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文明筛选

悠光对于推演者的演讲结束了，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就是你声称自己的文明处于毁灭边缘的原因吗？”一个颤抖的声音提问。

“是，但不全是。”悠光回答，“事实上，我的文明已经进入了‘文明冬眠’状态。借此，我们可以延缓文明的灭亡。经过第三推演程序的计算，我的文明从现在开始算，还有约五百个推演年的寿命，换算成地球年就是约四千年。但是由于后续陆续启动的文明转生计划，这个时间将会缩短为原来的四分之一。”

“文明转生计划？”

“在此之前，我必须为大家解释另外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在蓝星文明曾经被人提起过，但是没有被重视。它的名字叫做‘文明筛选’。”

“正如我们文明所探索的那样，文明是宇宙的错误，而这种错误会在宇宙规律的齿轮之中逐渐地被消灭，其手段被我们称为‘文明筛选’。宇宙并不会也不能够对文明执行外力的打击，但是宇宙规律本身会诱导文明走进一条发展的歧途，最终自行毁灭。

不同文明对于不同层次的文明筛选的抵抗力是不同的，但这是可以预测的。根据计算，蓝星文明如果没有外力干涉，将会在被称为《算法统治》的文明筛选中消亡。

但是这并非绝对。比如田羽星先生，他就在我来到地球之前，独立推出了该结果。虽然他自己也很难相信，但他是对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田羽星。悠光见状，便顺水推舟：“田羽星先生的结论其实和我们的不谋而合。不妨请他来讲解一下他的观点。”

田羽星只好尴尬地咳嗽一声：“过奖了，我不过是从人类自身的角度走捷径分析，恰好得到了和推演者相同的结论罢了。

如果从哲学的角度分析，那么人类之所以文明，是因为我们引以为豪的道德等‘人性’吧。从这里，我找到了思维的切入点：它们从何而来？

在医院的治疗过程中，病房里的操作板中存放了几本书可供病人自由阅读。尽管其内容不外是哲学和政治诱导，让AGRS的患者与潜在患者们受到教化。从巩固统治的角度来说这无可厚非，其效果也和在一百年前流传的《资本论》、一千年前流传的四书五经一样。但如果一个政权要证明其存在的合理性而不陷入循环论证，那它就必须得引用更多人的话，就不可避免地要简略讲述曾经先贤构建起的哲学体系。所以我有幸读到了不少哲学观点。

其中一位叫做弗洛伊德的先贤的话语引起了我的兴趣。他大胆地猜想：人是追求意义的生物，而最初始的意义就是繁殖。他的观点当时使他遭到很大的非议。

我从这一点出发继续思考：人类的‘意义’，或者请允许我称之为‘倾向’，不止一种。这种倾向由人类天生决定，是人类的本能，或者说人类的‘兽性’。但是‘兽性’和‘人性’有很多不相符合的地方。历史上有人将这种‘人性’称为理性，但在现实中我们看到了，这种理性不止一次地自相矛盾，创造了无数个可以讨论的伦理问题。

因此我认为，‘人性’是‘兽性’群体化和复杂化的结果。换句话说，就是不同个体之间的的倾向进行相互作用，相互影响。而这种相互作用的结果被教育的同化方式传给后代，代代叠加，逐渐造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异化与观念上的扭曲，这就是道德和伦理的来源。

人的基础倾向是一定的，它们很有可能是由基因决定的。虽然每个个体的基因不同，对于每个倾向的着重也是无法预测的，但如果使用统计学的方法，配合上族群的通用基因分析，可以从总体上估计一个群体的行为。如果能够拥有惊人的计算能力和推演能力，那么甚至可以从种群基因、生态环境、星球状态概况等有限的信息中，推导出一个文明的道德伦理体系，文明形态，文明发展轨迹，以及……最终的消亡方式和存在时间。据我所知，这就是第三推演程序中用于宇宙推演的谬误算法其中的一个功能。

就如同拥有一个生命的基因就可以推算出一个生命体的形态和性状一样，我们不妨将以上用于推导文明信息的最基础信息称为‘文明基因’。推演者文明一定通过第三推演程序得到了蓝星文明的文明基因，否则悠光就不会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了。虽然蓝星文明的文明基因现在已经很难从现实中考证，但是我可以做一个大胆的推论，那就是蓝星文明的文明基因中一定包括：每个人都有满足他人倾向的倾向。简单来说，就是每个人都本性善良，这一条我称之为‘性善论’。

举个简单的例子：伦理要求我们不能杀人，是因为人不想被杀。然后每个人都拥有满足他人倾向的倾向，从而也会或多或少地满足他人不想被杀的倾向。于是这就成了一条伦理。

但是我们同样也要注意到，‘性善论’本身也是一条倾向，它自身也适用于自己。如此进行下去可以没完没了，所以这就造就了人类极其复杂的伦理体系。

那么我们现在就知道，所谓的伦理不过是代际叠加的倾向相互作用形成的族群整体倾向，然后被崇高化的结果（顺带一提，崇高化也是蓝星文明的文明基因之一）。而绝大多数的人的思想，也被这样的方式束缚住了手脚。得益于长期封闭于精神病院，我拥有了一个近似社会真空的空间，可以超出这种束缚，所以我才能对这种束缚进行研究。

我发现至今人类的所有主流的哲学观点都可以用14个参数表达，这些参数分别是十四个基本量的指数，代表了其探究的‘深度’。由于受到自身大脑构造以及社会伦理的双重约束，所有主流的哲学观点都跳不出这个14维度的空间。

相反，只要是能用这14个参数表示的哲学观点，那么无论其听上去有多不可思议，最终都必然会被人类所面对。其中不乏有不少互相矛盾和自相矛盾，最终可能导致人类灭亡的观点。而‘人类必须完全信奉算法之神，按照计算机给出的方式安排自己的一切。’就是这14维空间中的一个点。

但是，可笑的是，在这14维空间中，找不到一个能完全否定这个观点的观点。诸如什么自由民主平等等曾经的口号在人类的飞速发展和生存面前甚至渺小到不是它的对手。像这种观点我称之为‘哲学奇点’。也就是说，除非亲身经历算法统治导致的灭亡，人类不可能完全依靠自己推翻算法统治。那么蓝星文明几千年的历史旅程，就到此终止了。

据此，我们也可以合理推论，宇宙中的其他文明也有与我们类似的问题。那么这也解释了费米悖论——外星人之所以之前都没有来到地球，是因为他们都死了。

那么以上就是我的所有研究成果。”田羽星仿佛一个如释重负的人，坐回到了椅子里。

“谢谢你，你做得非常好了。”悠光接过话，“文明转生计划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帮助推演者力所能及的文明，但同时也不能过分干涉的情况下，指导其渡过文明筛选的危险期。但之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这样做推演者能得到什么？”

“什么都得不到。很奇怪吧？”悠光苦笑了一下，“事实上，第三推演程序的存在，既无法校准历史，也无法准确预知未来。它的存在就是基于错误本身，已经完全违背了推演者的初衷。但是硬要说为什么的话，推演者文明的文明基因里，也有一条‘性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