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意识苏醒了。

    在这片绝对寂静的环境里，无法控制身体，也没法睁开眼睛。

    自己如同被驱逐到了一个无色的世界，视觉听觉触觉痛觉嗅觉全部消失，没有任何手段能证明自己是否仍然活着。一开始，自己还没太在意这种梦魇般的感受，直到时间的流逝令心中的不安逐层累加。

    回忆像是薪柴一般在恐惧中燃烧，直至过往的金色时光都已因一次次拿来驱散迷茫而化作冰凉的余烬。残酷的真相终于将自己击溃，自己被困在了这儿，永远，永远。

    当瑟拉娜接受到这个真相时，她已经尝试过了所有摆脱困境的方法。

    思想逐渐在虚无中变得飘渺，自己的心声甚至无法被自己听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瑟拉娜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她只感觉到没有意义的空旷感，只身停留在无垠的封闭空间里，留不下任何痕迹，也创造不出任何可能。在漫长到让灵魂对被囚禁的怨恨都消失的时间里，瑟拉娜开始做噩梦。

    各种难以描述的梦境像尖锐滚烫的沙砾般碾过她千疮百孔的灵魂，她心底始终藏匿着渴望解脱的不屈。

    她很坚强，大抵也很冷静。

    只可惜，这种虚无与绝望从没有停下过侵蚀她的脚步，灵魂的火焰最终还是湮灭在了这片意识的海底之中。

    直到，她被世界重新唤醒。

    像是一道悬梯从天而降，她凭借想象驱动着与虚空融为一体的四肢，紧紧抱住了这丝不可名状的希望。当她的肺部重新吸入空气，眼睛再度发出金红色的光芒时，她知道，她终于摆脱了那快要将她同化的虚无。

    激动的心情还未平息，澎湃的力量便使其感觉如获新生。取回知觉的第一感受是令人欲罢不能的舒适暖意，和鲜血的甘甜。

    自己的尖牙插入了一位雄性虎人的脖颈，有些麻木的手指摸到了其穿戴在身上的铁片护甲，皮革味还很浓郁，视线越过这具干涸的尸体，撞到了一位女战士惊怒至表情扭曲的脸。

    毫无疑问，是怀中的虎人解放了自己，毫无疑问，自己做了相当过分的事情。或许是噩梦初醒，瑟拉娜的思维还很初始。

    用全部体液帮助自己恢复元气的虎人身体现在软得像泡了水的泥塑，面对陌生人那快要撑破眼角的通红眼睛，愧疚之中的瑟拉娜向怀中已死的躯壳倾注了自身一半的鲜血。

    囚禁时期的恐惧与无助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正如一场漫长的噩梦初醒，无助感已经开始被现实所驱散。

    愤怒的女人伸着双手向自己扑来，自己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把怀中坏掉的玩偶推开，手足无措之际又感觉眼皮有些刺痛，眨眨眼睛，脸上淌下两行冰凉的血泪。

    “抱……抱歉！我已经把我自己的一半血输给他了……”

