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耳食录（十一）

40，竹冠道人

　　江西乐安有位书生，一次偶然间投宿在土地庙里。晚上做梦梦到土地神告诫下属：“明天会有仙人经过，你们要仔细打扫干净，迎接仙驾。”又对土地婆说：“你我也应当沐浴更衣，不要因为怠慢而获罪。”书生上前问，“要来的仙人是谁啊？”土地神回答说：“田真人。”书生说：“我也想去迎驾。”土地神说：“关你什么事？何况你这个肉体凡胎。哪有什么资格迎接真人？”书生说：“我慕道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如你手下的仆人？”土地神最终还是不许他迎驾。书生大声吵嚷，土地神就命手下将他赶走了。刚被逐出门，书生马上惊醒过来，感觉这个梦很奇异。

　　回去之后，他和同学们说了这个怪梦，第二天，大家就一起藏在庙里等着。果然有个头戴竹冠的道士自西而来。朗目修髯，丰度飘洒，腰间系有葫芦长剑。经过庙门时，道士对着庙内拱手示意。众人私下商量，认为他一定就是田真人了，他们径直从藏身处站起来，牵住他的衣服求神仙大驾光临。道士笑着说：“我姓宫，名去绵，只不过是个游方道士罢了。哪里懂什么仙术？是什么让你们产生了这个误会？”众人不听，求的愈发虔诚了。道士只好说：“既然诸位如此盛情挽留，贫道也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怎么敢拒绝你们的好意？那就走吧。”众人大喜，一路殷勤备至的将道士引到了村里，他们商量，专门打扫出了一间整洁的斋室供他休息。包括饮食器具，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准备的齐齐全全，是诚心实意求道的样子。

　　道士在这里住了十几天后，众位书生求道士给他们一个出世的法子，以及炼丹化金银和导气引体等术。道士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答不出所以然，忽然他身染重病，没几天就奄奄一息了。大家一开始端药照顾还算尽心。渐渐看那道士病总也不见好，就开始后悔，都埋怨一开始的那个书生乱讲。书生也认为是自己冒昧了。商量将那道士移到其他破房子里。道士虚弱道：“求你们念在我客死异乡的份上，将这间斋室当做我的埋骨地吧。另外，如果你们能继续供我吃喝，为我祷祝。那这就是你们有始有终的大功德。”众书生勃然大怒道：“是我们认错了你！还为你花费不少。这斋室乃是我们清修的地方，你有什么资格占下这里当你的坟地。”

　　门外忽然传来童子拜访问话：“我师父在这吗？”大家问他师父是谁，童子说的就是这个道士。大家很高兴，就告诉他他的师父得了病，欺哄童子说：“你师父还望你来看护他的病，送他回去，怎么现在才来？”童子听了，快步进了门。此时，道士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眼珠子还能动，他看着童子，泪水盈湿了睫毛。童子一看，顿时捶胸顿足，悲恸大哭，眨眼间，呕血数升而死。道士一看，长叹一口气，也死在了榻上。众人慌乱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害怕被别人发现，就买了口薄棺材，准备等到半夜没人的时候，埋到粪坑下面。有书生解下道士腰间佩剑，只见剑光艳发，是柄好剑。再看他的葫芦，里面金光灿灿，竟然全是黄金。众人非常高兴，正准备瓜分。

　　就在这时，道士忽然大笑着从睡塌上起来，对童子说：“可以走了。”童子也跟着起身，于是道士从众人手中取过剑一丢，宝剑化为一条龙遨游在半空，再将葫芦一丢，葫芦化为一只仙鹤。道士和童子，一人骑龙，一人骑鹤，飞腾空中，冉冉而去。众位书生面面相觑，看着对方惊讶和恐惧。这才明白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仙人搞的恶作剧。

　　仙人飞去后，他之前住过的卧室留有余香，一个多月都没有散去。墙壁上还留有五言古诗一首、七绝二首。那两首诗，墨汁淋漓，之前并没有见过。众人赶紧抄写，那诗句随抄随灭。

　　五言古诗为：

“琼树三千丈，种在流霞阙。朝浥瑶台露，暮挂糇山月。

风霜饱更荣，花叶无衰歇。梁洪花下倾，醉倒胭脂雪。”

　　七绝诗为：

“空山明月照莓苔，剑匣匏尊久不开。黄鹤未知尘世险，等闲载我出蓬莱。”

“海云千片散幽襟，昌老无心却有心。仙侣相逢好归去，碧桃花下抚瑶琴。”

