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卫工老赵的奇妙物语:因为一个黑匣子,我永生了(中)| 科幻小说

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相遇」。
本周二至周四,带来一篇中篇小说连载!
环卫工老赵卷入了一起莫名其妙的循环事件,每天凌晨,他必定在大街上捡起同一个神秘的黑色立方体,这似乎被锁定为了整个宇宙的“法则”。更离谱的是,老赵发现,当了一辈子社会边缘人的他,突然拥有了通常只会在主角身上实现的能力:永生。

良沐 | 科幻作者,现居山西晋中。有书籍收集癖,爱好动漫,写作两面派,要么人文气息充沛,要么科技感硬核。
宇宙为你回环:老赵的黑匣物语(中)
全文约7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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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无所事事地游荡了八年。他是真的求死不能,即使饥饿寒冷到快要窒息,甚至被重卡碾断双腿,他都会在拾起方块时完全恢复。作为囚徒的心理让他不愿再工作,不愿再为了生活而拼命挣扎,甚至不愿意进食饮水,洗刷自身。
环卫工的工作他不愿再做,每天就是在城郊各处游走,痛苦时看看天,麻木时对着土地上的石块嘟囔。然后,就在老王换掉工作的那一年,他失去了自己的房子。
老赵的预制板房本就是违章建筑,在城郊发展的浪潮中,终有一天会被无情摧毁。只是老赵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城市在拓展在扩大,却不是将他的生活吸纳进那广阔无垠的发展前景里,反而将他的生活连带生命推进边缘之外的无尽深渊中。
老王的房子是祖传的,他得到了一笔不算多的拆迁款,生活总算熬到了头,他会住进政府新盖的小区,他儿子也回来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可老赵得到的,却只有一堆不起眼的、散发白色烟尘的废墟。
老赵没有家了。
他作为流浪汉生活了六年,生活只有痛苦。他能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差点连说话的技能都丧失了。他露宿街头,忍受风吹雨打,却因命运的捉弄,连结束痛苦都无法做到。就是这样的他,在流浪生活的第六年,发现自己停止了衰老。
老赵的年龄恒定在了知天命之年,他的白发不增不减,他的视力停止了衰退,他的体质甚至比平常人要好。数年来的折腾让他身体里积攒了针对无数种病原体的免疫机制,通过黑色立方体事件的不断还原,他现在可谓百毒不侵。
也是,就连致命伤害都无法阻挡捡起黑色立方体事件的发生,区区衰老算得了什么。
诱发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一定是个贪婪的资本家,它摧毁了老赵的生活,还要他一直为自己卖命,被自己压榨,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
老赵在八年中,听闻生老病死,看到艰辛苦难,所有人在拼搏,在奋进,在沮丧,在妥协,最终死去。这都是为了什么?老赵停滞的思维齿轮开始逐渐松动,开始运转,磕掉锈蚀,涂上油膏,稳步加快。
老赵眼中的光微微亮起。他缓慢的思考最终抵达了这样一件事——自己估计会因此永生。
永生不仅代表无尽的苦楚,还可能意味着无尽的可能性。老赵会持续这样多久,他不清楚,但他清晰地预感到,那绝对不是自己可以想象到的充沛时间。
自己能用这些事件干什么呢?
