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镇的小茶馆 第十六章 再爱我一次(2)

“同学们好,今天我们的班上将转来一位新同学。下面,让她来做一下自我介绍吧。”老师的声音刚刚停下,同学们的鼓掌声却已经不绝于耳。欣灵走上讲台,环视一眼整间教室,同学们的眼神看似是对她有所期待,实则如同已经张满的弓,只是在等待射出的那个时机。虽然有些畏惧,但她还是走上台,用粉笔轻轻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重新面对大家。她的字在黑板上留下的印迹很轻,不过即使是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也还是能够勉强认出来的。在她开口前,大家已经在嘴边将名字重复了许多遍。拉进同学之间的距离的方式中其中一种用的很多的方式,就是熟记对方的名字,最好还能够给出一个听上去很好听的爱称。
“大家好,我的名字是白欣灵,大家叫我欣灵就好,”她紧张地注视着下面同学们的眼色,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从今天开始我将和大家一起学习,希望能够和大家好好相处。”在同学们的掌声中,老师为她指引座位,欣灵则一言不发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一件一件拿出需要的东西,准备上课。但这样的欢迎,只不过是例行公事。
能够体现一个学生在班上人缘的最好的时间,是下课。那时大家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是讨论感兴趣的话题,或是一起做些有趣的事情,甚至就一个问题聚在一起争论不休也是件乐事。不过欣灵能明显地注意到,她就像是个局外人,几乎完完全全地被这个班级的同学排斥在外。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鲜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即使注意到,也不过是用带着看异物的眼神迅速地从她身上掠过,仅此而已。教室里很热闹,但对少女来说却静得出奇。
这所学校并不在忘忧镇,而是在它附近的一座更大的镇子里。学校实行走读和寄宿两种制度来照顾家离学校距离不同的学生。忘忧镇离这里不远,大概半个小时车程,所以欣灵选择了走读。放学回到家,忙于茶馆生意的爷爷无暇过问,她也就不怎么和其他人交流,每天放学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按时完成作业和阅读感兴趣的书。
欣灵这名字是她的亲生父母给的,但姓却是爷爷为她取的。据说她的父母将她送来后明明要求姓和名都要填上,但他们始终不肯填她的姓,最后他们一拍两散。而爷爷收留她后,也并不让她跟自己姓,不是因为名字不好,而是为了赋予她独立的自我。名字也是一条连接家族和自己的纽带,你的姓,你的名,都是你所处的家庭所给予的。而一旦它们被改变,自我与家族之间的结系也随之断裂。爷爷给她取了“白”这个姓,希望她一直能够保有一颗纯洁、善良的心,像洁白的绢,又像纯白的雪……
虽然欣灵在学校里每天沉默寡言,好事的同学们还是经多方打听弄到了些许和她有关的消息,比如她来自忘忧镇的那间茶馆,比如她是爷爷收养的,再比如她不爱说话,沉默寡言,诸如此类。欣灵也不反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中。不仅是沉默寡言,平时脸上的表情也很冷淡,与刚转入这里时的怯懦全然不同。或者说,正是因为欣灵知道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她才会放开自我,以毫无顾忌的姿态面对周围的人和事。
她就像是这个班里的透明人。虽然作业照常交,但没有人和她交流,没有人去理会,甚至上课的老师们也很少会注意到她——仅仅是注意到,还远没到交流的程度。每一节课她都非常安静地度过,或是看课本,或是看自己喜欢的书,再加上接近边缘的位置,想要不被当作透明人都很难。甚至有时,值日小组的组长都会忘掉,她的组里还有这样一位组员。
这不是多么优秀的一所学校,但它是邻近几座小镇中唯一的高中,生源质量良莠不齐。家境稍微好一点的家长直接把孩子送到大一点的城市去读书,留在这里的孩子有的家里只能勉强温饱。爷爷的茶馆经营倒还算是成功,但欣灵留在这里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爷爷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渐渐衰弱,需要人在身边照顾,所以她才选择了这所学校。但和她在班上的位置一样,欣灵的成绩也很一般,一般得老师找其他同学谈话的时候从来没叫过她的名字。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无辜的欣灵忽然开始成为同学们被针对的目标。似乎是对她的“一般”有所不满,有些同学就想办法对她恶作剧。但是少女有着很强的洞察力,以至于他们的每一次恶作剧都以失败收场。男生拿她没办法,女生也对她束手无策。她才不是什么透明人,倒不如说她才是班级里最特别的那个存在。
高中的第一年就在欣灵小心翼翼的提防和冷落中悄悄度过。但是第二年刚刚过去几周,欣灵便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学校。爷爷觉得反常,问她是不是遭到了什么欺侮,欣灵说没有,甚至身上也没有一点伤痕;再问有没有谁制造流言蜚语,欣灵也说没有。为了解决她的问题,爷爷还特意去了一趟学校进行交涉。学校的老师们一点也没有掩饰,把欣灵在学校的所有情况都说了出来。结果,欣灵在学校什么意外也没发生,但她就是不肯再去学校。爷爷无奈,只得为她办了休学手续。回到茶馆,欣灵还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地看书,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爷爷想和她说些什么,但明明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像是突然忘记了一样,最后祖孙二人还是没能进行交流。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欣灵,既然你不想上学,不妨就和我一起经营茶馆吧,”早饭的时候,爷爷对她说,“爷爷年纪大了,你像端茶送水这些事,爷爷现在做起来已经很困难了。你就在大厅里接待客人,顺便递一下茶水,怎么样?”从欣灵来到这里起,煮茶、端茶送水还有写信这三件事就已经深深印刻在脑海中。她年纪还小的时候,爷爷利用她周末的时间锻炼她,让她能够稳稳地端住盘子在大厅里来去自如,即使上面放着易碎的茶杯和沉重且滚烫的茶壶。但如果说是真正服务一整天,那她还是第一次。但是,整天在家也无事可做,不如就帮爷爷的忙也好。
“好啊,”欣灵爽快地答应,“我会尽力给爷爷帮忙的。”
欣灵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过往的记忆迅速涌入脑海中让她感觉昏昏沉沉的。她全然不记得握住那只尚有温度的手之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现在不在发现遗体的那幢房子里,四周的警察标志和警徽则告诉他们,他们现在是在——警察局。
陌漓不在自己的身边。她现在正坐在等候的椅子上,种种迹象表明似乎就是少年报的警。几分钟后,在警察的陪同下,陌漓从墙旁边的走廊出来了。少年的脸看上去很憔悴,似乎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死者的影响。不过,当少年看到少女平安无事且醒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勉力挤出一个温暖的微笑。欣灵很难过,她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你到哪里去了?”刚才的等待马上就变成了埋怨,“你不在身边我好担心你。”
“没什么,只是去做了一下笔录,”陌漓看了一眼身旁陪同的警察,“她也要做笔录吗?”
