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

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她。
“只是另一个新同事。”某个工作日的早晨,我在盥洗台前看着自己肿胀发黑的眼袋,没来由地想起一次擦肩而过。
是在去会议室的路上,我回忆,下午两点,脑袋还昏沉着,打算泡一杯咖啡醒神,路上和刚从茶水间出来的她打了个照面。
“下午好。”她先开口,带着拘谨的距离感。
“你好。”我用同样克制礼貌的语气回应,随即发现她年纪不小,眼角已经生出皱纹来。
——比自己年长很多啊。
很难否认,彼时的我在以一种没来由的,下意识的优越感俯视着面前新来的女人,并毫不羞愧地为此理所应当着。
也是在那个时刻,我才发现直到这个头痛难耐的早晨到来时,我仍然有且仅有这一次,曾在这场突如其来,难以逃避的相遇里有机会仔细端详过她。
为什么呢?我问自己。
热水带起蒸汽,缓慢又坚定地镀覆在镜面之上,于是我丧失了对于自己眼神的确认。
为什么在一个千篇一律的早晨,会想起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

上午照例是开会。
我把视线从手机上的新闻标题挪开,黑色的加粗字体所宣告的无趣内容几乎下一秒就被遗忘殆尽,台上尚不熟悉的同事激情有力的发言却还在继续,并很快模糊成耳边没有形状的噪点。
只好望向窗外。
出太阳了,灰白的云层后方升起黯淡的光晕,在厚重的玻璃幕墙上落下微薄的影子,就如同一片羽毛从湖面划过。
几个美好的词语从胸中升起,又很快虚化成山与湖的遥远形状。
我突然感到一种窒息,并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这里。
“喂。”有人在叫我。
“……业务方面需要你和新同事对接……”我眨眨眼睛,冰冷的湿气从幻觉里消失殆尽,视线里重新出现一张苍白的,属于上司的脸。
“好的。”我埋下头,轻轻动了动嘴唇。
——“火车上的小情侣,两个都长得不好看。她拉着他,笑吟吟的,撒娇,撩拨他。而他,两眼无神,因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他并不引以为傲的女人爱着而感到尴尬。”
莫名其妙的, 加缪的文字这时候浮现出来。
我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和那个“他”一样,被强制的,不能做主的公众安排而狼狈又难堪着。
更羞于启齿的是,我在这种折磨里感到一丝幽微的庆幸。

好像一切理所应当似的,就这么聊起天来。
借着公事的由头。
“你好。”还是同样的,冷淡疏离的腔调,有着令人欣赏的戒备与警惕。
“你好。”这是我,也是两个字,但没有她那么从容。
甚至,我会说,自己有那么一些紧张。
却为何故?
我一边机械地向她介绍着了无生趣的条文与约定俗成的惯例,一边在充斥着惊疑与费解的思辨中沉浮。
而直到她礼貌告辞,矮小,圆润的身子消失在房门后,我才从游离的精神中重新找到意识,失魂落魄的模样活像是和猎杀者错身而过的温顺畜物。
是致命,是危险,是不可名状的吸引。
“明明没生出獠牙来……”我如此呻吟着。
Predator——顶级掠食者。
《Predator》——最爱的恐怖电影。
Predator——人类血脉里对危险二字疯狂又不自知的潜意识索求。

日子照例过去。
每天清晨,她会拿着咖啡,以一种面无表情的寡淡姿态从我身旁走过,带起一阵无味的风。
也许只有在没有表情的时候,女人脸上岁月的痕迹才会淡些——这同样是我没有缘由的,试图重新获得优越感而充满男性恶意的偏见与诋毁。
身材也不标致,在午休的间隙,我用余光打量。到了发福的年纪,女人的肚腹和腿部开始囤积脂肪,就像一池蓄满的水,沉甸甸,晃悠悠。
该死,我真恶心。
在厕所里把水泼在脸上,冰冷的物理刺激带来的片刻清醒。
为了什么?
纠正逐渐失控的日常最好的办法应当是转移注意力,我这样想,于是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刷起社交软件,却很快又一次在她的名字上停住。
出于工作的缘故,交换联系方式显得合理又寻常。
她不发什么东西,风景照居多,随手拍的,看不出摄影技巧,但光线拿捏得很好;有拍几张小孩,在吃蛋糕,奶油粘在耳垂上,正笑得开心——是她的女儿。我没在照片里找到女人的丈夫,只在一张副驾驶拍咖啡的分享中看到方向盘上转瞬即逝的手掌:大而发黑,很有威严。
相比起女人本身,这些额外的信息对我没产生什么波动,但这样的结果让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正是她本身之存在已对我造成了波动——无论在哪个层面。
更甚至于,物理层面我的冲动来得更原始,更激烈。
福柯认为“癫狂”是一种虚构,一种社会关系的产物,而非某个独立的生物学事实。我对这个定义钟情非常,认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古典之美暗藏其中。
我想,这是因为我被迫周旋在空洞乏味的社会关系中,所以对自身缺乏感知,通俗点讲,即“我感觉不到自己是否存在”——我能看书,书里说这是“集体与社会权力对主体性的消解”。坦白说,我不确定这个拗口的解释是否正确,但是我很确信自己脑子里的那团神经和肉已经越过意识,超然地认可着这一切。
也在这个节点,我意识到欲望与兽性正从黄金的智慧中渗透出来,滴落在一片被理性放逐与隔离的癫狂荒原中,在这里所有的道德罗盘都已失效,无止境的自我囚禁里将会是彻底的自由。
所以,我才会被不由自主地被唤起对返祖的,动物性的猎食者力量无与伦比的崇高迷恋。
宛若一场对邪恶的朝圣。
可是,这些呓语能够说服自己吗?
血液涌上脸颊,皮肤在发烫,野蛮的本能变化成一股扭曲的饥饿感。
最终,在一个有着明黄灯光的厕所,我在洗手台边为自己告解:
“人类必然会疯癫到这种地步,即不疯癫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

