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与僧(三十九)

【无心X萧瑟】妖与僧
48.别无选择
离开止戈林之后,一行人走在林荫道上,欲往前方小镇。
雷无桀一路上蹦下跳地采摘路边的野果,边摘边吃。萧瑟目无焦距地走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一个红彤彤的野果丢来,他下意识地偏了偏身,野果便砸向了他身后的唐莲。
在他们前方,紫衣侯背着无心缓步慢行,一路无言。
而他们身侧的白发仙时不时望向脸色苍白的无心,心中忧而生怒,越想越气。他原以为无心会与齐榷大战一场,不料竟会如此收场,虽算是冰释前嫌,但他总觉得无心的做法过于软弱,不禁指责道:「少主,明明不是你的错,何必如此自伤?太不值了!」
无心淡然一笑,柔声安慰说:「不亏。当时齐榷满腔悲愤,怎会与我讲道理?他魔形一现,我便毫无胜算,若真与他交手,没准我会死在他刀下。」
白发仙仍是不解,激愤道:「有我们在,你还怕他们?」
勇武好战是魔族人刻在骨子里的天性,魔域大大小小的纷争,向来靠武斗来平息。无心能理解白发仙的不满,当即陪笑说,「我知道你们很厉害,区区一群虾兵蟹将根本不是你们对手。」默叹一声,他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而深沉,「我不怕他们,但我担心魔域联盟因我而解体。受人挑拨离间而毁了魔域联盟,那才是真不值。」
沉默的紫衣侯瞅了瞅白发仙,缓声说:「齐榷是为复仇而战,二人若交手,无论输赢都于少主有损无益,赢了是少主耀武扬威,横行霸道,输了是少主技不如人,不配为王。魔域联盟各部之间原则上不能以任何理由开战。如若少主带头违反联盟之约,就算这次能打赢齐榷,以后大约有不少人借机寻衅。所以,此事如此收场也算是免了纷争。」
静了一静,白发仙又说:「你怎就笃定齐榷不会杀少主?万一他一刀砍下来,那不就完了?」
无心抢答道:「当时我感觉到齐榷的杀意动摇了。再说,他若真下手了,你们也不会袖手旁观。我不会拿自己性命冒险的,你们不必担心。」
众人对无心投以异样的目光,心下暗道:你这还不算冒险吗?
气氛突然静默,只余树上蝉声聒噪。
无心忽觉一阵痉挛,随即吐出一口黑血,体内的毒素已然蔓延。他唇色愈发显紫黑,眼眶黑色也渐渐加深,手背上冒出的小紫斑也越来越显眼。
紫衣侯忙将他放下,紫气凝聚于双掌,运功为他疗伤,真气运转之时,察觉有异,惊道,「少主中毒了?怎不早说?」
无心抬眸时,正对上萧瑟惶乱的目光,忙安抚说,「不必惊慌,毒针入体之时,我已经自封了经脉。」中针之初,只觉身体麻木,无其它异状,便误以为是普通麻痹针,他本想到安全之地再慢慢逼出毒素,不料竟蔓延得如此迅速,回想才知是知觉已经麻痹,以致他小看了毒性。
片刻之后,无心体内的毒针被取了出来。
针长一寸有余,两端分别是暗红色与紫黑色,针头与针尾皆有凹凸不平的螺旋纹。「血螺针?!」紫衣侯诧然道,「这是暗河杀手慕云泪的独门暗器,可是,慕云泪早在八年前就已亡故,莫非她有传人?」
白发仙接话道:「有传人也不奇怪。」
此时萧瑟可没心思讨论凶手。他握着无心轻微颤抖的手腕,急问:「他中的是什么毒?可有解毒之法?」
唐莲摇头说:「我听说血螺针上的毒不只有一种。身上所显的中毒症状,未必为同类毒物所致,因此无法准确判断是哪一种毒。若乱用解药,或许会加深毒性。怕是只有下毒者能解。」
雷无桀惊慌失措地问:「那怎么办呀?是谁下的毒都不知道,到哪找解药?」
他刚问完,就见紫衣侯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锦盒递到无心面前说:「少主,这是螭鱼之心,或许能解毒。」
萧瑟讶然道:「螭鱼?是极寒海域的螭鱼?」
唐莲也曾听说:「螭鱼头若螭,身如鲤,披五彩硬鳞,游速快如闪电,其心是万用解药。」
紫衣侯说:「云天冰海每三百年便有螭鱼出没,去年我与白发在那里,碰巧遇上。此物可遇而不可求,少主请用。」
小锦盒拧开之时,盒内一颗蓝紫色的小球静躺着,浓烈冲鼻的血腥气瞬间溢出,弥散在空中,近处的萧瑟不禁一阵反胃,急掩口鼻不住地干呕。
这浓腥于魔族人而言,却是难以抗拒的鲜美。
