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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1期 「道」與「邏各斯」

2023-03-09 16:48 作者:全知全能的絕對者  | 我要投稿

「道」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概念,由「道」开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天道之学、地道之学、人道之学和王道之学;「逻各斯」则是西方哲学的核心概念,由「逻各斯」发展出了具有西方特色的修辞学、逻辑学、自然科学和理性主义的知识论。通过对作为中西哲学之源的「道」和「逻各斯」这两个概念的回溯和分析,我们不仅可以发现中西哲学的根本差异,而且可以寻找到中西哲学对话的一种可能性。

  一、老子的「道」和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

  值得我们关注的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是,「道」和「逻各斯」作为中西哲学的源头和最高范畴,虽然它们产生并影响于不同的地域,但在时间上却是几乎差不多同时出现的。

  在中国古典文献中,「道」字虽然在《尚书》、《诗经》中已屡次出现,但是作为哲学范畴,则始于老子。老子以前,随着农业生产和天文学的发展,已提出了五行和阴阳的学说,但是这种以多种元素为世界本原的学说,不仅难以说明有限的东西如何成为无限世界本原的问题,而且也无力对抗意志之天的绝对权威。老子提出「道」这一概念,并把它从有限升华为无限,这就从理论上把中国古代哲学的思维水平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道」作为老子哲学体系的最高范畴,它有四个主要特征:首先,「道」先天地生。 「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其次,「道」无形无象。 「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再次,「道」无始无终。 「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最后,「道」不可被感知。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那么,「道」作为无形无象的绝对,它是如何派生宇宙万物的呢?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就是说,「道」是「无」,由「道」最初派生出的是混然未分的统一体,然后再由该统一体派生出阴阳二气,阴阳和合产生冲气,阴气、阳气、冲气三者变化而产生出宇宙万物。我们可以把老子的这一思想简要地概括为:「道」(无)——一(有)——二(阴阳)——三(阴气、阳气和冲气)——万物。简言之,从「道」这一绝对实体引出宇宙万物,乃是老子思想的根本特点。

  差不多与老子同时,在古希腊,赫拉克利特在《残篇》第一条则提出了「逻各斯」的概念,而这一条残篇,据亚里士多德说恰恰是赫拉克利特著作的开头。

  「逻各斯虽然像我所说的那样存在,但人们在听到它以前,或是第一次听到它的时候,却总是不能理解它。万物都是按照这个逻各斯产生的,虽然我已经根据事物的本性将它们加以区别,解释了它们是如何发生的,而且人们也经常遇到像我所说明的那些话语和事实,但是他们却像从来没有遇到过它[逻各斯]一样。至于另外一些人对他们醒来以后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就像是对他们梦中所做的事已经忘记了一样。」

  在著作的一开始就提出一个新的哲学范畴「逻各斯」,足见它在赫拉克利特哲学思想中所占的地位。那么,「逻各斯」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呢?

  当前对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最有系统的研究当属格思里(Guthrie)的《希腊哲学史》,他在这部著作中对赫拉克利特的研究被公认为是最有价值的。关于「逻各斯」这个词,格思里从古代希腊人的著作残篇中总共归纳出十种含义:(1)任何讲的东西和写的东西,包括虚构的故事和真实的历史;(2)所提到的和价值有关的东西,如评价、名誉等;(3)与感觉相对立的思想或推理;(4)从所讲或所写的发展为原因、理性或论证;(5)事物真相;(6)尺度,即完全的或正当的尺寸;(7)对应关系、比例;(8)一般的原则或规律;(9)理性的力量;(10)定义或公式。此外,格思里还认为,「逻各斯」在希腊语中是一个最常用的词,严格说来,在英语中不可能找到一个对应的同一词来翻译它。

  按照格思里的这一说法,我们也可以说,在汉语中也很难找到具有这诸多含义的同义词,如果勉强要找一个,那么大多数学者认为,也只能译为老子的「道」。这是因为:老子的「道」也包含有「逻各斯」的一些含义,例如,在老子那里,「道」有规律、比例、道路、方式的意思,也有说话、陈述的意思,甚至也有理性的意思(如作为「道理」的「道」)。