41，雷葬妇

　　新建有一个姓顾的妇人。其丈夫洪某，替人赶车为生，对母亲很孝敬。母亲上了年纪并且双目失明。洪某赶车挣了钱，常买些酒肉回来，让媳妇做给母亲吃。那妇人本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丈夫不在家时，非常霸道经常欺负婆婆。丈夫买回来的食物，她总要先吃一大半，剩下一点给婆婆吃。婆婆担心儿子生气将会虐待媳妇，从不将这些事告诉儿子，只是自己叹息而已，所以洪某始终不知实情。

　　后来妇人生了一个男孩，几个月了，妇人嘴更馋。洪某买了点切面回来，让妇人煮给母亲吃，自己又赶车出门去了。切面煮熟后，妇人一个人吃得精光。婆婆要吃，妇人没办法应付，欺负婆婆眼瞎看不清东西，就煮了一些蚯蚓给婆婆。婆婆吃下，呕吐不已。忽然间狂风暴雨，一声惊雷，妇人不见了。

　　雨过天晴，洪某赶着车回家。路过一座石山，见到一个光着身子的妇人正是他的妻子，腰以下陷入岩石中，前后左右都是岩石，就如熔铸进去的一样，怎么也弄不出来。问她怎么回事，已经口哑不会说话，也没死，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看人，但完全是一个不知人事的傻子了。岩石上有被雷击出的二十四个字深入石中，像是镌刻上去的，内容是：“埋半身以存孤，豁双乳以哺子。日一食以延生。终三年而击死。（只埋半身让你活着，露出双乳是为了给孩子喂奶。每天给一餐饭延续生命。满三年当击死。）”

　　洪某每天抱儿子去吃奶，并带去饮食给妇人，一天只送一餐，不敢违抗雷神的告诫。围观的人很多，但只能远观无法近前，人若往前凑近就会感觉有东西拉住腿而摔跤，都觉得挺奇怪的。

　　三年后，雷将妇人击死，暴尸于野外，遍体焦烂，蚯蚓来蛀。而岩石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非非子说：不孝之罪，上可通达天庭。遭到雷击，是很常见的。但妇人当诛而洪某应该有子嗣，洪某家贫不能再娶，更因贫穷请不起奶妈，婴儿无奶吃必死，而洪某也就无后了，诛其妇等于一并杀了婴儿，杀了婴儿也就绝了洪某的子嗣。这不是孝子应有的结果。从中可以看出老天神妙的安排，也可以看出雷神的良苦用心。

42，望都宰

　　痘神是什么神？暂且不做深究，有的人说是住在峨眉山的姐妹三人，身穿着麻布衣服，是仙女一类的神仙，主管人间痘疹疾病，人们称为麻娘娘。十分灵验，对待细节很严格。得了痘病的人家，需要供奉她们的牌位，言语稍有不检点，衣物稍微不洁净，以及诚心敬意有所懈怠的人，得病的人就说神话呵斥谴责他，即使是私心隐意也揭露得出来。神灵世界的事情无法详细纪述，但也不是随便将灾祸降给人的。

　　我家乡的陈洪书，小时候出痘死了，尸体暂时放在东厢房。其母亲抚尸痛哭，之后坐在门坎上歇息。看见有三位穿麻衣的妇人进入屋子里，看着小儿尸体吃惊地说道：“差点搞错了！这是望都宰呀，应该放回去。”说完，出门离开了。母亲惊醒，发现儿子复苏了。后来还果然当上了望都县县令。辞官回到老家，至今还健在。

　　以此来看，因出痘而死的人不都是痘神行使职权造成的后果，可能也是由天数决定的吧？

43，上宫完古

　　溪北的上官完古，曾经到远方的村子去，等他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没有找到一个地方可以住下。来到一座山的前面，看见远处林子外有灯光忽明忽暗，寻找着灯光到了地方，原来是一个小村庄，有几十户人家。每户人家一盏灯，灯火发出的光亮呈现出很绿的颜色，和一般的灯光大不一样。这个村庄的哭声很响亮而杂乱。挨个屋里都这样。上官完古不便于急忙过去找人家，就暗藏着身子慢慢地接近人家听听是怎么回事。

　　他听到一家的一个妇女哭着说：“唉！可悲啊！我不希图你什么，你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一家的一个妇女哭着说：“悲哀呀！我的丈夫！痛苦啊！我的丈夫！”一家的一个妇女哭着说：“天啊！为什么这么快就夺去了我两个儿子的生命啊！”一家的一个男人哭着说：“我弟弟向来勤俭、谨慎，想不到竟然遭到了这种横祸！”一家的一个老人哭着说：“我经营了几十年，仅仅够个吃穿，你把我的产业破坏的好惨哪！又役使我的儿子，活生生地把他累死了，这种仇恨哪里会到头呢！”又有一家的男女两个人共同哭着说：“阿父啊阿父！想不到您在晚年还不免被填在沟壑里惨死了！”其余各家的哭声感情悲切，哀痛压抑，不能清楚地听到。

