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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怪传奇】火鹤(上)

2021-01-14 22:43 作者:暴旋e托马斯  | 我要投稿

(一)

“我们这一行,积德行善的法子,和别的行当不一样。差的远了。”

沙沙的磨刀声让铁环想起义父的样子。

每逢要“上工”的三天前,就是在这间小屋子里,在这盏明灭闪烁的灯旁,义父便坐在这里,一言不发的磨着刀。三更开始磨,磨到鸡叫方才停手。

磨刀的时候,义父一般不会说话,铁环偶尔就坐在他身后看着。但是有那么几回,大概是磨刀磨到无聊了吧,义父开始和铁环讲些他当时还听不太懂的东西。

“我们这一行,刀要磨的利,切断骨头要像切断筷子一样利索;刀要挥的稳,一刀下去就只能是一个镜子般的面。送人走要不留半点痛苦,最好一刀下去,手上连重量都感觉不到。这便是我们这一行积累功德的法子,其他行当学不来。”

义父的话还在铁环的脑子里回响着。想着想着,铁环就笑出了声。

他小的时候不知道义父到底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义父非常在意积累功德。义父似乎一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觉得自己没资格讨老婆,没资格要孩子,铁环都是他从狼窝里抱回来的弃子,当作自己的徒弟养的。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吃肉,没资格喝酒,明明自己赚的相当的多,餐桌上一年到头都是白米素菜,连带着铁环一起跟他受罪。

铁环一直不知道义父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狠,直到他从义父手里接过这柄刀,继承这门行当,才知道义父确实罪孽深重。

自己现在也一样。

意识朦胧间,铁环听见鸡叫了。他回身往门外看去,才发现天已经有些蒙蒙泛白了,就像落地的人头流尽了血之后有些发白的肤色一样。

铁环停止了磨刀。他把刀拎起来,提起酒壶,含住一口酒,照着记忆里义父的样子,对着那柄大刀的刃,一口气喷了出去。

酒气笼罩着银白的刃,碰到那沾满了煞气的钢铁表面便失去了温度,凝结成一颗颗透明的珠,毫无生机地从刀面上滑落下去,只留下一条发亮的水迹跟在后面,就好像要把这刃彻底洗至纯净一样。

刀洗过了。对着刚刚露头的阳光,铁环挥了一下刀,一颗颗酒珠亮晶晶的,在刀身上闪烁,好像那是件刚在银河中洗过的艺术品一样。

“差不多了,”铁环看着刀,原本上翘着的嘴角一点点地落了下来,“该上工了。”

(二)

这个县的县衙门往东走个四分之一柱香左右的时间,就是这个县城的菜市口。摊贩们一个挨着一个布置摊位,摊布挨着摊布,叫卖声跟着叫卖声,把这块地整个包围了起来。唯独中间的一大片空地被留了出来,无人想去侵占。

这片地有着特殊用处,只在特殊的时候会被衙门占用,不被占用的平日里也不禁止摊贩们上去摆摊。但是那么大一块地,就是没有任何一个摊贩敢在上面铺一块布,叫一声卖。

今天,就是衙门用上这块地的时候。

昨天夜里,这块地上就搭好了一个大台子,台子前面恭恭敬敬地摆上了一张官案和檀木椅。如今已经时近午时,案后早就端端正正地坐好了一个穿着官袍的大老爷。那便是这太平县的县令,陆志远。

“罪囚押到,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伴随着响亮的叫声,摊贩们开始慌乱地收拾东西,挪动摊位。围观的人群也急忙退让,在菜市口入口的位置空出了一条宽敞的通路。二十几个衙役,每人押着一个绑的严实的和尚,从这条通路上有条不紊的通过。

二十多个和尚全都被押上了台子,一个挨一个的跪在那里,跪了整整两排。一名穿着袈裟,乱须似雪的老僧在被押在两排和尚的前面。和尚们低垂着头,双手被反剪绑在身后的他们无法合十诵经,就一言不发地跪在那里,不看天不看地更不看喧扰的众人,只凝视着自己的双膝。

这些和尚之中,有一个刚刚十二岁的小沙弥。和那些已经看破俗世的师兄们不同,他瘦弱的身体止不住地抖着。他紧闭着双眼,咬紧了唇,只怕稍微一松懈,恐惧就会像洪水一样从他的五官之中倾泻而出。

吱呀,吱呀。颤抖着的小沙弥,听到了谁走上这个台子的声音。

他从眼角睁开一条缝,想去看看是谁又走了上来。但是脖子早怕得就僵住了,一动也动不得,他便尽力地把眼珠往那个方向转。

晒得黝黑的皮肤包裹着一块块钢铁一样的肌肉,那壮实的汉子裸着上半身站在了他面前,筋骨尽显的大手中握着一口闪着寒光的砍刀。

小沙弥赶紧又闭上了眼睛,但是那早已为时已晚了。泪水早就拌着恐惧决堤而出,还带着一些咸涩的鼻涕从嘴角流过。

“净空寺内恶僧二十五人,拒不依旨搬离净空寺,目无王法,罪无可赦!今将逆僧二十五人,全部于此斩首示众,以正国法王威!”

