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林小庄&解雨臣（完）
七、相逢
佐藤将军早已被台上那个曼妙的人影和醉人的嗓音俘获。
解雨臣依旧垂眸唱着，一步一婀娜，一曲肝肠断。而当他目光泠泠地自下而上缓缓抬眸，幽幽望向台前众人，那双充满了眷恋和怀念、忧郁和愁思的瞳孔骤缩！
……
只见台下，一个他日思夜想了一千多个日夜的男人正对着一个日本军官微笑地说着什么……
解雨臣浑身忍不住颤抖。
小庄！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可是，他还是不敢置信的倒退了一步。
台下那个西装革履、舔颜对着日本人的人……那是他心目中的林小庄吗？不……他不是！
他绝对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有着家国山河梦的少年……
此时，早就在听到第一声唱腔时，就知道台上是解雨臣的林小庄强忍着复杂的情绪，暗自攥着拳头隐忍克制地回眸望去……
这一瞬间，似有无数的日月翻飞而过，穿梭在两人交汇的目光中。那里面有喷薄而出的思念、有肝胆俱裂的悲苦，还有不可名状的害怕！
解雨臣哑口，呆怔地站在台上看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
台下哗然，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解雨臣唱戏会出岔子。
行当师傅们见状立刻重新奏起曲子，卖力吹拉弹着似乎想要提醒解雨臣。幕后的班主一直盯着台上的情况，也是急得直跺脚，恨不能冲上台训斥一番。
而解雨臣经过短暂的愣神后，便听到了行当师傅们给他奏的新的鼓点。
他抿了抿唇，朝他们投去一个歉然的目光。
“我不唱了。”解雨臣揽起水袖，字正腔圆的说完，便不顾现场的哗然转身下了台。
台前幕后，顿时因为他这番操作乱成了一团。
班主气的在后面直抹汗，实在没忍住骂了几句解雨臣又见劝不动后，毅然走到台前一个劲的哈腰赔罪。
台下，佐藤将军和小庄也纷纷站了起来。佐藤的一个副将更是直接掏出来手枪跳上台，用着漆黑的枪口顶在了班主的脑袋上，威胁他要解雨臣出来接着唱戏。
一众日本兵纷纷端起了步枪，其他看客吓得有的躲到了桌子底下，有的直接跑向门口，又被日本兵端着枪给逼了回来。
林小庄一见态势危急，便要对佐藤将军说什么，可是没等他开口，佐藤就朝着台上喊了一声：“你，下去，别吓到了我的美人儿！”
那副将听到命令便收了枪跳了下来。
“那美人儿合我胃口，我要她今晚来陪我。”佐藤拍了拍小庄的肩膀，示意他给班主翻译。
班主原本就被枪吓破了胆，如今又看到佐藤目露贪婪地看着他说着什么，顿时腿软，一下子便瘫坐在了地上。
林小庄闻言目光一紧，脱口而出：“他是男人！”
“男人？”佐藤看过去，“那我也要亲眼瞧瞧什么样的男人居然这么美、这么媚！哈哈哈……”
林小庄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当所有日本人全部离开后，林小庄才走上台，搀扶起瘫倒的班主，温声说着什么。
许久班主才定了定心神指挥着班子里的人收拾这场烂摊子。
幕后，解雨臣已经把妆卸的差不多了，正换下了戏服穿上了平日里的大褂。
林小庄却早已站在了他更衣室的门外，局促不安地等着解雨臣。
解雨臣早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影子，他猜到了是谁，但是他却宁愿今天没有见过他！
解雨臣推开门，一边拧着眉微微抬着下巴眼观鼻鼻观心地扣着领口最上面那个如意盘扣，一边踏出门槛，然后与林小庄擦肩而过。
林小庄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喊了声：“雨臣！”
解雨臣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是小庄啊！林小庄！你忘了我吗？！”他快走几步追到解雨臣面前，急切的说着。
“我没忘。”解雨臣目光深沉地看着林小庄。
林小庄不解他眼中的陌生和冷意，与君重逢的喜和忧令他心绪难平。他情不自禁的握住解雨臣的两个肩膀，说道，“我不是让我爸送你离开上海的吗？你怎么……”
“放手！”
解雨臣冷声斥责，然后快速推开他，“我认识的林小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爱国青年！你是他吗？！”
听到解雨臣的质问，林小庄胸口一窒。
你是他吗？！
我怎么不是？
……
林小庄眼眶酸涩。
他低下头，放在身侧的手握紧拳头。
