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 第五章:早晨
很早的时候,东方群山仍漆黑一团,可它们上方的天空则晨光熹微,大地泛起蓝色涟漪。 小县城,街道,粗糙的白墙都变得那么幽蓝,那么惆怅,那么迷幻,一如被天空的蓝河汛泡过。 天边泛起粉红色,仿佛被杂草丛生的群山割破了皮,毛细血管里的血一片片渗出皮肉。那是早霞在消失。 紧接着太阳从山后面翻上来,放射出喜人的光线,蓝色迅速褪去,蓝河的涟漪消失,它所流经浇灌的处处地方,那些野花似锦的山头立刻焕发出光彩。 山峦投下淡紫色的阴影,万物都无一不在体温般炙热的阳光下变得轮廓分明,鲜活且清晰,近在眼前。 今天必定是个亲切的好日子,我在念中学时,被教员和广播撵着早起时总能看到这种晨景,闻到慵倦的气息,察觉到盛夏已到。 就是这时候,加兰德抱着我年轻人的脑袋又拍又唤,把我弄醒。她第一次来叫我起床,我迷迷糊糊地看着她的脸庞,多么美好啊,我不禁打心底对她有一种好感,而这好感又是从周围环境中摄取的。 不过她一大早把我叫醒的目的,居然是要拉我去打靶。他妈的,要知道我离开火线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冲锋枪给拆掉扔了,我从此很久都没想摸过枪啦。 “太让我失望了!”她说,“我刚刚才发现,你居然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都没有完成哪怕一次的每日配额射击训练。” 我不满地摇着头,再次闭上眼睛。 “怎么?难道……我碰到你头上的旧伤了?” 她说,连忙把手放开,我的脑袋重新落到小小的硬枕头上。 那双雪白光滑的、女人的手臂就像一圈烤得暖烘烘的、用剥了皮的白桦绿枝做成的花环。 “抱歉。” 花环中心,响起轻若游丝的声音。 “没关系的,我没受什么重伤。”我说,“那不完成训练有什么惩罚吗?” “没有。” “那我们去完成它干什么。” 花环收了起来,继而她开始说道: “对了,就是这句话,这证明你太懈怠了,难道因为不喜欢就不去做吗?长官,给你来远东不是让你光躺着睡懒觉的,就是因为一开始没有做好准备工作,你的生活才在这里乱了套……” “好吧,你说服我了。” 我打断她的说教,坐起来, “你要出去,还是就这样坐在床边,随你好了。我要洗簌一下,换套衣服,这花不了多长时间。” 她没有出去,而是好奇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站起来,她笑了一下,说“果然没我不行”。 我望着她,有些内疚地想到,这件事我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可我还是心烦,因为她打扰我在这种早晨美妙地再小睡一会。 我一直以为,能在晨光的抚慰下走入黑甜乡,是人至高无上的幸福——人虽然沉入梦境,可他身上的一切仍能浅浅感受到,感受到时间在飞快流逝,事物在不断变化;感受到世界,感受到故乡在召唤;感受到光和声;感受到她走过来,把一个温柔的吻藏进自己飘忽的梦的领口,再用双唇和粉舌头把记忆的痕迹给抹去,只留下一种异样的好感。 清晨的光影仍在房间里变幻,越来越亮,越来越甜。姑娘身上轻暖的气息洗濯着士兵汗臭的白被单。 我提心吊胆,总觉得她和枪之中大有蹊跷,可是我能怎么办?那窗棂上的一线线游光亮灿灿的,不断变幻着形状,它有能力不变幻吗? 窗外,阳光灿烂的树林在远方流淌着,颤动着,发出睡意朦胧的絮语和窸窣声,向什么地方跑去……跑到哪里去?为什么要跑?能不能让它不跑? 但我们这些当兵的是不能为自己挑选苦难的。 最后,我随她上车,车门𬴃然关上,我们驶向城郊。晨曦自我们体内流出,夹杂着汽油和火药,流向天空,好像氯仿流向手术台——我在紧张和激动中双手发凉,就像新兵时第一次要去打枪。 射击场,她神气地背上了她的那把二战步枪,M1加兰德。我则仍像在梦游一样,慢得难受地挪动着两条腿向前,和她并排齐步走。 射击场,枪声断断续续地响着。我就坐在一旁,看着她一次接一次精准命中靶心。 我的心仍在烦躁,微风和后坐力震得她的金发飞舞。发丝拂过发烧的枪口,也弄得我心痒痒。 早餐弄得我很渴,于是我一边死命喝着铝制军官水壶里的水,一边这样想: “去她的吧,枪法这么好还用练?都足够去当一个狙击手了。狙击手,狙击小组。我跟她组个狙击小组,我是诱饵。等我被敌人的狙击手一枪打伤在地,她就会立刻判断敌人的藏起来的地方,把那个死神给一枪崩了的,再救我,呼……” “你不舒服吗?” 又打完了一个漏夹,她转过来关切地问我。 “我一听到枪声就不舒服。”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不想让你失望。” 她奇怪地看着我,看着这个浑身充满了不可理喻的矛盾的人。 “这样,也给我打几下,完成配额训练。” “啊……不用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申报一下就好了。” “别吧,上面可能会认为你打我小报告,说我为偷懒找借口。反正只是打几枪。” “那用我的枪吧,应该会让你没那么难受。” 我对她微微一笑,用自己早已习惯的笨拙姿势端起沉重的枪。 “原来如此,你有旧伤啊。” 她说。 “被枪打过,看得出来吗?” 我问。 “放心吧,别人看不出来哦。” 她抱起胸,神秘地对我笑了一下。 我低头吐了口唾沫,学着那些青年装出凶狠的样子,故意哑着嗓子大声对她说: “你看好!” 枪声吓人地响了一次,脱靶了。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尴尬得不停抠起护木。 她走过来,把女人的食指压在我的食指上,再扣了一下扳机。随着最后一发子弹被击发出去,铜亮的弹壳随着银光的漏夹“叮”一声跳起来,高高越过远方像猫隆起的脊背那样的山脊,野草丛毛如绒毛。 她纤细的手推开枪栓,顶住。顿时弹仓里的构造一览无余。她用拇指压下去,把一个灰弹夹填入其中,然后迅速把手抽出。枪机复进,一星子弹塞入黑洞洞的枪膛,子弹头的磷黄倏忽既逝。 这次装填之后,一决胜负。我舒一口气,眯缝起棕眼睛,重新瞄准,细细感受起小如瞳孔的觇孔中,万物越发清晰惹眼的边角。留着烧痕枪伤的纸靶,你要倒霉了。 我扣动扳机,枪声在心灵在作用下变小了很多,然后,命中靶心。我抽抽鼻子,放下沉重的步枪,手臂发酸,却全身都显得那么舒适、飘逸。 要不是她的枪还压着我身体,我早就变成野鹅,伸出天色的灰翅膀,一头扎入煞人的河边芦苇丛,飞到那没有爱也没有梦的地方去,永不回来…… “真是的,发什么愣呢,还有7个弹夹的量要打完哦。” 她发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 这个早晨过后,盛夏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