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方高驰而不顾——谈李世济先生对程派艺术的继承与发展(下)
上篇谈到,程砚秋先生在乐队伴奏里真正加笙,是从1935年底开始的。李丹林老师和我聊过,大约在1935年底到1936年春节这段时间,程先生在上海时,在胜利唱片公司灌制唱片多张,第一次在伴奏里正式加笙,同时还在伴奏里第一次使用钢弦京二胡。这次程先生共灌制了唱片七种,计有【亡蜀鉴】两段,【春闺梦】两段,【三娘教子】一段,【鸳鸯冢】反二黄,【沈云英】反二黄,【荒山泪】一段,【回龙阁】一段。因为加入了钢弦京二胡和笙伴奏,唱腔显得清婉明快,大家仔细听,就能听出伴奏中清越的笙的旋律。而首先灌制的【亡蜀鉴】就成为程派演唱剧目里第一个加笙的作品。当时程剧团京二胡任志林先生还说,手指揉钢弦用的力度和以往的丝弦就是不一样。因此,这次灌的唱片,也是程先生在演唱伴奏里使用笙和钢弦京二胡的发轫之作,是程派唱腔伴奏改革创新过程中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说到李丹林先生,这里再聊几句。有朋友对我讲,有人言之凿凿的说李丹林不会【红拂传】,还说看到李丹林一边照着另一位传人的【红拂传】录像,一边给学生说剑舞。这个说法让我大跌眼镜,怎么还有人敢这样的满嘴跑火车?须知我们这些接触过二代的人都还在呢。
程先生一共收了那么几位徒弟,既然都是程派传人,大家的底细还不是互相很清楚?怎么,你觉得你们老先生会的,别的传人就必须不会吗?这肤浅幼稚的做法,只会给无辜的老先生招黑。我告诉你,李丹林先生自三十年代末就经师傅赵之湘引荐,结识程砚秋先生(赵之湘曾与高登甲先生一起,做过程砚秋鸣和社的后台管事,与程先生是至交好友),得程先生指点了【荒山泪】等剧目,到1947年春程先生正式收李丹林为入室弟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算是补行的拜师礼。从此李老师一边和程先生学艺,一边给程先生做秘书、配演(配二旦和小生)和程剧团管事,长达十年之久,是跟在程先生身边最久的弟子。程永江出版的【程砚秋日记】里明确记载五十年代初李陪程去新疆,李常代程演出,程为其说了【骂殿】等戏。刘迎秋先生多次谈过,李丹林深得程老师的真传,“我不会的也要去请教于他”而非请教别人(其他传人都健在),而且他亲眼看程先生给李丹林说过红拂。还有一事,八十年代某传人复排【红拂传】时,邀请了李丹林先生担任的执排和指导,剧中的北京京剧院著名老生及其他配演都是这事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怎么反过来变成李先生看某人的录像带扒红拂呢?某传人的某位票界弟子,一贯于满嘴跑火车,给其师、其专业同门拉了多少仇恨,真是奇葩。
李丹林先生还谈到,有一次在程先生家他吊完嗓后与林秋雯和程先生聊天,林知道李丹林正在定制一批行头,于是就问那批行头是仿的程先生的吗?李先生说是,颜色主要还是以湖蓝色和藕荷色为主。程先生在一旁很感慨的说,“当年我做的行头,用的就是这几种颜色,都是罗瘿公老师帮忙选定的,他说这类颜色适合我演的人物,淡雅清新,艳而不冶”。这时林秋雯先生又讲到,听说李蔷华在上海按程先生的样式,在同泰戏装店也做了一批戏装,结果戏装店老板不知从哪里听说,李家要举家迁往广东,于是就故意赖账,不交货也不退钱,结果她爸爸李宗林找警局找记者,好不容易给钱要了回来了,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扯远了,还接着谈李世济老师在乐队里加笙的改革。前面说了,程先生在乐队里加笙,感觉不错,于是又根据音域的需要,把九孔小笙,换成十三孔大笙,特别是在唱腔中旋律的重音部分,用笙来衬托,有了和弦后的整个乐队显得非常有立体感。后来,因为吹笙的乐手不常有,而且考虑到成本,程先生也一度取消加笙或偶然用一下。
说到成本,顺便说一下【春闺梦】最初的几项改革,其中有一项加彩灯的试验,最初也是为了减少成本——主要是减少行头、道具的成本。程先生初排【春闺梦】,光服装道具,就花费二千大洋,成本巨大。从欧洲回来的程先生,学习了西方剧场管理经验,已经有了较强的成本控制意识,想通过灯光的不同角度和颜色的照射,让服装道具之颜色也随之变化——毕竟丝质的刺绣的行头,价格不菲,用灯光给戏衣“染色”,无需成本。但是,这项改革,也不太成功。跑遍整个北平城,居然买不到两个大灯泡,后来即使找到并用上了,台上演员都反映,大灯照的睁不开眼睛,观众则反映大灯炙烤的太热了,像坐在烤炉里一样。