    背上的上古卷轴推搡了自己一把，来自脊背的伤痛狠狠地捏了心脏一下。瑟拉娜蜷缩起手指夸张地反弓起背，激烈的疼痛如一双无形的手掌，牵扯着她的黑发将她的脸朝后拉。

    小心翼翼地伸手检查过伤势，才发现那个虎人伸出的爪子给自己后背的左肩与右肋两处各开了五道壕沟。温热的血液濡湿了沾满霉灰的瓦尔齐哈王族护甲，污秽进一步刺激着伤口。

    寒霜魔法在她指尖生成一层薄雾，细微的冰晶吸附到了深达一寸的伤口附近并凝结出霜花，瑟拉娜并不精通治愈术，只能暂时采用这个附带镇痛效果的应急处理措施了。

    她不想战斗，从疼痛中缓过劲来的瑟拉娜微微抬起头。

    那位女战士正粗暴地给那个虎人做心肺复苏与人工呼吸，但是那具干瘪的尸体给不了她任何回应，一切都已经太晚了，甚至那双闪着钢铁般光芒的漆黑爪子都没能收回去。

    崩溃的哭喊随着趴伏在虎人尸体上的女人身体抽搐的节奏时起时落，瑟拉娜摸了一把脸上殷红的泪痕，哀恸地劝慰她：

    “他已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吸血鬼。对啊，不由分说就把人类吸干血液的吸血鬼啊！”对方咬牙切齿，胀满血丝的眼白周围甚至出现了青筋。

    “不……这是个意外，我对你们没有恶意！”

    像是急着要证明自己的无辜，瑟拉娜朝守护在虎人尸体旁的女侍卫迈出了一步。

    “滚开！”

    一句暴呵把瑟拉娜吓退了两步，眼前的女侍卫一把将虎人尸体拖到了其身后，另一只手如闪电般从其腰间拔出了利剑。剑身上缠着的银丝在祭坛其他紫黑色火炬的映照之下，闪烁着与这位侍卫充满杀意的眼神相似的光芒。

    “刀锋他死了！你干的好事，下地狱去吧！”

    “不要冲动！”瑟拉娜不希望与这位解救她出来的女人战斗，充沛的魔法聚集在双手指尖，一道披满冰棘的冰墙从对方脚下拔起而起，冻住了她的四肢。

    “我不想与你们为敌。劝你不要乱动，你的手脚都已经被我用魔法冻上了，乱动的话，自己掰断手指脚腕什么的可是你自找的。”

    瑟拉娜压低了声音发出警告，变成当下的局面她有重大责任，对于这一点她并不打算逃避，况且刚苏醒没有多久，墓穴里的情况早已今非昔比，自己独自一人指不定会还会遇到什么危险。当务之急，是返回瓦尔齐哈城堡……如果家族还没搬家的话。

    “我的确是个吸血鬼，但你在这里杀死我，只不过是杀死了一个吸血鬼而已。我需要你的帮助，对于你同伴的死亡，我深感抱歉，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们来这里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我吗？”

    瑟拉娜运转着尸体探测术，浓厚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墓葬，有不计其数的人与血族因她死在了这里。

    “让我活着比死掉对你好处更大。我恳请你帮助我，护送我回家……”瑟拉娜的语气无比诚恳，但对方并未被打动。

    “原来你还有家可回啊。”

    曲折的语调升降不一，被困于寒刺之中的女子挣扎着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揶揄。

    “手指真的会断的。”瑟拉娜拧着眉毛再次劝说道。

    她对眼前这个女人其实抱有好感与愧疚，他们一定费力相当大的力气才来到祭坛前，整个地下城之中，就只有她一个活人了。如果自己没有失去意识，也许他们还可以一起说说话。

    即使她并不是那种轻信他人的人，也正是眼前女人的忠诚与不屈，更让她觉得愧疚。

    “你们是赏金猎人吗？”

    “我们是吸血鬼猎手！”

    布满尖刺的冰柱断裂，寒气不断从对方青紫色的右手上飘落下来。剑身上长了一层霜，像是被丝绸裹起来的至宝，剑柄处还留着一些粉色的碎冰，女人发黑的血液晕染了这柄铁剑。被雪霜覆盖的剑刃劈开白雾，挣脱女人被冻伤的手掌，直冲瑟拉娜腹部而来。

    寒冰从放在胸前的双手掌心中出现，伴随一阵冰块崩裂的声音，坚冰拽住了这把缠着银丝的铁剑。剑尖刺穿了皮革内衬的护甲，鲜血迅速染红了剑身上的白绸。

    瑟拉娜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这把剑算不得锋利，但速度之快以至于自己瞬间凝成的坚冰都没能彻底拦下。推着冰球拔出剑尖时，对方已经拖着两条青紫色的手臂抵达了自己身前。