老赵在时间的线路上踽踽前行,他看到一所新建的小学迎来了活泼可爱的孩子们,他们的时间是那般充裕,他们可以做成几乎任何事,他们脸上总是笑容洋溢,他们有无限可能。
老赵看着被孩子丢在地上的用完的笔记本,上面都是凌乱的字符和涂鸦,老赵却感到一股生机与活力泵入了自己枯朽的心灵。
自己的时间,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绝对充足的时间。老赵知道自己实际上比任何人都富有,那种财富的名字很简单,叫——未来。
老赵重新开始扫大街了,还是那片地方,因为管理人员说这对他比较方便。他唯一的想法,是买书。
那个中年妇女已经因为肝癌去世,管理人员换人了。老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人并不总是有好报,他看得太多了。
他付不起租金,在路边的野地里搭起一个草棚,他没处放买来的书,就一字一句地背下来,看完之后捐给小学。与他常伴的是一本字典,这本字典他用了四十年后,碎成了渣渣。有些书看不大懂,他就先死记硬背下来,在阅读过程中,对之前背诵内容恍然大悟的瞬间,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当然,他已年迈,记忆力自然不如年轻后生,他背下的内容也不是永远存在于脑中,但没事,他的未来无比长远,即使戛然而止,到那时他也应该足够满足了。
他大致看完差不多一个小型书店的藏书量,花了二十三年。那时,他办理了市图书馆年卡,还买了一台电子终端。这台落伍十年的平板电脑,对于老赵来说,就是独属于自己的书房。他幸福地无以复加。
一个五十岁的老汉,出入早已少人问津的图书馆,拿着过气的电子设备到处搜罗电子资源。学生一样如饥似渴地学习,从菜谱到文学名著从不挑剔,真是另类到了极点。在日光下,他在字里行间移动着粗糙的手指,一字一句阅读。晚霞铺满天空,他仿佛要和时间竞赛,追踪橙色光芒下掩藏的字迹,直到黑夜将一切吞没。
老赵不关心他人的目光,在他有勇气喝农药的年岁,这群人还在和泥巴呢。本着这种奇怪的长辈信念,老赵感觉自己终于活出了自己的样子。
他在成长,在充实自己,他会变得不同,与众人不同,更与之前的自己不同。老赵如此相信着。
老王在第一次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十六年去世,死于突发的心力衰竭。老赵没有收到葬礼的邀请,他只是嘬着烟头,在远处看着老王的孙子致悼词。他们将老王推入焚尸炉,将他没有灵魂的肉身化为烟尘与灰土。
老赵甚至感觉自己的过去都随老王一并灰飞烟灭。所有记住他的人离去之后,曾经的老赵也就死掉了。
尘归尘,土归土。老赵已经可以诌几句不那么白的烂话。他回忆往昔,想着自己究竟向老王借了多少支烟,却从没还过。
走吧,走吧,有我记得你。
第一个五十年,除了老王的死去,也只有城乡接合部的改造值得一说了。简单来说,老赵的“辖区”被划给了一个药品制造公司,他们打算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座工厂。他们推倒了早已无人居住的老别墅区,顺便将老赵的草棚一并烧毁。老赵从图书馆回“家”,又一次经历了失去居所的痛楚。不过这次,他没有再心痛欲裂,怨天尤人。他只是看着四处动工的工地,来回搜寻,找到了工地的负责人,说明了情况。
“你们烧掉了我的私人物品。”
“哪单元哪户?”负责人趾高气扬,将一口烟气喷在老赵脸上。老赵从没见过如此不友好的人。“我记得每一家都通知了。”
“没有单元,我住在小区外边,就那里。”老赵指着草棚的灰烬。为了方便,他将草棚建在了田野和马路的夹缝里。
“哦,你住垃圾堆里。”负责人一开始就没把老赵放在眼里,“我说,这地是你的吗?”
“什么?”
