园。公交车站，还有之后的地铁站下都堆积着不同往日的人流。

不知道这场雪在其中扮演了什么地位的角色。

 

之前告诉钟玥，他准备回家午睡，那是无意识的谎言。无论是解释起来麻烦，还是没有找到开口的时机，都是在已经说出的谎言上缝缝补补。

今天他有另作安排。

一位来自蜀地的志同道合的朋友途径他所在的城市，澹妄准备去迎接他。

 

到了目的站后，人流弥繁。澹妄从他们约定好的出口来到地面，一名在地面的出口处靠着栏杆的男子向他投来微笑。男子穿着蓝色夹克，样貌上比自己大一两岁，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并不起眼，但他们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那一刻，澹妄终于能忘记掉追在他身后的旧日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