“暂时不用,”警察对他说,“她受到了惊吓,先带她回去吧。后续如果有什么需要询问的内容,我们还会询问你们的。先回去休息吧。”陌漓谢过警察,然后像绅士那样牵起欣灵的手:“我们回去吧。”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表演有些浮夸,欣灵和一旁的警员都忍不住笑了。少女的脸上露着又惊又喜的神情,她完全不知道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只知道现在的脸蛋热得发烫。走出警察局的门,飞舞的雪花落在脸上似乎都会融化。
“陌漓。”欣灵忍不住叫了少年一声。
“怎么了,欣灵姐?”少年像往常一样应答。
“……谢谢你。”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是一句轻声的感谢。和平时的声音不太一样,她的话语中更多地透着少女的感觉。仿佛是半开的花蕾,既希望探寻未揭秘的秘密,又会激起心中的保护欲。大概这一刻,就是欣灵最脆弱的时候。而这时她不是孑然一身,而是有人陪在她的身边,作为她的依靠,作为她的慰藉存在与身旁。或许少年并未注意到,他的举动已经让他一点一点走进了欣灵的心房。在通向心房的道路的尽头,是她不曾与人倾诉的秘密。
不同于往日,平时一到冬天连大门都很少出的爷爷罕见地搬出一张板凳,坐在门口守着欣灵和陌漓回来。爷爷也意识到了问题,但他只是觉得,孩子们回来得有些太晚了。而且,是过去了整整一天之后才回来——这一点陌漓并没有告诉欣灵。在他们发现遗体后,欣灵停留在房间内不能自已,陌漓则立刻跑向镇子里那个并不大的警察局说明情况。等警察来到现场,欣灵也已经昏了过去。于是那晚,陌漓和欣灵便留在警局,陌漓在里面做笔录,欣灵则躺在外面休息,直到醒来与陌漓重新会面的那一刻。
远远望去,爷爷的脸上满是焦急。如果他再年轻些,他恨不得亲自离开茶馆去把两个孩子带回来。只是,虽然思维依旧活跃,但身体的老迈却已经无法逆转。最近几年每到冬天,他都会把身上的衣服加厚一点,有时只是多一件衬衫,有时则是一条厚厚的毛裤。爷爷在外面待不了太久,最长一个小时就必须回来。欣灵曾告诉他这是老寒腿,平时一定要注意保暖。所以,他现在几乎是穿着所有用来过冬的衣服,坐在门口等待孩子们回来。
当两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爷爷面前时,爷爷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一高一矮,一浅一深,两个身影依偎在一起前进,仿佛再凌厉的风雪也无法将他们淹没。欣灵同样也看到了爷爷,此时此刻的心情她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这里的十年间她经历和遭遇过不少事情,但没有哪一次是她如此强烈地想要见到爷爷。她本想小跑过去,但陌漓用力挽住她的手臂,还叮嘱她小心路滑。欣灵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那一瞬间她恨不得时间立刻定格,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和陌漓分开。少年的出现如同一轮耀阳,融化了常年堆积的冰雪,露出她最真实的心境。她和陌漓挽着手,一起走向那间温馨的小屋。在门口处,等候多时的爷爷和两人紧紧相拥,不肯放开。他太担心这两个孩子了,生怕他们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可即便事情已经告一段落,那晚欣灵还是无法入眠。她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少女死去时的画面,总觉得应该给她一个交代,总觉得应该弄清楚她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她披上外套,悄悄地来到爷爷的房间,拿出爷爷写给对方的信,拆开信封,点亮房间,默默地读道:
致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现在的你一定很疲惫吧?被冷落,被遗弃,被欺凌,甚至,被逼到走投无路……如果你觉得累了,不妨就休息一下吧。爷爷不知道,你的心中是否还有面对接下来的生活的光。光芒或许很微弱,但并不会熄灭。或许你已经被周遭的事物扰得身心俱疲,或许你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但是请你相信,那微弱的光会为你指引方向。如果你的心中已是一片黑暗,恐怕爷爷也没有办法拯救你。非常抱歉。爷爷呀,只能尽力地拉你一把,却不能把你拉出来……
这信纸上的文字一点也不像平时的爷爷。欣灵也是第一次见到爷爷写下的字句中处处透着无奈。茶馆已经开了这么多年,自己也跟在爷爷身边有十年之久,第一次见到爷爷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为什么会这样?她被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困扰着,是因为爷爷年事已高,能力有限吗?是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吗?还是……
欣灵也不知道缘由。想着想着,有些疲惫的她也慢慢进入梦乡。那个晚上,一向被云层遮盖的天空难得地能够看到星星,在无数个一闪一闪的光点中,有一个显得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