“这地就不是你的。是我老板的。你私自在他人土地上放置物品,我们有权处理。”负责人一把推开老赵,对着工人吆喝。
老赵气不过,再次挡在负责人前面。
“我说你老大不小了,要点脸不行吗?这样,我开张票,你去财务那里领三百,然后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负责人指着老赵的鼻子,警告他不要再捣乱。
老赵看着周围的工人围了上来,心想敌不过,只能走到一边,默默瞪着一吨吨的沙土水泥被卸在原本的农田与马路上,一队队工人来回奔忙。那三百他是不会领的,毕竟是“嗟来之食”。
他就站在太阳下,默默看着。施工队伍拉来了铁皮,构建起一堵钢铁高墙,上面还绕上了锐利的铁丝网。老赵就默默看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到了深夜,工人们陆续离开,那扇坚固的铁门轰然关闭,仿佛与空间固定在一起。一盏白亮的灯照着整个工地,彻夜不熄。
老赵没有睡觉,他只是默默看着。
凌晨四点多,露水都还没有凝结。萤火虫早已收敛了光。然而,异变终归是如此突然。工地上就像刮起一道无声的旋风。轻风所到之处,所有看似坚固的物体随之崩解,沙土像是失去了重量,回旋着飘浮在空中,向着某个特殊的位置聚集,铁皮上的油漆蒸发,金属化作细碎的粉尘,临时工棚仿佛正在被无数白蚁噬咬,如同秋风中的枯叶,转瞬之间化为乌有。成吨的建材被扭转撕裂,被拖向砂石凝聚的中心,然后顷刻消散。空气里却没有一丝轰鸣,就连声音都被一个无形的黑洞吞没。一切静悄悄,壮观的景象只有老赵一人欣赏。灯光熄灭,惨白的月色亮得耀眼,仿佛正午的太阳。
待到结束,老赵缓步走向之前沙土凝聚的中心,那里已经干净得仿佛从没有施工队来过。他毫无意外地看到了那个黑色立方。他捡起,然后向着事件侵袭的边缘走去。一共三千多步,黑色立方体在数分钟之内,将半径三公里范围内的障碍全部销毁还原。
老赵这时才明白,黑色立方体能够影响的事物,远远不止他和立方体本身。
清晨,来上班的工人一片哗然,他们交头接耳,闹哄哄地议论发生了什么事。工地负责人从人群中挤出,只看到老赵坐在空地上,手中拿着一块黑色立方。
“你干了什么!”负责人怒吼道,他提起老赵的衣领,“我的土方呢?你怎么进来的?”
“不是我。”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你用了什么妖术,把我的水泥,钢筋还回来!”负责人失去了理智,一拳打在老赵脸上。老赵心想和这个人没法说,但他年老的身体又怎么和眼前的彪形大汉比划?他愤怒地缠住工地负责人,一口老牙咬在负责人的肩膀上。两人扭打起来,直到警察到来,满嘴是血的老赵才松开了口。
气急败坏的工地负责人在派出所里大喊大叫,发誓要让老赵吃不了兜着走。两人因为打架斗殴被罚拘留十天,而工地发生的事情则被定性为重大失窃案,上百吨建材不是个小数目,但民警怎么查都查不出原因,他们还发现另外一件很难搞的事情——他们关不住老赵。
老赵依旧会像穿越一样,离开关押他的房间,来到那个马路牙子。
直到老赵翻出数十年前的报纸,说起自己的事情,又有一位警队高层来访,所有办案民警才勉强相信了老赵说的话。
那位警队高层,就是当年第一个接触黑色方块的警员。他已经两鬓苍苍,和老赵看起来差不多一个岁数了。
“我都不知道该叫您什么。”当年的警员也惊讶于老赵完全没有衰老。“您看起来完全没变。”
“我也不清楚……”老赵实话实说。
“您是真的有福,虽然碰上这档子事,但帝王将相追求的长生不老,居然让您实现了。不过要小心啊,有些富豪专门找那些不衰老的人,甚至绑架。近几年越来越多了。”
“嗯。”老赵点点头。
其实被抓走也没什么事,他有的是办法脱逃。
“您这事情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头。我和北大的一个物理教授攀了亲家,他对您的事很感兴趣,或许可以帮到您。到时候您只要配合研究,也不愁吃住。”
老赵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他想起了之前被研究的事情。
“您不愿意也没事,这是电话,您的时间还长,想好了就给这个研究所打电话。”
老赵接过递过来的名片,放在了兜里。