“今晚，佐藤将军邀您来做堂会。我是来通知您的。”
解雨臣闻言瞠目，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林小庄，眼里有不敢置信，更多的是哀怒。
“不去！”
“您不去可以，明天日本军队就会把这里夷为平地，您考虑吧。”林小庄说完，迅速转身。
他怕自己在那双眼里看见失望；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他怕自己看了他一眼后就忍不住告诉他一切！
他怕！
可是他更怕的是任务失败！
革命还没有胜利，他的战友还在各自的战场拼着命！他有什么资格为了儿女情长耽误大事？！
不……
他的使命告诉他，他不可以！
狼狈的转过身想要逃离解雨臣的质问，林小庄眼眶忍痛到通红。
“你站住！”解雨臣叫住了他，他看见了林小庄转身那一刹那眼里的隐忍和不舍；他也看到了转过身后，那崩的笔直的肩膀还带着微微的颤抖——他有太多的话想要问林小庄。
这三年你去了哪里？
你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你会为日本人卖命？
你忘了你是中国人吗？
你忘了你年少许国的宏图大志了吗？
你忘了与我眉飞色舞谈论理想中的新中国需要吾辈为之奋斗的豪言壮语吗？
……
可是，他看到了那个人正努力克制痛苦，却蹩脚地好似下一秒就要落下眼泪，除了那个名字，他就再问不出一句话。
林小庄停了下来，始终还是忍不住转过头看向他。
两个人在一条狭窄的过道里对峙许久。
最后，不知道是谁踏出了那一步，两人不顾一切地向着对方飞奔过去，而后抱在了一起。
两个人的泪水泅湿了对方的肩膀，没有人说任何一句话，两个人相拥了许久，最后又默契地推开彼此。
林小庄再次转过身，抹干眼角的泪水，抬腿阔步离开。
解雨臣看着他的背影，没有挽留，可是眼里的泪水早已决堤……
夜晚，华灯初上
镂刻着高升大剧院牌子的汽车载着大上海数一数二的名角来到了日本大使馆。
大使馆里，佐藤和他的副将穿着便服坐在蒲团上，看着低头站在眼前的人。
他说：“抬起头来。”
手执一柄墨扇，一身靛青色长袍，不长不短的发丝随着轻微的动作而飘动的人缓缓抬起了头。
那如水的眸子，霎时令佐藤呼吸凝滞，眼神痴迷呆滞。
青丝如有意，柔作解语花；
黛眉似远山，泱泱揽星辰；
容色清绝胜松柏，形如飞霜透青天
——这是怎样一个绝色的人啊！
他忍不住鼓掌表示对他美貌的赞叹。除此之外，他竟找不到任何形容眼前人的词语。
带着解雨臣来大使馆的林小庄顺手带上门，然后坐到佐藤的旁边，小声提醒道：“将军，让他开始唱吧？”
“额好！唱！唱！”
林小庄又对解雨臣使了个眼色，解雨臣这才抬起手里一直紧紧握着的墨扇，似比着孤影青灯开始了清唱。
三个男人皆抬头看着面前容貌惊人的解雨臣，一个目露贪色，一个目露惊艳，一个不忍看却又忍不住想要看……
这是他心里唯一牵挂的人啊！如今却被自己送到了豺狼虎豹窝里。
林小庄掩藏在矮几下的拳头握紧。
他侧眸看了眼那两个日本人，心里的愤恨和痛苦愈发炽涨。
这时，一声折扇展开，优美的嗓音如天籁萦绕在耳边。
他情不自禁看向解雨臣，听着他望着自己，唱着：
“九天八荒皆苦，
仰却当年花月误，
日浮春雾 只他合十将愿付，
绿酒杯杯歌遍 再拜陈愿 一愿君岁千……”
白日里，只恍恍惚惚听得几句词，如今再听，除了心里大为震撼，更多的是心痛和不忍！
一首春日宴，唱尽了他的满腔爱意和无尽的思念。
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没有听自己的安排，离开高升大剧院、离开上海。
那是他在等他啊！
那一晚后，是自己怯懦了，不敢面对醒来后的解雨臣，于是不告而别……
可是他想不到，他还在原地等着他回来……
解雨臣，你怎么那么傻？
是我……是我辜负了你……
我混蛋！
就在林小庄暗自自责的时候，异变陡生！
只见解雨臣脚下一崴，佐藤和林小庄两人不约而同冲了上去。
佐藤离解雨臣最近，当下解雨臣便被他一把搂进怀里，林小庄蓦地刹住车，垂手站在他们身后。
与此同时，解雨臣的桃花扇铿锵一声落在了地板上，发出摄人心魂的声音。跌进佐藤怀里的解雨臣此时却抬起头看了一眼佐藤身后的林小庄……
那眼中，是不容分说的决绝！
一道冰冷的金属光泽晃过，只见下个瞬间，解雨臣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狠狠地刺向抱着他的佐藤。
说时迟那时快，佐藤横手格挡，佐藤的副将此时也大跨步过来大喊“来人！”
一时间，原本充斥着吴侬暖语的房间顿时变成了杀伐之地！
解雨臣毕竟只是个戏子，哪里敌得过佐藤这两个手上沾满了鲜血，身上背负了千万条人命的畜生！很快他便被卸下了匕首，被佐藤按在了地板上。
