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的日子10
日子大多时候是重复而沉默的,少数时候是无序,而沉默的。本该像沙丁鱼一样普通细密的日子里,偶尔会混入一条来自过去的鲶鱼,让人颠倒在不受控的不安里。此时只能等待以往既往,就像等待沙丁鱼在传送带上慢慢变成罐头。 趁着30℃,我穿上了短袖,手洗衣服就尽量穿得单薄些才省事。天气预报显示的寒潮会在两天内让气温骤降20℃以上,以防之后几天不出门的可能,我出门采办足量的食材。 按开电梯,闻到一股槟榔的味道。听说槟榔吃多了会得口腔癌,我吃过两次,只觉得胸腔有种被冰刀开膛破肚的怪感,就不敢再吃了。人人都知道的假话和真话的区别是什么呢?就像,槟榔和抗生素的区别是什么呢? 这几天的天气稍微好一点,轻度污染,天是陈米一般的浅黄,就像是银耳靠近茎把那部分的颜色。 彼时是下午两点,街道和往常任何时间的街道都一样,安静得像午休时的小学教室,一切事物的眼睛都不能完全睁开。 悬铃木的叶子已经全展,垂吊的球果隐入其中,直挺而灰白色的树干反着灰黑色的鳞状树皮。和杨树一样,这种长柄大叶的乔木远看时,叶子就在风里舒缓地周转着,叶缘的粗齿就像我剪的窗花,小时候跟着动画片里面学,最后剪出来本该镂空的地方却是一整块,剩下的部分也没有图案只有边角料。我以为的和我成为的,这二者组成了一把剪刀,两者相遇,刀口朝我。 我家所在的这条不到500米的路,有两所小学,四家托管机构,不计数的培训学校。 有黄绿色棒球款校服的是重点小学,大门修得气派,门左右两边都有块40多英寸的电子屏幕,有次路过,屏幕还在放泰国的公益广告,门的左边墙上挂满暗金色的荣誉奖牌,排列成方阵,看起来就像一口在微笑的金色假牙。 早上不到八点多,路过时能听见里头在开集会,“在……领导下,同学们学会……,一定要……”。这些话听着很是熟悉,这种熟悉感不是来自于深刻的童年记忆,而是这一套说辞以及搭配这种说辞才有的普通话怪异强调,惯用在童年以后的任何公开发言的场合。 我没有在这样的场合发过言,没有抓住机会的冲动和勇气。我突然开始思考,如果回到过去在某个全校师生都在的集会发言,我要以哪一个年纪的我去发言呢?重点不在于我要说什么话,而在于说话的我是想说什么的我呢?想来还是决定,小学的发言人,就留给小学的我来做吧。 昨晚上七点多,我去超市买打折菜,看见学校门口站了一圈人在等着里头孩子放学,才知道他们放学的时间这样晚。这样不就不能看大风车了吗?虽然这节目停播了。 在另一个小学大门外,周一到周五,粥饼油条等早餐车早上六点多出摊,周末会稍晚,到了十点左右就撤摊。旁边会有两三辆卖当季便宜水果的皮卡车和三四个老太太卖菜的地摊,还有一辆卖米花炮筒和热辣条的车子每天都会出现在同样的位置,从早到晚都不走。每次走过,就能听到她们对我说: “捎不捎?” “(我微笑摇头)” 早上八点左右,孩子们在各个早餐车旁边围转着,跟成群的蝌蚪似的,红领巾让他们的小脑袋显得更大了。路口右边有三家早餐店,分别主营小笼包,包子和鸡蛋灌饼,过了路口,还有一家卖胡辣汤的。 下午五点,这里的孩子放学,马路对面的托管所也放了,就会有另一批小吃车来,卖的东西大差不差,换人不换样:炸物小吃、酱肉、馍馍、凉菜、烙饼。这时候,光临的顾客会变成了接孩子放学的监护人。 今天的象棋桌挪了挪地儿,上座率为3。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太太坐在路坎上,她不是环卫工,是我没有印象的一位老人。 她的肩膀就像是没有形状一样,人和衣服褥成一团,但衣服比人更撑展。生气和生机的区别,就像是同一粒级的皱缩和鼓胀的豌豆的区别。 这里的环卫工都配有一辆橘色带盖的垃圾三轮自行车和一把长柄扫帚,在工时内他们会在固定点位一直呆着,扫地或是坐在台阶发呆或看手机,或是坐在三轮车上发呆,或是坐在地上或车上同其他老人聊天。 这里的街边没有座椅,人们大都是坐在靠近店铺门口两边的台阶上,从家里出来的会自带板凳,要买菜的会用口袋垫着,什么也不干的就只坐在地上,把两只手安合在一起。 这在我老家镇上是看不到的,老家镇上那些不忙农活也不摆摊的老人们,根据自己的喜好,要么在茶馆里打麻将,要么成群地游山。 一条溪河穿插于小镇的各个犄角,老人们会沿着河边的路一直走,路线有大圈小圈,人能从这山到那山,山矮路环,走累了就在路边聊会,聊天也是站着聊。 固定的茶馆里有固定的牌友,彼此为了一两块的输赢在牌桌上产生的胜负心,也还能算是一种力量,但这种力量在伊川是没有的。因为伊川这里的老人不打麻将。 我回想起自己刚到伊川,某种难以言喻的流感般的死气,让我整个人好似喝了过期的冷牛奶一般。半个夜晚,我窝在悲哀里替这座行将就木的城市流干泪,剩下半个夜,我像得了某种志气,大喊着要把麻将馆开到这里来,让这里的老人也“意气风发又精神抖擞”地“打发时间”。 现在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在路过一个零食店的时候,店门口广播着“今日免费办会员,即可享有8.8折优惠”,走在我旁边的老人和我一起,停下了脚步,观望着传来广播的店铺门口的横幅。我才发现,皱缩的豌豆和其它的豌豆都符合孟德尔定律,我也没什么好年轻。 前几天朋友分享了一个洛阳旅游攻略的视频给我,我才想起这里是洛阳。我呆在伊川,忘了自己在洛阳。视频里的官方宣发的策划很是有趣,不少人穿着汉服去古城景区打卡,美丽又热闹。 看《杜拉斯与殖民幻觉》的纪录片的时候,里头讲到殖民权贵白人对亚洲母亲口对口喂孩子嚼好的食物这一行为的反感,我想起我外婆小时候也是这样喂我妹妹。“白人是前所未有的白”,我希望自己没有太多的什么颜色。 伊川有老和少和生和死,没有好和坏。我则只有一双混乱和难除偏见的眼,它们试着用可以伸缩的同情,绕开旅游者和定居者之间物理生境的隔阂,消除以自己的认知为准的“文化殖民者”的优越感。伊川在这里,不在我眼里,我们不需要彼此,我们只是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