工地的闹剧实际上不止一次,制药公司依旧试图在原地址上修建工厂,但每一次都以单方面损失上百万元告终。黑色方块像是吃不饱的吞金兽,只见进去的,没看到过它吐出什么。
他们气急败坏地将老赵告上了法庭,那还是老赵第一次看到法官。
由于没有相关法律,更没有先例可循,法官也只能算一笔糊涂账。庭审过程混乱无比,老赵如实陈述,对方律师却巧舌如簧,被咬伤的工地负责人更是慷慨陈词。老赵身不由己,直接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好在对方即使歪曲事实,也无法提供老赵“偷窃”建材的证据,他们甚至不能证明黑色方块是老赵的所有物。在一个月的漫长审讯后,制药公司的努力以失败告终。
制药公司最终放弃了那块土地的使用权,接下来几次招标,都再没有公司敢于竞争。看到同行吃了那么大哑巴亏,明眼人都知道不能跟着往火坑里跳。政府的计划流产,那片半径三公里的土地彻底成为了无人敢吃的坏肉。而老赵,只是重新在荒野中搭建了草棚,每天继续清扫着整片大道。
在第三十年,老赵的装备迎来了更新换代,他骑上了电动的三轮摩托,终于不用死命地蹬车,他甚至配备了AI助手,虽然他并不知道怎么合理使用。实际上,当时的人力环卫工人已经寥寥无几,老王当年担忧的事情最终来临了。清洁机器人已经几乎包揽了城市环卫工作。
城市也向着更远处拓展,只有老赵的“辖区”依旧属于真空地带。他仿佛成了这片27平方公里土地的主人。老赵试探之后发现,似乎只要建筑物不妨碍他拾起方块,就能够在此修建,但他有了私心,没对其他人说起。政府似乎默认了他的辖区是“无法开发的荒地”,许久都没有再有工程对前来打扰老赵的安逸生活。
老赵闲来无事,在道路旁种上了各种鲜花,市区的孩子经常来这里郊游。大片的花田,最终吸引到了更远处的游客。
花香、孩子、书籍,老赵的生活远远算不上优渥,但他真的很幸福。他种上了一小片麦子,清扫大街反而成了兼职。有人说,老赵培育的新品种花卉可以卖出好价钱,这片土地也可以好好利用开发。但老赵没有丝毫开拓的野心。
第七十八年,他的“辖区”已经包含在一个巨型城市的内部,仿佛是喧嚣繁华中的一片世外桃源。记者来过,游客来过,甚至探险者也来过,但他们都只是匆匆过客,无论从空间上,还是时间上来看,都是。
第八十年,老赵用攒下的钱自己建了一座小屋,依旧是违章建筑,但这回没有人会来拆毁它了。老赵安装了太阳能电池板,收集雨水解决日常所需。他的麦田和菜园可以提供一部分食物。他为赶来观光游玩的孩子们讲故事,某一次,他读到一个关于地缚灵的日本故事,忽然流出眼泪哭了一场,把听故事的孩子吓了一跳。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约束在这片土地上的地缚灵,不过,也没那么糟糕。
他为孩子们修建了石头步道,甚至自掏腰包买来一些娱乐设施,他可太喜欢孩子了,在活了一百三十年之后,他才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早知道就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养娃了。他有时候会这么想,但他明白,现实是残酷的,以往的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养活另一个人,更不要说处处需要关照的孩子。
从结果上看,老赵将自己的辖区打造成了市中心的“儿童公园”,他每天打扫,养护着这条已经不算大街的土地。他的扫帚在百年间,将沥青路磨掉了一层皮,甚至道路都像被打磨过一般闪闪发光。
如果按日本的说法,扫大街时长超过百年的老赵,估计可以被叫做“扫地仙人”。
一个世纪过去了。
100
一个世纪,可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在老赵第一次捡起黑色立方的一百六十四年后,全人类终于从混乱的国家形态中解脱。人类成立了统合政府,并计划向着宇宙移民。人类的生活水平已经突飞猛进到一个新的高度。就连老赵都不能免俗地参与到了“超现代化”的进程之中。
看着银白色的飞行器在城市中起降,天空中甚至出现了肉眼可见的人类太空定居点,老赵的心被点燃了。按理说,此时的他早已不需要再去清扫大街。可这件事已经成为了他不可或缺的习惯,甚至是一种娱乐。他活用书里看来的话,“杜尚收集尘土,而我清扫内心。”