无心吸入了浓重的腥气,心神一荡,体内气血翻腾,双瞳愈发红亮,魔形欲现。他屏息急忙合上锦盒,撇过脸为难道:「雨寂叔叔,血腥之物我不能吃。」
一听这话白发仙就生气了:「少主!性命攸关,岂能如此任性!」
紫衣侯也劝道:「有我们在,少主不必担心魔形失控。」
无心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他记得忘忧说过,荤腥之物易唤醒暴戾嗜血的本性,一旦沾染便难以割舍。虽有顾虑,他仍从紫衣侯手中接过了锦盒,只攥在手中,迟疑不决。
耳边传来萧瑟的声音:「我去给你找解药,等我半日,日落之时镇上见。」
「你要怎么找?」他欲与萧瑟同行,却觉四肢乏力,连起身都需要掺扶,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萧瑟远去。
茗池镇。
大街上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两侧是叫卖的小贩。萧瑟匆匆穿行其中,雷无桀与唐莲紧随其后。
「萧瑟,无心为啥不肯吃螭鱼心?就算他信佛,也不至如此顽固不化吧?」雷无桀惑然道。
「无心不是信佛,他只信他师父忘忧禅师。」萧瑟神色凝重,「以前无心说过,若摄入血腥之物,他的魔心将会苏醒,会变得暴戾嗜杀。」想了螭鱼心那令难以忍受的强腥,他忧道,「吃了螭鱼心之后,他大概就不是我们认识的无心了。」
「原来如此,难怪无心与其他魔族人不大一样。」能如此克制实属不易,雷无桀默默佩服了一番。
「萧瑟,你打算怎么找解药?」唐莲懂毒,他觉得另寻解药的可能性不大。
萧瑟没有回话,望见一家门口名为星影轩的茶馆,径直走了过去。
此间茶客半满,还有几桌空位。
猫妖老板娘缓摇着黑色猫尾,笑盈盈地招呼道:「客官请坐,想喝什么茶?」
「天山水一壶,下饭菜一碟,百合炒三鲜。」萧瑟没有坐,微微含笑望着她。
「晓得了,客官请进。」她应了一声,拉开柜台边的小门让他们进入,门又合上。
房里只有一桌,萧瑟拉开凳子坐下,雷无桀与唐莲也跟着坐了下来。
「喂,你还有闲情喝茶?」雷无桀不解地问。
「百晓堂能查到?」唐莲听出了方才对话中的暗号,疑惑地望向萧瑟。
「这要看公子想知道什么。」甜糯的女声从竹色布帘后传来,帘卷之时,缃裙猫女倩眸笑盼,翘着橘黄的猫尾施施然走来,坐到他们桌前。
萧瑟在桌面摊开一张小白绢,一枚血螺针映入眼帘。他直接问道:「此针之毒,如何化解?」
猫女竖着一双橘毛耳想了想,说:「魔域的螭鱼心,南诀的蓝鹤血,北离的月灵蛇胆,北阙的仙蟾肉,只要找到其中一种便能解。」
她说的都是几百年难得一遇的奇物,而且都是荤腥,雷无桀不禁问:「姑娘,有素的吗?」
这个惊世骇俗的问题令猫女愣了一愣,她心道:这毒能解就是万幸了,你还挑食?
萧瑟紧接着问:「使用这枚毒针的人是谁?可有专门的解药?」
猫女说:「黑蛛帮非天。他有没解药,我们并不清楚。」
非天?当时他在场?三人暗自惊讶。
他们心下揣测:非天以为无心杀了他师妹非仙,想替她报仇。先是杀害少城主嫁祸于无心,企图借城主之手杀人,又暗中偷袭受伤的无心。
「非天太卑鄙了!」从星影轩出来之后,雷无桀愤慨道。
「就算找到他,他会交出解药吗?」唐莲问。
「先找到他再说,只要他有解药,总有办法逼他交出来。」萧瑟说得平静,眼神却阴狠得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他们找到非天之时,已无机会与他交谈。
非天被齐榷断去脊骨,倒挂在兽场刑台上,任由场中猛兽争相分食。
场外是一个前低后高的观刑台,每层皆站满了指指点点的看客。他们兴奋地讨论,欢呼,像在举办一场盛会。军队围守着,不让人靠近刑台中央。
人群后方站着与众看客格格不入的三人。雷无桀望见那猛兽撕咬的景象,忍不住呕了一通。唐莲瞧了一眼残破的尸体,转过脸不忍直视。萧瑟长吁一声,昂首望向浩渺天际,神色木然。没有半点雪恨的快意,只有深深的无可奈何。
忽见一个戴黑纱斗笠的身影挤入人群之中,在最前排对着非天的尸骸啜泣不已,风一吹,黑纱扬起,露出一头醒目的银发,怎么看怎么眼熟,雷无桀指向那背影惊异地说:「那人是非仙吧?少城主不是说她死了吗?大白天还能见鬼了?」
明明是活生生的人。
她竟然还活着?!