再接着聊李世济老师。李世济和唐在炘先生,根据李先生的嗓音特点,为丰富乐队的表现力,在乐队里恢复了笙,悠扬的和声使整个伴奏的色彩显现出一种富丽华美之风貌,这种做法完全不是标新立异、违背程派精神,相反,是真正践行了程先生勇于探索、勇于改革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同样的,中规中矩的新艳秋先生,为了争取观众,在三十年代也做过这样的大胆尝试,【荆十三娘】里的舞袖、舞绸,就有中西乐器伴舞,小提琴、手风琴等西洋乐器都用上了,后来她准备排演【赛金花】一剧时,更是准备去大学音乐院邀请中西乐手参与创排。
我们常听说一个词,叫“与时俱进”,艺术也是如此。程先生在艺术探索上,就践行了与时俱进的思想。比如,他改革缩短了剧场演出时间,改革取消了检场陋习,改革发明了移动的舞台背景,都取得了不错效果。此外,他还根据时代发展,调整了唱腔中的字音。
众所周知,程先生对字音的使用极其严谨,在戏曲界音韵学首席大师曹心泉的指导下,按照中州字韵来处理一些字,取得了古色生香的感觉。刘迎秋先生就谈到过,比如【鸳鸯冢】里“对镜容光惊瘦减”的瘦字,程先生唱“sou”(嗽的音),还比如【梅妃】里“鹤翔天迥”的鹤字,他唱hao(豪)的音;还比如【亡蜀鉴】“蒋舒归降做马牛”,这里的牛,他也唱you(油的音),【马昭仪】里费无极的费,他唱“bi”(必的音)。还比如最早的【红拂传】“随风弱柳垂金线”“浑不觉迤逗间……”,其中的“弱”和“迤”,他分别唱成“rao”(绕的音)和“tuo”(托的音)(新艳秋先生的【红拂传】老唱片里这两个音就是学的程先生最早的唱法,可见新先生早年学的是亦步亦趋,不敢丝毫变样),这样的发音,在程派唱词里还有很多,以后我单独写一篇文章来讲述一下。
但是抗战胜利程先生复出以及五十年代国家标准文字改革后这两个阶段,程先生根据杜颖陶等先生的建议,将其中一些独特的戏曲字音,按标准字音的发声进行了部分的修改,目的就是让唱腔通俗一点,让更多观众能听得懂、听的清。程先生懂得这个道理,李世济老师也明白这个道理。有人就【锁麟囊】里“春”字不上口一事,就把李世济老师批的体无完肤,要么说她不懂程派,要么说她离经叛道。真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固然,从韵味的角度来看,春字上口可能韵味浓一些,但是不上口的处理方式,也不能成为攻击李世济离经叛道的理由之一吧?须知程先生也是一直在不断变化的嘛。

李世济和唐在炘两位,特别是李世济老师,一直勤奋好学,不断研究女性演唱程派的科学发声方法。王老师听吴富琴先生说过,有一次在上海演出后,程先生与吴先生小酌,程先生曾吐露过心声,他说别人说我不收女徒弟,太保守了。其实不是我保守,而是我的腔、我的用嗓方法如果女生学不好,会害嗓子的。女生相貌若一般但嗓子好,还可以凑合吃戏饭,但是如果学不好我的用嗓方法,嗓子出了毛病,那可就真没有戏饭可以吃呐。这是程先生真实心声的吐露,程派特殊的发音方法,如果学不到家,真的容易出毛病。这些年,程派女演员嗓子不济的例子,也不少见啊。而李世济老师,一直在探索适宜女性发声的程派科学方法,真的太有远见卓识了。据说,即使在文·革时李世济被迫害发配到干校时,在艰苦的劳动改造之余,还偷偷的向同在干校劳动改造的著名歌唱家郭女士学习西洋歌剧发声,在逆境中不沉沦,不低头,不虚度,还在尽一切可能的探索程派艺术,真令人钦佩。
不可否认,李世济老师的改革探索,也有许多不太成功的地方,但这不能作为全盘否定她的理由。甚至有人喜欢用她晚年气力不足,摇晃头手的习惯挖苦她,用她因为脸型饱满,笑肌明显,发声时脸颊肌肉牵动、导致脸型似有得意神情的缺点抹黑她,这对李世济先生是不公正的,平心而论,程二代谁没不足呢?应该看到,对待程派艺术的学习和传承,李世济老师就像一位蹒跚学步的孩童,有些歪歪扭扭、笨拙但却认真的奋力模仿和学习着正确的走路姿势,虽然能力略有不足(指身段幼功),但她已经拼尽了全力,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一位为了程派艺术奋斗了终身的大艺术家,一位饱经磨难却坚韧顽强的老太太,即使感动不了你,也不至于让你恨的非要把她踩在脚下、然后还要再反复摩擦几下吧?我始终认为,李世济和新艳秋这两位优秀的女性程派传人,都同样值得程迷尊敬。
后记:关于李世济老师对程派的继承和改革,到这里就全部写完了。每一位为程派奋斗的艺术家,都值得尊重。我们评价一位艺术家,一定要持公允的态度,要客观、公正,不能戴有色眼镜或情绪色彩,否则只会使之偏颇。此外,有些传言,不见得都是真实的,要学会甄别、判断,用理性去思考,不要人云亦云,以讹传讹,更不能捕风捉影,信口雌黄,否则只会让人反感。
向程砚秋、新艳秋、李丹林、王吟秋、赵荣琛、李世济、李蔷华等诸位程派先贤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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