于是,就发生了之前提到的太空旅行“恶作剧”。老赵如愿以偿地在24小时之内离开了地球,看到了裸露的银白月亮,第一次看到了清晰可见的流动星河。他将手放在玻璃窗上,仿佛要将尘埃一般的光点聚拢于手掌之中。
回到地球的老赵,打算做一件事。他翻找出当年的名片,虽然不清楚电话是否还在使用,但他依旧果断地打了出去。
这个世界太过美好,但它可以更加美好。老赵打算推一把文明的脚步。多年的阅读中,他逐渐发现了自己与黑色方块的故事,对于科学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电话拨通了。
一小队研究人员闻讯赶了过来,似乎视为这一时刻等候良久。他们可不是临时驻扎,恰恰相反,他们要在此处修建研究所,甚至要建造一架足以窥探黑色立方奥秘的环形加速器。
对黑色方块的进展很顺利。研究员物尽其用,将目前能够开发的技术全部提升到了极限,他们甚至顺便利用黑色方块清理垃圾。明白了黑色方块的工作原理,他们只要将大堆的垃圾放置在足以阻止老赵捡起方块的位置。方块就会像之前清理建材一样,将垃圾统统吸收,不留一点痕迹。他们在不远处修建起环形加速器,只要为老赵捡起方块留出方便之门,其实怎样的建筑都可以在这片土地上修成。
雪白的大楼大厦在原本的公园中修成,唯有那条沥青路还维持着原样,被巨厦包裹其中。“辖区”的土地终于行使了城市的功用。它支持起一整片以立方研究作为基础的科研产业园区。整座城市,整个省份,哪至于全世界人都将因此受益无穷。
老赵看着庞大的环形加速器,感觉它就像巨神带着魔力的指环。一束束接近光速的粒子被定点轰击向那块黑色的立方体,迸溅出华彩,也时不时闪烁出幽暗世界的隐秘。他似乎被人类的伟力冲击到了,半天挪不开脚步。
在参与研究之外,老赵每天的任务依旧是打扫每个楼层。和科研人员攀谈学习是他的乐事,但他不大敢打扰他们工作。一种由百年前滋长起来的自卑令他束手束脚。这种卑劣感只能在漫长的时间内被自然抹磨除,任何人都帮不到他。
不过,他还是交到了一些交心的朋友。
科研园区的建立让老赵得以见识到这个星球科技发展的最高水平,层出不穷的智能设备,还有这些设备衍生出的生活方式,都是他短时间内不能适应的。他的表现就像一个穴居人,忽然来到了二十一世纪的车流中,晕头转向,感觉危险无比。他看着研究员用手指在全息屏上写写画画,甚至只靠思考便能完整输出一套资料或是影像,感到无比神奇。
多年后,在其他研究员的帮助下,他也用这样的技术导出了自己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电影。主角是他,在那部电影里,他在年轻时候便娶了一个平凡但性情美好的姑娘,经营着一家煎饼摊,养了一条小狗,之后还有了一个上小学的儿子,每次作文都写他店里面那面“拾金不昧”的锦旗。
似乎,老王的生活就已经是他所见的幸福人生的上限。他想不出,也不想知道那个迈巴赫车主,那个工地负责人所过的是什么生活。或许他也见识过纸醉金迷,但他似乎主动地将其遗忘了。
回归正题,老赵花了四个月,才最终适应了科研所里的清洁马桶。这让他被首席研究员的孙女嘲笑了一年。那个小家伙古灵精怪,虽然嘴上很锐利,但很讨老赵欢心。
在第二十三年,通过对黑色立方体复位时间的精确测量。科研员们最终确定每一次复位事件发生的时间间隔是异常精准的24小时,就算对于人类最精准的原子钟都没有任何偏差。这个“没有偏差”并非是指器材精度不够,而是这种概念——就算是原子钟,也需要不断修正,但老赵拾起方块的事件却可以被看做完美无缺的时间度量。人类可以直接以此为基准构建新的时间测量体系。
这个发现引发了研究员们的头脑风暴,最终,他们构造出了一种能够自洽的解释。
老赵头一次听到研究员如此离奇的假说。
“您的事,我是从老师的老师那里听说的。”研究员笑着。
“这么久啦——”老赵长叹一声,“我还以为没人记得我了。时间一久,人可是会连着自己的起源一并忘记的。”
“没那么久,就比如您一开始拨打的电话的主人,也还健在。”
“这样。”
寒暄一阵,两人的谈话最终进入了正题。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老赵拿着黑色方块摆弄。
“极有可能是信标。”研究员说道。
“是什么?”