“雨——”林小庄大惊失色，脸色瞬间惨白。
佐藤听到他压抑住的惊呼，和自己的副将心领神会般交换了一个目光。
然后佐藤就对着林小庄说道：“小庄君，此人你认识？”
“……”林小庄脸色惨白，可他还是强自克制着，答道：“大上海数一数二的名角——花爷，谁不知道。只是没料到他居然有这份胆色，胆敢行刺将军！”
说着，他捡起地上解雨臣行刺的匕首，走到他们面前，单膝跪下。
“将军，此人是我带来的，但是我没有料到这会对将军带来危机。”
佐藤顺势丢开解雨臣被他反扣在身后的手，拍了拍和服的衣摆站了起来。
“那，这个人就让小庄君处置吧。”
佐藤勾唇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好像吃人啖血的妖魔，正打算欣赏一场令人兴奋的屠杀。
林小庄握紧匕首，这是他那一晚留给他做防身用的匕首，如今……
林小庄抬起通红的眼，看着解雨臣，解雨臣不屈的迎视他的目光。
两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对方的心灵。
林小庄眉头深锁，神情痛苦而压抑；解雨臣嘴唇紧抿，表情痛苦而倔强！
可他们都是哀伤的！
他们痛！
他们恨！
恨这个世道！
恨彼此因为这个残酷的世道而越走越远！
“你找死！”林小庄咬牙，额头青筋暴起。
解雨臣眼眶湿润，语气傲然：“杀了我！”
“可恨我今天没有杀了这畜生！”解雨臣移开目光瞪视佐藤，那眼里全然是愤怒和憎恨！
“来吧！即便你们杀死了我！可你们杀不死千千万万个中国人！！”
“噗——”一个低沉的声音刺破了解雨臣的话。
解雨臣瞳孔大睁，看着近在咫尺的林小庄和自己的腹部。
林小庄握着匕首将它拔出，第二次朝着解雨臣的心脏送了过去。
解雨臣看着林小庄，目光由惊到怨，又由怨到释然。
失血让他感到了寒冷，解雨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即牵扯到伤口又涌出更多的鲜血。连他的嘴角也逐渐蜿蜒出一缕血色。
鲜血染湿了解雨臣青色的长袍，更将林小庄黑色的西装浸染成更深的颜色。
林小庄瞪大着双眼，努力克制自己的眼泪，不让它出卖自己的情绪。
解雨臣却看着这样的他，忽然就笑了……
“呵呵……”
林小庄心中哽痛，目眦欲裂。
终于，解雨臣一把推开了林小庄，匕首从心脏猛然抽出，鲜血喷洒而出，扬了林小庄一脸。
而解雨臣，恰如一只精疲力尽的蝶，仰躺倒地，香消玉殒在一片血泊之中……
“好！好！好！”此时，佐藤笑着拍着手，大喊三声好，然后扶起林小庄，赞道：“小庄君果然是忠于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好！哈哈哈！”
林小庄丢下手里的匕首，擦着脸上的血，当袖子挡在眼前的时候，那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被他偷偷拭去。
翌日，高升大剧院当家花旦解雨臣——人称花爷的名角赴日本人堂会，意图刺杀不成反被杀的新闻上了头条。
无数上海人被这样一个爱国的、有血性的戏子震撼了！
一个戏子尚且如此，何况他们铮铮铁骨男儿？！
一时间大上海再一次风波谲起。
1938年夏，共产党卧底林小庄终于把日本人的所有布署计划全部掌握，在他将消息传递出去的时候，他便在一个深夜，用一把匕首
杀了佐藤，随后又将整个大使馆泼上汽油和炸药炸了！
这之后，他又接到了新的任务，未做片刻停留便又赶赴了下一个战场！
佐藤被刺杀身亡，日本人意图吞并上海的险恶用心相继公之于众。全国各地也相继开展了更为激烈的全面抗日战斗！
十一年后，也就是1949年5月25日，当陈毅率领部队正式进入上海，上海的市民们手举着彩带和鲜花夹道欢迎。他们高声欢唱着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美好赞歌，并载歌载舞游街时，上海郊区外一处偏远的乱坟岗，一个身穿西装，面容英俊、神情坚毅的中年男人却捧着一个包裹，一步一步向着山下走去。
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头发已然花白，在这个盛年的时候，本该充满着希望，充满着热情的眼里，此刻尽数暗淡。
他的眼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
他捧着怀里的布包，珍而重之的回到了他们的家。
他轻声说：“雨臣，我们回家了。”
雨臣，新中国成立了。
我们的理想实现了。
大家都在街上载歌载舞。
我也回来了，这次，我再也不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