    “停下！”瑟拉娜失声喊道。

    冰凉无比的拳头追上了她的左脸，耳朵里瞬间嗡鸣起来。瑟拉娜顾不得保护她那白皙端正的脸蛋，顺着对方发力的方向快速倒行。

    好在方向感没有被干扰，女侍卫要用腿踢击瑟拉娜手中冰球的想法因被瑟拉娜及时拉开距离而落空，不过脚趾还是碰到了露在冰球外面的铁质配重。即使脚尖传来的剧痛能让人上不来气，这位伟大的侍卫也依然屈着腿保持着站立。

    带血的剑尖离自己的腹部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外加剑柄受到对方的推力，瑟拉娜停下退后的脚步后，剑尖又在自己肚脐周围开了个洞。

    强忍着泪水把剑尖再度拔出来的时候，后背的伤口也开始流血，瑟拉娜一把丢开被冻住大半的铁剑，暗恨自己没好好学习治愈魔法。另一头双手双脚都在慢慢出血的女侍卫状态也很糟糕，自己的攻击不确定是否起效，弓箭情急之下没有装备，自己拿什么对抗对方犀利的毁灭魔法？

    浑身好冷又好疼，四肢不断出血倒可以暂时保留一点点中心躯干的体温，自己恐怕也得交代在这里，女侍卫一边想一边观察着四周可以利用的武器。

    “够了！你无法原谅我，所以我不得不得杀掉你，你的战斗意志让我记忆深刻，我不会忘记你的。请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那个虎人的名字。”

    瑟拉娜捂着受伤的小腹与女侍卫僵持，在她看来不会魔法又手无寸铁的人类已经不算威胁了。

    “我的名字是莱迪亚，没有姓氏，救出你的那位虎人名字就是刀锋。你战胜我了，所以利索地动手吧，我不会反抗的。”

    瑟拉娜点点头，幽蓝色的寒霜魔法再度从指尖凝成冰柱。

    “吼！”

    源自心底的愤怒激活了奔腾在古诺德血脉中的战意，像在霍斯加高峰时呵退巨魔那样，莱迪亚再一次发出了战吼。

    整个祭坛的火焰都为之一震，瑟拉娜没有想到对方还留了这一手，短暂的恐惧过后，她迅速清醒了过来。

    但莱迪亚并没有趁机逃走，而是赶到自己身旁，挂在腰间落满霉灰的精灵匕首被她拔出，深深地扎进了自己的腹部。对方没有给她自己留下后路，瑟拉娜转为单手施法，左手推开莱迪亚的同时，一发冰冻术送进了对方体内。

    两人再次拉开了距离，瑟拉娜冻结伤口后拔出了自己的匕首，怒不可遏地瞪着跪倒在刀锋尸体前的莱迪亚。

    莱迪亚的体温已经开始下降，发青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骄傲的表情。

    “你真卑鄙！我原本没真想过要杀你的！”瑟拉娜紧握着沾满自己鲜血的匕首咬牙切齿道。

    “别再说了，你已经把我的人生毁了！来杀死我吧，就像你杀掉我的丈夫那样赠我死亡；来拿取你的胜利吧，这是我施舍给你的，吸血鬼！”

    莱迪亚驱动着发僵的身体，自豪地挥舞手臂发出最后的嘲讽，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滑落。

    被骗过一次的瑟拉娜愣了一下，最终举起匕首走到了她的身前。

    “安息吧，我会好好安葬你的，莱迪亚。”

    瑟拉娜心中默念着悼词，将匕首向莱迪亚脖子刺去。

    一阵骚动从莱迪亚身后响起，自己挥下去的刀刃嵌入了那个虎人的手臂，瑟拉娜也没想过刀锋居然会因自己的血液而复活。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刀刃竟一时间拔不出来，刀锋搂着他的莱迪亚，无视伤痛般慢慢拧过头来。