“航海需要灯塔,飞机飞行需要航路,那宇宙航行也同样需要信标。信标就是固定不变的东西。”
“可地球每天在转,太阳也在移动,这哪里固定不变了?”老赵皱起眉头。
“您有些特殊,既然空间航行需要一个固定的信标,那我想时间上也一样。您捡起黑色立方体的事件,是时间上的信标,通俗来讲,可能就是时间旅行的航站。”
老赵沉默了。他依旧无法理解跨度如此之大的解释。
“您在那时,是彻底的边缘人。当时的您,每天机器般地工作,所有动作都重复了无数遍,精确地一次又一次复刻。你每天按时上班,以特定的动作,特定的麻木的心理状态,机器人一样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捡起黑色方块。这就是不变的地方,也就是这个事件成为信标的重要原因。”
“那是谁?谁要时间航行?是人类吗?”
“我们无从得知。但无论如何,拥有这种技术的,绝对不是我们这般稚嫩的文明。这个方块,明显有着不可思议的智能和技术水平。根据您的描述,我们可以推断,您第一次拾起它,是登录,第二次则是校验,第三次就会完全锁定。然后,您捡起黑色方块就成为了我们这个世界法则的一部分,每隔24小时自动触发,所有阻碍这件事发生的事件都得为你捡起黑色方块让路。
“这种物理法则性质的东西,甚至超越了因果律。”
老赵沉思半晌,最终问道:“为什么是我?”
“不是必须是您,是总得有一个。您是幸运的。”
“这是幸运吗?”老赵回想起自己经历的苦难,即使现在的幸福,也无法弥补之前的种种创伤。日复一日,为虚无缥缈的时间旅行者服务,连自身都变成了死物一样的信标。这真的是幸运吗?
“那我什么时候能够摆脱?”老赵问出了最后一个关心的问题。
“我们无法知道,或许当时间旅行者来到我们的时空,您的使命就完成了。”
“我得等到他们来?”
“只是或许,是基于假说的推演。”
老赵想起之前看过的一部戏剧,名字叫做《等待戈多》,没人真正清楚戈多是谁,他们只是在等待,时间久了,以至于等待便成了生活的意义本身。
自己也必须等到自己的戈多吗?