  但是,不管「逻各斯」有多少种含义,有一点却是不容置疑的。这就是说,如果在赫拉克利特的哲学中有一个最基本的抽像概念的话,这个概念一定是「逻各斯」。万物的运动变化,无论是火的燃烧和熄灭,还是万物的生成和流变,都必须按照常在的「逻各斯」来进行。

  二、「道」与「逻各斯」的哲学意义

  老子生活于公元前六世纪,正值春秋后期,赫拉克利特生活于公元前六世纪和公元前五世纪之交,堪称同一个时代的思想家。他们差不多同时提出人类思想史上最早的哲学最高范畴「道」与「逻各斯」,这决不仅仅是一个偶然巧合的历史事件,而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哲学事件。这两个哲学范畴的提出,其意义主要在于,它们共同标志着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标志着哲学思想的源起。

  具体地说,「道」与「逻各斯」的哲学意义主要表现为「杀神」,在老子那里表现为「以『道』杀神」,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则表现为「以『逻各斯』杀神」。在老子提出「道」这一哲学范畴之前,人们普遍相信「天」、「帝」、「天帝」、「鬼神」等观念,认为主宰天地万物的是「帝」或「天帝」,它是至高无上的;它也主宰着人的命运,所以也是「命运之天」。对于这样一种威明之「天」,人们往往持一种虔诚的敬畏态度。然而,在老子的「道」论中,「道」显然是比「天帝」或「鬼神」更具本原的东西。他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像帝之先。」意思是说,「道」像一个虚无、没有形体的东西,宇宙万物都在用它,而它或者不会穷尽,源远流长,像是万物的始祖。我不知道它是谁的儿子,好像是「天帝」的祖先。他还说过:「以道莅临天下,其鬼不神。」其意是指,用理性之道来治理天下,使社会顺应自然发展,那就连鬼神也不灵了。此外,他还用「道」的「自然无为」来否定「天帝」、「鬼神」的权威。

  现在再来谈谈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的意义。从前面对「逻各斯」之本义的考察中,我们可以看出,「逻各斯」的含义不仅非常接近于老子的「道」论,而且其提出的意向也与老子的「道」非常相似。为了印证这一论点,我们有必要对如下赫拉克利特的一则残篇作一分析和说明:

  「这个有秩序的宇宙(科斯摩斯)对万物都是同一的,它既不是神也不是人所创造的,它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按一定尺度燃烧,一定尺度熄灭。」

  这则残篇可以说是赫拉克利特哲学思想的集中体现,它在哲学史上的重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首先,他将世界的本原定义为「一团永恒的活火」,并且这团「永恒的活火」必须「按一定尺度燃烧,一定尺度熄灭」,而这「尺度」或「尺寸」正是「逻各斯」。因此,他所谓的「火」,并非单纯物质性的火,毋宁说,它是「逻各斯」的象征物。在这个意义上,赫拉克利特所说的「火」与老子所说的「水」在功能上非常相似。如果说老子的「水」「几于道」,那么,赫拉克利特的「火」就几于「逻各斯」。但是,正如老子的「水」还不是「道」本身一样,赫拉克利特的「火」也不可能是「逻各斯」本身。

  其次,他不仅把世界的本原描述为「一团永恒的活火」,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指出了这团「永恒的活火」既不是任何神,也不是任何人所创造的。在当时来看,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大胆的宣言,或者,用基尔克(Kirk)的话说:这是「一个庄严的、精心构造的、令人惊奇的宣言」,因为它从根本上否定了神创世界的传统观点。虽然他在这里还保留了「神」的存在,但他也只是把「神」看作「逻各斯」的同一语。如果我们考虑到赫拉克利特所处的环境还是哲学的童年时代,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尽管他的无神论立场不如老子那样鲜明,但他毕竟承担起了希腊人「以『逻各斯』杀神」的历史使命。