大老爷扯着沙哑的嗓子,在还有些喧嚣的菜市口中尽最大音量地喊着。他知道喊几声肃静没法让这些围观的刁民安静下来,但就算如此,今天也实在有些吵了。不算这次,这个月菜市口一共处刑了四次,刁民们的喧闹声也一次不如一次大,毕竟伐头这种事一回生,二回就没新意了。但是这次可不一样,砍的是和尚,还是一次二十多个,这谁不兴奋啊?

真是一群刁民。大老爷从嘴角挤出这几个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字,摇了摇头,就继续喊下去了。

“不过这次斩首之前,还有个小小的余兴节目。来人呐,推上来!”

围观人群的最外面,有这么个矮子。他怎么也瞧不见里面,急得直跳脚。蹦跳之间,他听见了轮子轧过地面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没太在意,只当是送货的牛车从隔壁路过。但是慢慢地,他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近。于是,他回过头。

他愣了一下,然后踉跄着让开身子。他前面的人,亦是如此。

被两三头牛拉着的板车之上,放着一尊坐佛。佛像不大,只比人大些许,但是整个都是白铁铸成,银亮的铁面光滑洁净,没有半点铁锈附在上面。

佛像被拉到台子和官案之间的空地。板车一倾,那尊佛像就从车上一点点地滑了下来。

砰。

千斤的铁佛就这么硬生生地砸在了石地上。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猛地震了一下。佛像面朝下置在地上,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按倒在地,周围的地面因为佛的重量而龟裂。

“铁环。”

“在。”

黝黑的汉子双手合拜,回应着大老爷的呼唤。

“把这个砍了。”大老爷面无表情地指着那尊砸在地上的铁佛。

这五个字比多少声肃静都来的管用。刚才还喧闹的菜市口,现在跟死了一样安静。

汉子显然没闹明白大老爷这是玩的哪一出,一脸呆滞的站在原地。

“违抗了圣上,就得死。你们也好,你们的佛祖也好,都得死。”

指着铁佛的手仍旧没有放下。铁环看了看佛,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大老爷,挠了挠头,走下了台子。

他站在佛前,看着那白铁铸成的佛颈,不知怎么办好。

“铁环,愣着干什么?砍啊!”

催命的声音再次在背后响起。看来铁环没得选。

他抬头看了看天。今天天儿似乎不错,刚刚入秋,空气跟山泉水一样冰凉且清爽,吸一口都感觉全身上下的经络一瞬间就被冲开了。

于是他猛地吸了一大口。随后握紧刀,刀口在佛的脖颈上搁好,上下起伏三次算好刀路,双臂上抬举起刀,小臂完全把刀进一步沉下去,直到刀背贴上了脊背,整个腰身都被拉直为止。那样子就好像是个正打算拜佛的僧人一样。

随后,铁环闭上眼睛,猛地拜了下去。

真硬,那是他从来没体会过的坚硬手感。振动和重量通过刀颤颤巍巍地传到自己的手上,布满了茧子的手掌都被震的发麻发痒。伴随这手感而来的,还有一个声音,那是他从来没听过的声音。

过了半晌,铁环才敢把眼睛睁开一个小缝去确认。随后,他知道了那声音到底是什么。

是铁,将铁斩为两段的声音。

刀刃甚至有一点切进了地里。刀身的左边是佛身,右边是佛首,无论哪一边,断面都像镜子一样平整漂亮。

在无人喘息的噤默之中,铁铸的佛,就这么被肉做的人斩首了。

平静,最初先是平静。

随后,是低沉的诵经声。

为首的老僧人仍旧低垂着头,口中开始低声诵着无人听懂的经文。

随后,一个和尚跟上了。
两个,三个,五个,十个。二十五个和尚用不同的声音诵着同一段经文,或是平静,或是颤抖。经文的声音在菜市口的天空中嗡嗡地响着,时不时伴随着香火燃尽的味道在其中。

(三)

铁环正坐在衙门里的一块台阶上歇脚。他干这行时间也不算短了,从接手义父开始已经过了六七年,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是因为一口气砍了二十多个人?还是因为额外多砍了一尊铁佛?他才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手现在抖得厉害,别说砍刀,连菜刀都握不住。

“厉害啊铁环,今天这一出可真是让哥们开了眼。拿刀劈铁坨,还劈开了,你现在可是这太平县的名人了!”