她会有血螺针解药吗?
萧瑟冲动地推开人群,急忙朝她走去。隔远喊了几声「非仙」,淹没在人潮声浪之中。他被人挤了又挤,不一会便丢失了她的踪影。退到人群之外,一回首,却见白发仙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在他们三人离队之后半个多时辰,白发仙在无心的请求下追了过来,找寻了许久才见到他们。他冷着脸对萧瑟说,「少主不放心,让我来寻你。要见到你,他才肯吃药。你该回去了,别让少主等太久。」
萧瑟环顾一圈,见不着非仙。又看了看天边日落,与无心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泯灭了那一点渺茫的希望,垂头丧气地跟着白发仙回去。
茗池镇南边有一座小宅院,四周密竹环抱,人迹罕至,僻静清幽,唤作竹清小舍。
无心被安顿在此处。毒素侵体已深重,他眼上黑圈深得像熊猫眼,唇色也紫得发黑。他卧在榻上,肢体瑟瑟颤跳不已,气息奄奄。
紫衣侯好几次想强行让他吞食螭鱼心,却被他威胁说吃了就自绝经脉,最终没敢强喂。只好依照其意愿等着萧瑟回来。
萧瑟见无心这副死鬼一般模样,吓得整个人都灰了。知道你会等我,却不知你危在旦夕也还在等!他愧疚得想哭,握着无心冰冷的手说:「对不起,我没找到解药,你将就着吃了那螭鱼心可好?」
无心眨了眨眼,想说话,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你终于回来了,我快撑不住了。
萧瑟慌忙从锦盒之中取出那颗螭鱼心,小心地塞进了无心的嘴里,而此刻无心却连吞咽都无力。
白发仙见状,猛地扯开萧瑟,抱起无心,运功将螭鱼心送入他体内。
49.葡萄蜜浆
过了漫长的一日,无心体内的毒终于排清,气色稍微恢复,便下了床榻起来走动。
房外小院月色溶溶,清风徐徐,花影摇摇。小院中有个秋千,雷无桀站在秋千上荡得极高,一瞥见无心倚靠在长廊的栏杆上,便立刻从秋千板上一跃,腾空跨过一张园石桌,跳到他身边欣然道:「和尚!你终于好了?」
无心悦笑说:「我福大命大,死不了。」
雷无桀趴在栏杆上,笑得灿烂,「看你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就放心了!你知道吗?萧瑟怕你醒来之后会变成别人,担心得饭都吃不下,还整天发呆……嗷呜!」突然头上被敲了一记,捂着头转身一看,是萧瑟打的,他撇了撇嘴不满道,「你干嘛打人啊?疼!」
只见萧瑟眼角轻瞟,嗔道:「瞎说什么呢你!我每天六顿吃饱喝足,没事赏云赏鸟赏花赏蝶,过得舒心又欢畅,你说谁担心这和尚?」
此话惹来雷无桀一个白眼:你才瞎说!一点都不坦诚!
