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贤不肖孙记家中长辈辞世

奶奶今晚离开这个世界了。 并没有感到悲伤，也没有感到特别怀念。所幸平时照顾老人的重担未曾落在我身上，所以至少此时此刻至少没有“格外轻松”的心情涌上心头——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的话，我想哪怕是我也不免会有负罪感的。 不过在这种时候不仅没流一滴眼泪，优先考虑的竟然还是自己的心情，我这个不贤不肖孙的名头恐怕确实要坐实了吧。 此时难免有点羡慕表姐，还能敞开心扉哭得痛快淋漓。我的头脑更清醒，眼界更开阔，但我的心也更硬了。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知识越多越反动”吧，可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死都快要看破了，他又如何能对他人的生死心生波澜呢。 苦笑。 我奶奶是个彻头彻尾的农村妇女，胆小懦弱，没有文化，善良，信佛但只能算是泛信——如果有人吓唬她不信佛会下地狱的话，那她是会严格遵守几天戒律的，但是如果感觉身体虚弱，那她也会破戒吃肉，补充些营养。总的来说，她很怕死。有时候她也会像其他老人一样耍帅，说两句“我这么大岁数也活够了”之类的话，但她内心里其实还是很怕死的。 这倒也正常。这世界上除了脑子不清醒的人和眼睛看不远的人，没人不怕死。即便是自诩取得了一点智慧的我，有时深夜联想到死亡也难免浑身战栗。但是我奶奶的情况又有些特殊，她取得了一点智慧，却又没有足够的智慧。她知道神佛是子虚乌有的骗人把戏，因此没法像“正常的”农村老太太一样虔信，把希望寄托在来世。却又没有真正的知识，只能“迷信”科学。这最终促成了她的……我想尊重她的人生，避免使用“悲剧”这个词，此处就用“结局”吧。 我奶奶有个特殊的“癖好”，她喜欢吃药，乱吃药。管头痛的药、管头晕的药、管心脏不适的药、管精神萎靡的药、管消化的药、管一切的药。这些药实际上并不是医生开具的处方，往往都是她跟其他“病友”交流得来。具体起到了什么效果也不好说，我怀疑很大程度只是安慰剂——后来经过全面体检，她真正的问题是糖尿病和高血压，常见的老年疾病。 这些药首先摧毁了她的胃，以至于在后来进行正规治疗时，很多医生开具的药方对她来说都“刺激胃”，以至于连正规的治疗都难以适应。其次是摧毁了她记忆力和逻辑能力（至少我怀疑是这样），导致她出现了一些帕金森的典型症状，并且很难沟通交流。最后是摧毁了她的体力和免疫系统，导致她体弱多病，这是滥用抗生素药物的必然结果。 这样的一个老人，几乎是新冠病毒的完美猎物。自从放开新冠管制的那一天起我就隐约预料到这个结局了，可连我自己都避免不了感染，我又能做什么呢。 苦笑。 越是体弱多病就越害怕，越害怕就是越多吃药（以提供精神上的安慰），越多吃药就越体弱多病。哪怕是亲人和专业医生劝说也无法沟通，她的知识与逻辑能力并不能真正理解我们在做什么，她只会要求更多的药，否则就哭闹，反复地折磨你。这是个死局，无解。 我有时不免会想，如果她不是住在农村（我姑父家），而是跟我们家一起住在城市。如果我早一点发现这个问题，是不是可以趁她陷得太深之前阻止这个过程——比如给她普及一些科学知识，帮她找一些娱乐活动什么的。 但我又想了想，恐怕我并没有这个能力。虽然我是她最疼爱的孙子，但她并不会真正地尊重我。在她的眼里，我永远只会是那个年龄七、八岁，哭着喊牙疼的小孩。我没有能力让她信服，我也不能帮她对抗对死亡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流逝，身体逐步衰败，死亡的脚步越来越近，她最终还是会走到这条路上来——不懂科学，却又迷信科学。 等我衰老以后，脑子浑浑噩噩。那时候我年轻时的勇气和智慧也会消散殆尽吗？我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苦笑。 幸运的是，新冠很快地征服了她，过程应该不会有太多痛苦。按照表姐的说法，她只是睡着了一小会儿，然后就永远地离开了。 人死后又会怎么样呢？是像宗教徒说的那样接受审判or转世轮回吗？亦或者只是像坏掉的电脑那样归于虚无呢？ 我相信——只是我相信，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会苏醒在青春的蓝天下，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回到那个我未曾蒙面、不知姓名的曾外祖母怀抱里。就像看完漫画书会重新翻回第一页一样。 我终究也会像她一样死去，这篇文章也会和我的账号一起消散在互联网里，然后是人类的灭亡，宇宙的热寂。 但是我们确确实实地存在过，生活过。被遗忘不代表未曾发生，我们会永远生活在那个过往的、被人遗忘的时间里。到时候再相遇的话，你还会给我买好吃的，我还能再叫你一声奶奶吗？ 咦，突然哭了……看来我的心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