    夫妻俩瞪着她的眼神真是如出一辙，瑟拉娜放弃了思考，缓步后退两步后转身就要施展隐身术遁逃。可惜被莱迪亚先前伤到的腹部与刀锋抓伤的后背一齐发疼，瑟拉娜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就失去意识一头栽倒在了石棺周围。

    模糊的酸痛，难言的钝痛，尖锐的刺痛，清晰的疼痛……

    瑟拉娜费力地眨动着结痂的眼皮，这里是圆形祭坛旁的二级庭台，现在自己被捆住手脚，衣衫不整的刀锋与莱迪亚正在火盆另一头的台阶上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我有坏到你们的好事吗？”

    莱迪亚沉着脸在刀锋怀里点了点头，瑟拉娜无奈地重新闭上眼睛。

    “不必担心，你身上的伤口已经被莱迪亚处理过了。”刀锋出声道，瑟拉娜闻言蹭着石墙坐了起来。

    “鉴于你的实力，我们担心你醒来后就会袭击我们，所以捆住了你的手脚，看样子你状态还不错，愿意跟我们谈谈么？”

    “正有此意，我对你们解救我一事表示感谢。我发誓没有对你们抱有恶意，可以给我松绑吗？我想去地下湖洗澡，至少让我换身衣服，霉味儿太重了。”

    莱迪亚重新穿戴好上半身的轻甲，刀锋起身用瑟拉娜的精灵匕首为她松绑：

    “给，你的东西。我和莱迪亚准备了蜜酒陈酿，希望你不要缺席。”

    瑟拉娜检查着身上被处理过的伤口，治疗药水的咸味还能被闻出来，每一处伤口都有被细心的清理过。

    “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莱迪亚的情况如何？”

    “恢复得很好……”变成虎人吸血鬼的刀锋毛色都变淡了一些，金红色的兽瞳搭配探出嘴唇的一对犬齿，透出一股猎人的感觉。不过谈及莱迪亚，他的表情明显透露着安心与自豪，不过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莱迪亚本人打断了：

    “死不了，刀锋已经帮我处理过了。”莱迪亚表情没有变化，换了新装备的她，精神好得仿佛从未受过伤。

    “那我去地下湖洗个澡，就有劳你们准备酒会了。”

    瑟拉娜回了莱迪亚一个真诚的微笑，接过莱迪亚手中的换洗衣物，顺着台阶慢慢向地下湖走去。

    身为抗寒极高的诺德吸血鬼，瑟拉娜并不讨厌飘着薄冰的湖水，褪下长满霉斑的瓦尔齐哈王族护甲赤身裸体泡在天际的地底湖中，感觉就像是褪下了自己的过去一样令人感到轻松。

    湖水里也有暗流，温和地撩拨着恢复没多久的肌肤，标准零度的水温对瑟拉娜而言也不算寒冷，尽管沾满水珠的睫毛已经开始结霜。伤口接受着水流的抚慰，疼痛逐渐被忘却，安宁填满了这段时光，瑟拉娜解开了辫子，浓密的齐肩黑发在水中飘散开来。

    完全适应水温之后，身体末端甚至能感受到一丝温暖，瑟拉娜索性放缓了呼吸，深吸一口气后缓缓沉入了较浅的岸边水底。

    耳膜适应水压后，四周真的变得空寂起来，瑟拉娜抱着膝盖蹲坐在水底，感受自己单薄的身体被水纹轻轻摇晃。她不抵触命运对人们的操纵，很多时候人们注定无法战胜命运，如果命运对自己出手相较上一次会更温和，自己也不会做过多反抗。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只要听话就好了……顺着自己的命运，一步步走下去，不必与任何人对立，不必为任何人悲伤。

    一阵倦意袭来，像是伏案入眠时披在身上的棉被，瑟拉娜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以至于令她忘记了这里是水底。

    “起来！”