轻风带来一阵肉香,雷无桀鼻翼翕张,嗅了嗅,知道是晚饭做好了,喜道,「师兄!我来了!」他一溜烟穿到小院另一边,扰得过道上的葡萄藤花一阵乱舞。
闻着饭菜香味,无心又觉身虚体乏,顺着栏杆滑坐在地,化成了一滩烂泥。
「你怎么了?」萧瑟连忙走到他跟前蹲下,眼神又急又忧。
「我饿。上一餐是哪天吃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无心有气无力地说。
「前日早餐你吃了。」萧瑟回忆说。
「你每次受伤我都守在你身边照顾你,而我负伤卧床几日,你连一杯水也没给我倒过,你真没良心。」无心埋怨道。
「你哪用得着我伺候?」萧瑟想着紫衣侯与白发仙一直守在无心身边,也就只待在外面等候,没太靠近。
「你对我如此冷漠,我心里难过。我每次睁眼见不着你,就以为你不辞而别。」无心紧扣住了萧瑟的手腕,双眸越发红灼火亮,逼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想悄悄离开?」
萧瑟心下确实打算明日一早就与他分道扬镳,此时被洞穿了心事,猛低头不敢直视他的魔眼,踌躇了一会,找了个说法:「你欠我银子还没还,我若离开,必定与你清账,你别想太多。」
好一阵无言。无心魔瞳暗了下去,眼眸恢复如常,难以理解:「那几十两银子有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萧瑟郑重解释道,「我无官无爵,朝廷不给我发钱了。如今人在异乡旅途,每天忙着赶路,只能靠放高利贷赚点小钱。」
看他把放高利贷这种缺德事说得如此坦荡,无心竟无言以对,再谈下去可就忍不住要揍他了,只好转移话题,望着小院的葡萄藤花说:「萧瑟,我想吃葡萄。」
片刻之后,萧瑟不知从哪里捧了一篮白玉葡萄递给无心。
这种葡萄外观如白玉珠子,每一粒都丰满莹润,散发出清新的果香,看着就很有食欲,无心取了一颗放到嘴里一咬,酸得牙都软了,猛吐了出来,擦嘴说:「太酸了,我想吃甜的。」
然而,萧瑟叹了一声,无奈地说:「凑合着吃呗,大晚上哪有人卖葡萄?」
哪有你这样照顾伤患的?丝毫不懂体贴!无心心里埋怨着,委屈道:「我饿,你快给我弄点别的!」
盯着葡萄看了看,萧瑟计上心头,浅笑说,「稍等片刻。」一篮白玉葡萄被提了出去,半个时辰之后,他手上捧着一碗蜜色的果浆,递给无心说,「这是葡萄浆,你喝。」
无心毫不客气,一口气喝了半碗,满意道:「酸酸甜甜,葡萄香馥郁,不错。」
萧瑟笑了笑说:「在我年幼之时,徐老头经常给我做葡萄汁。他以自制的桂花蜜掺入葡萄汁搅匀,再放到冰窖之中冷藏,特别适合夏季消暑。这是仿制的,只有三分相似。」
无心饶有兴趣地问:「这是怎么做出来的?」
萧瑟简述道:「我跟唐莲借了三叶刀,搅碎葡萄肉,兑上蜂蜜水,就变成这样了。」
不问还好,一问吓一跳,无心问:「你拿唐莲的暗器榨葡萄汁?他刀上没淬毒吧?」
萧瑟恍然一怔,面露尬色说:「我忘问了。当时只顾着请教他三叶刀的使用手法,把这事给忘了。」
无心最近总觉得萧瑟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一听这话又觉自己在他心里并不重要,叹息道:「你就不怕毒死我?」
而萧瑟是真没担心:「唐莲就在附近,万一你中毒了,可以问他拿解药。」
无心又问:「如果是无解的剧毒呢?」
萧瑟稍加思索,平静地说:「那你就死定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无心深感忧伤,他撇了撇嘴,幽怨道:「你对我就这么随意?我若死了,就化作厉鬼缠着你!」
「你变的厉鬼我才不怕!」萧瑟没搞懂无心的小情绪,夺过其喝剩的半碗果浆,一饮而尽,「这是我第一次做葡萄汁,连我父……」顿了顿,咬了咬唇,改口说,「除了你,谁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你还嫌我随意,又担心我给你下毒,以后我再也不会做给你吃了!」
他「咚」地放下空碗,转身撒腿欲走,却被无心从身后搂住了腰。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热的鼻息扑在他冰凉的耳上,无心低声警告道,「既然你令我动了心,这一辈子也别想摆脱我。你若敢始乱终弃,我可不会饶恕你!」
「我……」萧瑟稍作犹豫,说,「我不想。但是……」
「但是什么?」无心一紧张,又不由自主地现出了红亮魔瞳。自从服下螭鱼心之后,他的魔形总是时隐时现,情绪也特别容易波动。他双臂发力将萧瑟腰身箍得紧紧的,紧得有些过度。
萧瑟腹上勒得难受,不禁闷哼了一声,往窗外瞥去,正望见紫衣侯与白发仙往这边走来,心知此二人素来不喜他与无心亲近,忙扯开揽在腰上的双臂说,「你伤体未愈,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他疾步而去,无心唤了几声也没回头。
次日日出时,他留了一封辞别信,独自一人牵着马悄然离开了竹清小舍。
信上只有四个字:有缘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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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