说话的是给铁环发工钱的衙役。虽说铁环每个月有着固定数目的工钱,但是每次处刑都会有额外的津贴发下来。

“也都是托老爷的福。老爷让我砍,我才能砍的下去。”铁环在脸上堆出一个老实的笑容。

“行了,这是今天的工钱,拿着吧。好好喝喝酒歇歇,过几天估计又得来一回。”

铁环从衙役手里接过叮当响的装钱的袋子。这次的袋子重量和以前的重量明显不是一个等级的,手还抖的铁环甚至险些一下子没接稳。

“还有这个,拿好。"

衙役接着递过来一本书。那本书的封皮上什么字都没写,只有几笔艳丽的朱砂胡乱地涂在上面,乍一看还以为是鲜血溅在了封皮上,谁看了都会觉得几分晦气。铁环也不例外。

“这是那老和尚身上揣的书,按规矩都是你的。你也不识字,改天拿去卖了,估计也能赚点银子。”

这书是什么?上面写的什么?里面又写了什么?铁环好奇,但是什么也没问。要在衙门干的长久,该说的话一句不说,这是义父教给铁环的道理。他只是接过书,随后跟衙役道了个别,就拿着书跟钱走了。

路上铁环又经过了菜市口。杀猪的刘屠户叫他来拎上二斤刚宰出来的新鲜肉再走,他笑着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卖酒的张老伯喊他过来打上二斤刚出窖的新酿再走,他笑着摇了摇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今晚铁环也就是简单地吃了点青菜和馒头,就上了床。

他很累,觉得自己一步都走不动了,觉得自己挨上枕头就能睡得死死的。可是他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他翻过身,转过去,头脚颠倒,怎么也没有半点想合眼的意思。往窗户外面看过去的时候,月亮已经在漆黑的夜里挂的很高了。

铁环坐起身,看着桌子上放着的那个沉甸甸的钱袋,还有旁边的那本书。不知为何,铁环产生了一个他这辈子都不该产生的想法——他想翻翻那本书。

他不识字,因为义父就不识字。所以大部分书铁环都是看不懂的。但是铁环知道,有的书上面没几个字,反倒是各种各样的图画,那种书就算是铁环也看的懂。这本书的封皮上就没有字,只有几笔看不出端详的朱砂,说不定这本书上就都是画?抱着这种想法,铁环把那本书拿了过来。

书的封皮上确实一个字都没有,只有寥寥的几笔朱砂划在上面,笔锋混乱但是锐利,像是刀刻在这本书上之后流出来的血一样。

自从干了这行,铁环已经自认无论怎么样的场面都能泰然以对,但是看着这几笔朱砂,他久违地咽了口口水。

然后,他用还在颤抖的手翻开了书。

“。。。。。。这都是啥?”过于疑惑的铁环忍不住问出了声。

书页上,既没有字,也没有图画,只有些像鸡脚印一样的红色符号密密麻麻地胡乱爬在上面。

他翻过一页,上面还是这些。几页几页大手大脚地翻过去,一直到书的最后一页,上面全是这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

想起这是从老和尚身上搜出来的书,莫不是传说中的梵文经典?那自己肯定是看不懂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但是他又实在无事可做,于是就盯着那书,用手指一个个戳着鸡脚印数了起来。

一个,三个,五个,十个,二十,铁环数着数着,感觉自己似乎开始有所感悟。

这些鸡脚印似乎不只是单纯地鬼画符而已。这些脚印虽然杂乱,但是却能从中找出一条轨迹来,就好像是在理清乱麻团一样。发现了这一点,铁环的兴致又高涨了起来。书看不懂,玩一玩总归还是可以的吧?

于是他用手指跟随着这些鸡脚印,一点点地走了起来。

先是直着走几步,再转个弯,再往前走两步,转一圈,画个葫芦,就是下一页。

上升,平走,下降,滑行,跳过空档,前行,又是下一页。

爬过高山,走过河流,跨过沙漠,穿过洞窟,走进林子,又是下一页。

除掉野兽,除掉暴徒,除掉善者,除掉信者,除掉至高无上者,又是下一页。

取出心脏,熔掉骨髓,拆除骨头,抛掉皮囊,脱离筋肉,又是下一页。

埋葬,嘶喊,破壳,出生,又是下一页。

沐浴着山峦,攀登着瀑布,攀爬上地底,飞身入天空,又是下一页。

让血液泼洒,看着它燃烧,以火为翼,飞向那遥不可及的太阳。

便又是,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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