    瑟拉娜在水下睁开眼睛，莱迪亚的剑鞘击碎了湖面的冰凌，直挺挺地立在了自己眼前。回过神的瑟拉娜下意识地攥住了这支灰棕色的皮革，气泡从她嘴里溢出，穿过在她沉思之时凝结的数层冰壳在水面上绽放开来。

    莱迪亚在岸边扎好马步仰身像钓鱼一样将被冰水泡得苍白的瑟拉娜拽出了水面，潮湿的沙堤并不牢固，莱迪亚脚下一滑摔倒在了沙滩上，一丝不挂的瑟拉娜也紧抓着刀鞘被拽倒。

    “你是打算把自己封湖里吗？”瑟拉娜身上的水珠穿透了莱迪亚的护甲，入骨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寒战。

    “不……水是淹不死冷港之女的。”

    瑟拉娜眼神低垂了下去，与其说她是悲伤，倒不如说她是在迷茫。

    “擦擦身体吧，免得中风……我是说泡冰水对脑子不好。”不知道冷港之女是何种身份的莱迪亚将干燥一些的布块塞给满头结霜的瑟拉娜。

    “谢谢。”瑟拉娜慢慢用布条捋去头发上的白霜，斜着眼睛瞭望着湖中心的那座漆黑压抑的祭坛：

    “莱迪亚，你认为怎样活着才不会感到空虚？”

    莱迪亚摇摇头，挑了块干燥一点的岩石坐了下来。

    “这不算是问题。有限的生命还都满是没意义的虚度，无限的生命哪还有时刻充盈的可能……你知道你自己被关了多久吗？”

    “我不确定……或许你应该提醒我一下，现在谁是天际的至高王？”

    “天际省为了这个事正打内战呢。”莱迪亚端详着瑟拉娜光洁的身体，白皙紧致的肌肤上还挂着一些水珠，小腹上的三处伤口已经变成了浅浅的凹痕。

    “哦，太好了，无尽的战争。在我不在的时间里世界没有变得无聊，真让我高兴。那，竞争者有谁？”

    “受帝国支持的艾丽西弗，跟受大部分天际人支持的乌弗瑞克。”

    “帝国……？诺德帝国？”瑟拉娜愣了一下。

    “现在是第四纪元两百零一年，我不知道你说的诺德帝国是什么年代的事情。”莱迪亚皱起眉头，觉得眼前的女人有些太离谱了。

    “看来我沉睡的时间绝对远超预期……”冷港的女儿露出了忧伤的神色。

    “你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我知道你们迫切想要探明我的身份和背景，答应我，带我回家，我会详细告诉你们一切的。”瑟拉娜用眼神制止着莱迪亚。

    “那你现在干站着是不是要让我帮你擦身体？大小姐。”莱迪亚揶揄道。

    “抱歉，”瑟拉娜迅速调整了表情，阴着脸用力地擦起了身体，“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家人。”

    “希望他们不会因你弄丢上古卷轴而生气，赶紧穿衣服，酒会要开始了。”看到瑟拉娜绷起了脸，莱迪亚也没继续陪她闲聊。

    莱迪亚头也不回的离开后，瑟拉娜摸了摸湿润的眼角，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刚才在水底哭没哭过。

    这片在地下沉睡千年的墓葬还保留着一些坚实的石质桌椅，刀锋将一张完好的石桌从沙砾里拉出来清理干净，举着火把挑挑拣拣凑齐了三个石礅。炭火盆里新添了几块烘干的木炭，深红色的火焰慢慢舔舐着盛酒的坩埚。

    刀锋从裂谷城走私的黑荆棘陈酿在古墓里散发出阵阵浓香，穿好吸血鬼护甲的瑟拉娜踩着潮湿的楼梯从庭台下缓缓走上来。圆形的石桌上摆着三只酒杯，瑟拉娜按石礅的摆放方位在刀锋对面落座，环视谈判桌四周一遭，莱迪亚埋着头在温酒，空旷的墙上也没看到自己的上古卷轴。

