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不存于世的终焉

【三十一】

雅科夫·尤罗夫斯基定定地盯着福尔摩斯，眼神中满是恍惚。

“你说的没错。”好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无力地靠在王座下的台阶上，好像被抽掉了灵魂一般。

“你可曾后悔过吗？”侦探问道。

“后悔？......”尤罗夫斯基又是愣了愣，嗤笑道，“我这样的男人，没有后悔的资格啊。”

“.........”

“我的国家需要刽子手，那我便去做这个刽子手。我的国家需要夺去谁的生命，那我便夺去谁的生命——我，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工具、国家的工具。就算我也知道那很残忍、就算我知道失却的痛苦，我也必须背负这样的罪名——我是个有罪之人，但我无愧于我的国家。这样的我，是不会谈及后悔的啊......”他仰头看向天空，仿佛在盯着那面早就不存在的旗帜。

“醒醒吧，”虞美人冷笑道，“时隔这么多年，你还是在骗自己吗？”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事实啊。”她摆摆手，“你那一番豪言壮语说得倒是悲壮——问题在于，你自己也清楚的吧？——你手上沾的鲜血，真的都是你的国家需要你进行的杀戮吗？换句话说——你对生命的屠戮，并非都是国家的意志吧？”

“我.........”雅科夫骤然语滞，双目猛地睁大，手指在地上滑动着，好像在无力地抓着什么——当然，除了灰尘，什么都不会有。

“你早就清楚这一点吧，只不过是借‘任务’之名，为你的杀戮寻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罢了。作为阵营敌对者，你仇视你的敌人，这点可以理解，但你将你的仇视溶在国家意志之中，以此来掩饰自己具有私心的杀戮——实在是可悲啊。”

“我......并非......”雅科夫有些语无伦次，迅速地摇着头，“我......是.......”

“雅科夫先生，”福尔摩斯接着说道，“你也清楚，杀戮并非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但你仍然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用虐杀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对敌人的仇恨——因为是自己憎恶的对象，因此他们的生命便毫无存在的必要，这并不可取。”

整个厅堂中陷入了久久的沉默，雅科夫费力地站了起来，良久，他朝逐渐消失的Ruler鞠了一躬。

“抱歉，领导者。他们说得对，我曾经，没有遵从莫斯科的意志，而是按自己的好恶举起了刺刀。”

Ruler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由于魔力供给不足，他的现界已近乎结束，即将消失于这片土地上。

“公主，”尤罗夫斯基转向王座之上的安娜，神情复杂地开口道，“我仇视你们、反对你们，我的立场不会改变。但是我曾在漫长的生存中饱尝了失去的滋味。我亲眼目送我所有的家人和朋友衰老离去，却无能为力。为了避免被当作不死的怪物，我也曾经改头换面。但是......”

“不必说了，军官先生。”皇女打断了他的话。

雅科夫不由得一愣。

“上次我喊出‘军官先生’的时候，还是在向你求饶吧？”她苦笑着，右手缓缓托腮，清澈的眸光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我那时真傻......不过算了。听着，军官先生。你反对我的父亲，也因此仇视我们——而我，也因你的杀戮而对你心怀怨毒。你不必向我道歉——想必让你对‘敌人’道歉也是很难的吧。但是啊，同样地，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的杀戮，这就是我的内心。我，皇女安娜斯塔西娅，是不会向你说出‘没关系哦’这种傻话的。我曾赋予你永生的诅咒，让你感受永恒的失却，如今，曾杀死我的子弹也洞穿了你的身躯，这就是我的复仇。”

“因此，我早就说过，我不打算追究谁对谁错。历史的命运早已没有争论的意义。我的存在是由这样的怨念所维系的，我必须了却对当年死去的怨恨，仅此而已。恩怨已了，这就够了。”

“安娜......”

“千诉离阁下，”她笑了笑，“不必困惑，这就是复仇者的存在方式啊。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生命抵偿生命——只要完成复仇，而无需在意宽恕——若万事都存在谅解，便是Avenger的终焉了啊。”

“她这算是......暂时放下心结了吧？”我自语着。

“或许吧。”虞美人同样低声道，“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呢，她的时代不允许存在无辜者。”

“公主，”雅科夫犹豫着，终于开了口。

“？”安娜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我的生命早该迎来尾声，就连时间也毫无意义。因此，就算是奢望，我也想请你赋予我......本不存在的结局。”

“.........”皇女沉默了，那是仿佛时间静止一般的沉默。她如同一尊雕像一般靠在座位上，微风拂动着她银色的长发，在恍惚的光影之间，她的神情渺不可见。

“我问你，”良久，她才抬起头来，“雅科夫·尤罗夫斯基。‘生命’是怎样的存在？”

“生命......吗？”雅科夫挪动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无力地靠在宫殿的庭柱上，“我曾经杀过很多人。那时我觉得人命不过是一个数字罢了，确实，我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后来，我活着，直到送走了所有熟识的人，也不再挥动屠刀了，那时我觉得——可惜没有假如，不过如果有的话——假如我是个普通人，所谓生命啊，大概就是有始有终地、有情感地活下去、直到死亡的那天吧。”

“.........”皇女慢慢闭上了眼睛，什么都没说，只是闭着眼睛，沐浴在柔软的夕阳余晖之下。

“可以了。”她自言自语道。

“Viy——”随着轻柔的呼唤，她怀中的玩偶，眼睛缓缓亮了起来，散发出清澈的蓝色光芒。

“Viy，诅咒......解除......”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在高高的王座之上，好像经历了十分艰难的抉择一般心力交瘁。

靠在柱子上的雅科夫·尤罗夫斯基愣了愣，随即艰难地笑笑。

“谢谢。”

小精灵眼中的光芒愈发浓郁，时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流逝着——雅科夫的面容迅速衰老着，由精壮的中年人逐渐变为清瘦的老年人，然后从脚而上，慢慢地融于虚影之中。百余年中被封存的时光，在这一瞬释放出来。他的终焉——原本不存于世的终焉——已然浮现。

“这不是原谅。”安娜斯塔西娅站起身来，转身背对着正在消逝的光芒，“这是解脱而已——也是我自己的解脱。”

她倔强地不肯回头，谁也看不到那在漫长的时光中，脆弱而又坚强的少女，此刻正带着怎样的表情。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