老赵再次陷入了迷茫,他的阅读和知识依旧无法处理现在的局势。或者说,这样的情形已经超越了人类可以控制的范畴。
研究员们甚至有想过搭建起一系列逻辑事件,比如说构造出“只有让人类获得某种技术,才会让老赵能够捡起方块”的情形,试图以此方法来直接偷取黑色立方的技术知识。可这种“卡世界bug”的行为最终被证明不会有任何收益。老赵依旧会以非常暴力的方式来到方块近前拾起它,这直接断了研究员不劳而获的念想。
不过,通过对种种反常现象的观测,研究员们也真的是获益匪浅了。庞杂的数据流经由环形加速器送往数据分析中心,他们用黑盒子测试新的高强度材料,加速黑盒子观察绝对刚体在亚光速之下的状态,以各种各样的粒子对其进行轰炸,就好像孩子为玩具枪逮着了一个绝对不会毁坏的靶子……材料科学、亚光速物理学、量子力学的延展研究都因此稳步推进。
除此以外,复位机制虽然依旧无法探查,但其引发的各种衍生效应也令研究员灵感迸发,一系列全新的物理学架构由此出炉。根据统计,有四个新的物理学分支可以追溯到老赵和黑色立方的身上。
就连老赵,也成为了人类生理学、病理学发展的绝佳样本,他感染过的所有疾病,都被完美治愈——就算只有这一点,也足够给医学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启发了。
积淀下的成果将两代研究员中的六位送上了诺贝尔领奖台,也最终将一架架移民飞船送上了远航的征程。
研究过程持续了三十年。当确认暂时没有任何剩余油水可榨之后。研究员撤离了老赵的“辖区”,留给他一套精致的“大房子”。首席研究员的孙女长大后也是不时来探望老赵,似乎把他当成了第二个爷爷。
原来这些相处三十年的朋友也只是过客。老赵不由得慨叹。时间过得太快了,他试图去品味美好,却一下子让它从齿缝舌尖上溜走。
人类的科技水平,此时已然能够进行深空移民。浪潮开始了。
年龄越大,老赵便对这种分别越感麻木。他的脑力没有发生改变,但贮存的信息似乎已经开始渐渐濒临极限,他本来想着从头学习人类的所有知识、所有语言,却发现这已经不是自己可以办到的事情。抛开有些知识所需要的智力水平不谈,每当他将一点点知识塞进满满当当的脑中,就会有另一些知识被遗忘或者精简。他的大脑开始逐步重构,老赵关于过去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他正在不可避免地变成另外一个老赵。他无力阻止。但这样,似乎也有些好玩。
第三个世纪里,老赵变成了物理老赵。他开始专修物理学内容,也是出于对自身境遇的好奇,他从牛顿学到爱因斯坦,从弦论学到最新宇宙学进展,孜孜不倦。他虽然对计算已经不再敏感,但理解概念还是没有问题。他每天扫扫地,隔三岔五去大学旁听,或者用电子设备听网课。对于学习的经验,没有人会比他更多。感觉自己快学到尽头,艰深的信息已经无力理解,也没办法做出创新时,他又果断地选择了放弃。
第四个世纪,老赵又开始试着成为音乐老赵。他开始练习唱歌,但天生嗓音和乐感令他举步维艰,即便如此,刻苦的练习最终将以大部分物理学知识清扫出大脑,老赵最终虽然达不到专业水平,却也能够唱得有模有样了。
老赵在成百年的学习周期中逐渐发现,天赋在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实际上并不明显,如果有极为充足的时间去练习,即使是一个老人,受到专业训练,也能掌握人类创造的一大部分技能。
第五个世纪,老赵是运动老赵,他的身体明明有轻度的腰椎间盘突出,却像小伙子一样每天锻炼,练到伤痛也不停止。此时的老赵,已经深深感到永生的乏味与无聊,他必须时刻找到新的刺激,才能让自己不至于丧失理智,然后是化学老赵、生物学老赵、博物学老赵、文学老赵……
老赵写了七十本著作,还在继续出产各个领域的作品,他以百年为周期,将一个又一个领域的专业知识填充进自己的神经系统里,又借助黑色立方的重置,一遍遍抹除自己的记忆。他逐渐遗忘一开始的事情,遗忘自己曾经深交的朋友,遗忘一小段又一小段零星的爱情——没错,老赵最终拥有了几段短暂的爱。但他不愿意长久维持亲密关系,他见惯了所有形式的离别,却唯独不想看到自己爱的人死去。深陷寿命论泥潭的老赵成为了一个“渣男”,他不得不用知天命之年的身心去思慕一个寿命“短暂”的个体。这让他矛盾重重,内心悲伤。他甚至都不愿意养一只宠物陪伴自己。
他不想被他人记挂,不愿意经历失爱的痛楚,更不愿意留下后代。
就这样过了一千余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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