    视线落回桌上，刀锋双手抱胸一脸淡然地监视着她。

    “看起来你控制得很好，不是所有人都能驾驭这种出格的力量。”瑟拉娜两手交叉放在了桌面上，挑了一个有利于双方的话题做切入点。

    “确实，不像某人一失控就把人吸干。”

    莱迪亚往坩埚里投了几粒雪浆果，头也不抬地讽刺道。瑟拉娜瞟了一眼煮酒的莱迪亚，刀锋没有要接她话头的意思，便继续发问：

    “对这份能力有什么感受吗？”

    “永生，多棒啊，不是吗？被关个百八十年人关傻了也不会死。”莱迪亚阴阳怪气地继续刺激瑟拉娜，瑟拉娜将目光从坩埚附近移回刀锋身上，不过刀锋的神情之中看不出一丝会制止莱迪亚插话行为的意思。

    “酒很香，你们品味很不错。我的名字是瑟拉娜，很抱歉一开始没向你们介绍自己。”瑟拉娜注视着两人，这次她的发言没有被莱迪亚回击。

    “我的名字是刀锋，正在为我们温酒的是莱迪亚，我们是吸血鬼猎人……即使我现在是个吸血鬼，也不影响我的身份。”棕皮虎人很满意对方的大度与礼貌，涉及自己的真实身份，虽有犹豫，但仍然没有松口。

    “我知道，你们的职责就是追猎我们这种暗夜生物直到天涯海角。但你们选择杀掉我，也只是杀死一只吸血鬼，我背负着事关世界安全的使命，请你们相信我，我并不偏向于吸血鬼的一方。”瑟拉娜态度诚恳，但刀锋眼神里闪烁着的却是一种得意的光芒：

    “不必太拘谨，我们都是背负这一使命的人，要不然，就凭你真的要对我的莱迪亚下杀手，你也不可能会被留到现在。”

    瑟拉娜的眉毛拧了起来，但又马上松开，刀锋察觉到了她差点失态的破绽，猫脸上多了一分宝藏猎人才会有的狡黠。瑟拉娜慢慢把目光划到莱迪亚身上，对方正陶醉在陈酿芬芳无比的蒸汽中，方才紧张无比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莱迪亚，我打赌你是猎人组织里顶尖的好手。”

    莱迪亚马上扭过头来，对上瑟拉娜散发着幽光的瞳孔，自豪地看了刀锋一眼。

    刀锋点了点头，莱迪亚为此骄傲地挺起了胸膛，然后瑟拉娜盯着莱迪亚，等她反应过来。刀锋想通了什么，神色骤然变了。

    瑟拉娜叹了口气，“瞧，你们的组织如此的不小心，如此优秀的战士面对吸血鬼甚至没有佩戴银剑。”莱迪亚正准备反驳，瑟拉娜一个眼神制止了她：

    “哦，别想糊弄我，之前我感知到了数量庞大的尸体，不全是我的同胞对不对？不意外。所以说这个组织不过是徒有虚名的新手，”瑟拉娜清了清嗓子，“或者说你们不过是他们请的雇佣兵，随时可以抛弃。”

    刀锋没有接话，莱迪亚也低下头安静地侍弄火苗。

    “无论是哪一种，你们现在的处境都不容乐观，为了上古卷轴必要的话我流尽血液也要和你们拼个你死我活，就我看来那个组织不会为你们的失联派出援兵，至少短时间不会。或者，我们来好好的谈谈，也许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现在，让我们都冷静下来。”

    刀锋不知道该不该先抖出自己乃是龙裔的事实，还没搞清楚梭默到底跟龙族回归有什么关系，现在又发现吸血鬼也要掺和进来。可自己即使提问，当下己方失去优势的情境里，又能从对方口中得到什么情报呢？