她今天发了新的照片。
考虑到女人更新的频率,这或许算是一件稀奇的事,但关键不在这里:
我反复确认过,才肯定那并非是我太过困倦而形成的无端幻觉。
新照片下有一条评论,评论者是另一个女人,我曾经很熟悉她。
是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广场角落里的咖啡店,她坐在遮阳伞下面,小腿被阳光照射,白得耀眼。
我觉得这很美,向女人要了电话。
鸽子起飞时扇动翅膀的声音让她的拒绝显得不那么残忍。
我没有气馁,只是更加无礼地注视起女人,还有那条印花长裙。
她翻了个白眼,在餐巾纸上写下一个号码。
我顿了顿,把回忆按下,并觉得到目前为止,这个简短故事最美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就像一切都不可避免地滑向庸俗一样,一个无望的爱情故事并没有值得大书特书之处,或许其中几个时刻的纠缠及婉转曾让我甘之如饴,但这到底是个结局惨淡的失败剧本。
可是,发生过的就在那里,当我试图阻止它们涌上来——就像春天的泉水那样——水的姿态会绕过一切看似无虞的坚硬。
“为什么会向我要电话?”
那天晚些时候,太阳刚刚落在山后面,江边的水波被映出一道金黄的尾迹。
“你很美。”
“真敷衍。”
“你相信基因吗?”
“哦?”
“从第一眼,第一眼看到你开始,我的细胞就在尖叫着,让我一定要得到你。”
“继续。”
“我认为,你的基因塑造出来就是为了吸引我的基因,就像猿猴看到果实,狮子看到羚羊,这是生物层面上无可抗拒的本能。”
“没有其他的原因?”
“我一向诚实。”
“那么……”她在河边停下,脱掉鞋,赤脚走入水中,“你会是被很多基因吸引的那种基因吗?”
“我看起来像吗?”
“从你说起什么基因的鬼话开始就像了。”
这话噎住了我。
“我似乎弄巧成拙了。”最后,我只能站在离河岸远远的野地里,向她道歉。
“这次我会试着相信你。”她转过头,弯弯的眼睛倒映着水光,“你的语气很真诚。”
“谢谢你。”我说。
之后一切淡去,水,太阳和天空开始失却颜色,如同幕布被合拢,留下一处晦暗的光影。

我是个厌恶不确定的人。
也因为如此,我才会对新来的女人所构成的未解谜题感到备受折磨,而几近病态地追寻答案。
为什么会是她?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
而在今天,这天命般的,微妙的一秒里,迷思的结果以一种匪夷所思又合乎情理的形式展现在我面前,我才终于确认心中异样与悸动缘何而来,也意识到自己在水边那场恬不知耻的求爱不过是另一种谎言。
不,不是谎言。
早该注意到的,我对自己说,她们明明有着一样的圆脸,一样闪亮的大眼睛,与一样清凉又俏皮的神情。
可是,这真是个俗套的谜底。
我自嘲地笑起来——
她是她的母亲。

“你有两个孩子?”
“唔……两个女儿,你看到过?”
“曾经……看到过一个。你们长得很像,离远了还会以为是同一个人。”
“谢谢你这么说。”
“我是不是有些自来熟了?”
“不会,也有其他人认错过,为此闹出笑话来。”
“毕竟流着相同的血。”
“是的……”女人朝我露出礼貌的微笑,三颗白色的牙齿恰到好处地从唇缝中间露出,“……基因的魅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