  最后,赫拉克利特在这里一开始就提出了「宇宙秩序」——「科斯摩斯」的思想。赫拉克利特在此所说的「科斯摩斯」在本质上与「逻各斯」是一回事,它表示整个自然世界以及其中的秩序。所以,如果说赫拉克利特以前的哲学家关心的是万物的本原——事物的统一性问题,那么,从赫拉克利特开始,哲学更为关心宇宙的秩序和规律性问题。这样一来,希腊哲学就迈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即:哲学不仅要说明世界的本原是什么,而且还要说明世界变化的秩序和规律是怎样的。在这个意义上,赫拉克利特提出的「逻各斯」与老子提出的「道」一样,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们代表了当时中西哲学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

  三、「道」与「逻各斯」的差异

  肯定「逻各斯」和「道」所具有的共同意义,并不等于说二者之间就没有差别了。事实上,二者之间的差别还是相当明显的,这主要表现在对语言功能的不同看法上。

  根据前面所引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第一条对「逻各斯」所作的论述,赫拉克利特似乎并没有给「逻各斯」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他只是暗示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常人很难理解的东西。但是,如果作进一步的分析,我们就会发现他所说的「逻各斯」并不是完全空乏的东西, 相反,它至少应当具有如下几个方面的特点:第一,它是可以言说的,可以用「话语和事实」加以说明的;第二,它与「事物的本性」相关;第三,它是人所共有的,但又是常人「不能理解」的。或许正是因为「逻各斯」具有这几个方面的特点,所以海德格尔才得出了如下的结论:

  「Logos的基本含义是话语,……Logos这个词的含义的历史,特别是后世哲学的形形色色随心所欲的阐释,不断掩蔽着话语的本真含义。这含义其实是够显而易见的。Logos被『翻译』为,也就是说,一向被解释为:理性、判断、概念、定义、根据、关系。」

  按照海德格尔的这一论断,「话语」或「言说」就构成了「逻各斯」一词的基本含义,而其他各项含义诸如理性、判断、概念、定义、根据、关系等等,均由「话语」而来,这就是说,所有「逻各斯」的其他含义,都是从「话语」中引申出来的。我认为海德格尔的这一论断基本上是正确的,这是因为,从赫拉克利特的《残篇》中,我们可以看出,赫拉克利特所要强调的,正是「逻各斯」通过「话语」加以表达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例如,他说:

  「我听过许多人的逻各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认识到智慧是和一切事物有区别的。」

  「所以必须遵从那共同的东西。虽然逻各斯是共同的,但大多数人还是按他们自己私自的理解那样生活着。」

  「如果要理智地说话,就得将我们的力量依靠在这个人人共同的东西(即逻各斯——引者注)上,正像城邦依靠法律一样,甚至还要更强一些:因为所有人类的法律都是由一个神圣的法律所哺育的,只有它才能要怎样治理就怎样治理,才能满足一切,还能有所超越。」

  「浅薄的人听了无论什么逻各斯,都大惊小怪。」

  可见,在赫拉克利特看来,虽然「逻各斯」是难于理解的,但借助理智的力量还是可以言说的。而在这点上,他的立场与老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道」,老子一向主张「非言」与「不言」;而对于「逻各斯」,赫拉克利特却主张「言」与「说」。应当说,这是赫拉克利特哲学与老子哲学之间的一个根本差异,由此我们也可以窥探出中西哲学在初始时的不同取向。

  当然,赫拉克利特并不是主张日常的「言说」,而是主张一种理智的「言说」。因为只有在理智的「言说」过程中,「逻各斯」才有可能一方面与人的说和听相关,而另一方面又与「事物的本性」和「宇宙秩序」有关。这就是说,人的思想和言说只有在顺应「事物的本性」和「宇宙秩序」时,才能从作为「意见」的日常言说中摆脱出来,进而才能被我们称作「智慧」和符合「逻各斯」的。因此,正如杨适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在赫拉克利特这里,认识「逻各斯」本身就包括了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方面,「认识『逻各斯』便是一场通过批判主观意见而寻求客观真理的斗争;另一方面,作为自然『秩序』的『逻各斯』虽然客观存在,但如果我们不能把它认识和说出来,那对我们来说也是枉然。」 这就意味着,认识「逻各斯」尽管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只要是对人有意义的「逻各斯」,它又只能是被我们思想和言说的,否则,我们便永远无法认识「逻各斯」。

  与赫拉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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