    “酒调好了。”莱迪亚出声打破沉默，端着放着两只陶制酒壶的大酒盘走近石桌，取下一把酒壶依次给桌上的三只酒杯倒满琥珀色的芬芳酒液。

    “你啥时候调的？”瑟拉娜吃惊地看着她问道。

    “就在你长篇大论的时候。”莱迪亚瞥了瑟拉娜一眼，轻蔑地回答，算是给自己被对方愚弄一事出气。

    待莱迪亚坐好，酒会算正式开始。

    “这酒真的很不错。你们的酬金是多少？”瑟拉娜呷了一口酒，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芬芳与甜辣在唇齿间逗留，暖洋洋的好不惬意。

    “没有酬金，我们是想为天际的人民做点什么所以才接受吸血鬼猎人组织的任务前往这儿的。莱迪亚不怎么喜欢那个吸血鬼猎人组织。”刀锋嘴唇附近的绒毛上沾了酒渍，样子看起来滑稽了不少。

    “但就立场而言，我们仍然是吸血鬼猎人。”莱迪亚品着自己即兴调好的甜酒，为男爵的话做补充。

    “跟吸血鬼打交道却不计代价，我很佩服你们的勇气，你们原先是做什么的？刀锋的话看起来像宝藏猎人，至于你，莱迪亚，也许是侍卫？”

    “刀锋是雪漫城的男爵，而我则是他的贴身侍卫。”

    “不是他的妻子吗？”瑟拉娜回味着嘴里的香醇，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酒色冲上莱迪亚的脸颊，炸成一团红雾，刀锋舔了舔尖牙，淡然地回答道：

    “我本来打算在雪漫买房后就和她去裂谷城举办婚礼的，那些来这个洞穴的吸血鬼们搜集了所有财宝，价值足够我在雪漫置办一套房产。”说着，刀锋毛茸茸的爪子搭在了莱迪亚捧着酒杯的手上，两人炙热的目光相触，默契地共同探身亲吻了一下。

    “莱迪亚现在就是我的未婚妻，也是终要做我妻子的女人。”

    “那为你们二位的结合提前举杯……”瑟拉娜宽容地冲他俩笑笑，率先举起了只剩小半的酒杯，把后半句憋回了肚里：“毕竟吸血鬼不让进神殿。”

    “谢谢你。”刀锋露出了快乐的笑容，三人一同将杯子里的美酒饮尽。

    气氛在酒香中缓和下来，莱迪亚见三人的酒杯已经见底，便从酒盘上抄起另一只陶瓷酒壶往三只酒杯里倒入少量冰过的白兰地。

    “你们都看我干嘛，我再去调一次。”欣喜万分的莱迪亚将三人的酒杯放到酒盘上，准备起身去坩埚处调酒。

    瑟拉娜开玩笑地来了一句：“你这次不会往里面吐口水吧？”

    莱迪亚羞赧的表情瞬间凝滞，事情败露一般地拧起了眉头，瑟拉娜调皮的笑容立马僵在了脸上，难以置信地追问她：

    “你上次不会真的吐了吧？！”

    “当然没有！不要开这种没品的玩笑！”莱迪亚很严肃，因为她作为一直照顾刀锋饮食的伴侣，在个人品德方面自然不会任由外人用玩笑诽谤。

    “算我的错，我的好太太。烦请您再为我们调一次，谢谢。”瑟拉娜难堪地笑着双手合十，仿佛先前阴阳怪气的人不是莱迪亚一样。

    刀锋出声笑了起来，代表莱迪亚原谅了瑟拉娜这个不太合适的玩笑话，两人共同注视着莱迪亚将粘稠的黑荆棘陈酿倒入以白兰地做基酒的酒杯。深棕色的陈酿蜂蜜一般堆积在酒杯中，第三次倒入的是热过的白兰地，随着细木勺的搅拌，一种含蓄又火热的甜香逐渐从浓缩陈酿的齁甜中脱颖而出。

    “你们为什么还随身带酒？”瑟拉娜嗅着这股芬芳不禁有所疑问。

    “黑荆棘陈酿你知道吗？我低价从酒厂贩子那里走私来的，剩下的白兰地是从亚龙人开的酒馆里顺的。”刀锋也陶醉在这种勾人心魄的甜香之中。

    “我不知道黑荆棘，还有，顺的……？”

    “不付钱，把东西揣进兜里的行为。”

    “偷盗？”

    “我难道看着像正派人物吗？哈哈哈。”

    “单从你带着莱迪亚不计酬劳帮吸血鬼猎人组织办事来看，蛮正派的。不过按你刚提到的在这个洞里找到的财富，你的运气也非常不错！”

    “二位，酒好了。”莱迪亚面无表情地打断刀锋与瑟拉娜的交谈，酒盘几乎是被掷在石桌上的，得益于莱迪亚高超的技术，三只酒杯颤栗了一下，里面金黄的佳酿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咳，所以说你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上古卷轴。”瑟拉娜伸出手从酒盘上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只酒杯品了一口，莱迪亚的目光灼得她手背仿佛在发疼。

    “准确的说也不是。因为我们就是来看看吸血鬼在找什么东西，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上古卷轴，也有可能都不是。”刀锋拿起剩下两只酒杯，把其中一杯推到了不悦的莱迪亚跟前。

    “但是即使刀锋给出这样的回答我也要提醒一下你，上古卷轴我们不会还你的。”莱迪亚拈起自己的酒杯，放在嘴唇旁边，清晰地陈述道。

    “请不要为难我，我的朋友。你们放过了我，还让我尝到这么好的酒，我感激不尽。我也不会再去打扰你们，就把我的上古卷轴还给我，我们就此分道扬镳。”瑟拉娜慢慢把风味正佳的美酒放下，诚恳无比地向莱迪亚与刀锋表态。

    “作为吸血鬼猎人，我不可能让一个吸血鬼就这么离开，还带着上古卷轴。”刀锋杯子里的酒下去了一半，但愉快的交谈与甜美的佳酿并未动摇他一开始便树立的念头。

    “所以你们仍是在威胁我？”瑟拉娜的双手离开了酒杯，面对她那凛冽的目光，刀锋与莱迪亚不为所动。

    “不算威胁，我们决定放你离开，只留下上古卷轴。我们也不能空手而归。”莱迪亚也放下了酒杯，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刹那间，刀锋手上的酒杯中的酒冻结了。

    “你知道现在只要我想，我可以把你们都冻在这里，然后我自己去找上古卷轴，找不到我就把这个洞毁了，让所有人都找不到。”瑟拉娜语气跟她此刻的脸色一样冰冷。

    “但是很显然，你没打算真的动手。”刀锋摇摇酒杯，金黄的酒液从破裂的冰盖下涌了出来。“既然你无论如何也要把上古卷轴带回去的话，倒不如把我们两个也带上。放心，我们的身份是冒险者，不会在吸血鬼窝里闹事的。”

    瑟拉娜假装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无奈地点点头，捧起酒杯合眼啜饮了起来。温热的馨香融化开来，仿佛黑夜中的极光，漫无目的地飘荡在深邃的未来。

    “相信我，我不是有意要将你们牵扯到这件事上的……你在吃啥？”瑟拉娜垂着的眼睛慢慢抬起，饱含歉意的声音被正在吐核的莱迪亚噎了回去。

    “浆果，你要吗？”莱迪亚翘着嘴角将一个堆放着新鲜雪浆果的银制小碟子推向她。

    “……给我也来点……谢谢。”瑟拉娜也不再假装愧疚，伸手抓了一把酸甜可口的红浆果同刀锋与莱迪亚边吃边聊了起来。

（十八章结束，全文共三节，累计9.5k字，感谢您的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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