　　又有一家，听不到哭声，只能听到有几个男人和女人在里面说悄悄话。有四个人站在门外伺候着，就象谋划机密大事恐怕被人发觉似的。上官完古感到很奇怪，他进到里面问他们说：“这里为什么哭声这么多？”屋里的男女初见他，都惊谎地躲避。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说话道：“是客人，为什么要躲避呢？”有好几个男人出来，他们穿的衣服、鞋子很破烂，那愚钝的样子象是农民。他们首先关上了房门，才对上官完古说：“客人从远地来，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官长的情况，从县丞、主簿以上，都贪婪残暴得象虎狼一样。连续好几年，县里的徭役特别繁重，他们把公差摊派到乡里来，每天要使役几千个男人，而给他们的吃食却很少。老百姓不能从事他们的正业，徭役叫人劳苦不堪忍受，只能呼唤天来诉苦，一再遇到饥荒而挨饿受冻，道路上饿死、掩埋的人低头就能看到，没有什么东西供给交纳租税的。凶暴的官吏每天到我们乡里来，连喊带叫地任意骚扰我们，鸡狗不得安宁，乡里的老百姓流离失所，死丧的也快完了。现在副使又要到了，听说县官正在抓人清除道路，副使的爪牙有千百个，到那里骚扰到那里，老百姓不死在繁重的劳累中，那么也得死在他们的敲诈勒索的毒打里。我们在仓卒匆忙中，还没能远远地迁移走，正在商量着晚上逃跑。”上官完古安慰他们说：“自古以来就有征集力役的规定，老百姓要替皇帝出劳力，这也是老百姓的义务啊！”农夫们都愤怒地说：“你如果是官吏，一定不减于现在县官的严酷。”屋里有个妇女嚷着说：“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有工夫说闲话，不怕县里的公差要来吗？”

　　话没说完，忽然听到敲门的声音很急促，这时屋里的男女都停住了说话声。一个妇女悄悄地说：“官吏到了，由我去应付他们，你们都从后门出去。”大家打开后门逃跑，上官完古也跟着他们一块儿逃跑。各个人都跑得很快，倾刻之间就消失不见了。上官完古因为天黑道路不熟，不能再往前走，就趴在草丛里，屏住呼吸等待。一会儿，看到有几个官吏拿着火把，挟持着铁索和绳子，呼喊叱骂着追过来，搜索得很紧急。上官完古借着火光偷着向外看，有一个官吏象是本族中某人的儿子，他在几年前已经死了，可那声调跟他非常相象。想出去问问，又恐怕有错误而不好办。他心里因而想到：“这难道是阴曹地府吗？况且官吏这样的严酷凶暴，乡里百姓死亡、迁走的这么多，平常为什么很少听到呢？”一会儿，又听到一个官吏说：“不知从什么路追下去好？”一个官吏说：“岔道太多，很难找，咱们分开道搜索他们。”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走，也在顷刻之间不见了。上官完古找着道路走出来，又回到那个村庄，而那些妇女的哭声还是照旧，男人们就都逃跑了。上官完古想求人家住一晚上，各家妇女们都说：“我是寡妇，不便于留客人借宿。”让他在门外房檐下坐着。夜深了，各家都关门熄灯，哭声没了，寂静下来。上官完古到了天明时再看看这地方，原来是坐在坟地里了。

　　非非子说：先前，贵溪公年轻时，借住在江西新安县东里的一户姓饶的人家里。寂静的客舍四面都是空山，竹林树木荫蔽。时常有哭声从山间传来，嗷嗷地、呜呜地，如怨如诉，若远若近，即使用“桓山之禽”、“泰山之妇”来比喻，也不足以形容这哭声的哀切。只要一躺下就能听见，起身就没有了。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常常为此感到心痛。后来以此事询问当地人，才知道原来有个寡妇非常穷又没有儿子，因冻饿而死，葬在此山。贵溪公对她的遭遇感到悲悯，对这种情景感到哀伤，为此写了《鬼哭赋》。呜呼！穷人无处求告，即使进入坟墓，也仍然没有泪干之时吗？看了上官完古的见闻，才知道生死都摆脱不了噩梦的人还有新安这个地方，他们遭受的都是杜甫笔下的石壕吏之苦啊。

44，报仇蛇

　　金溪彭坊村有一个姓李的村妇，年纪三十余岁。夜里梦见一个人对她说：“你是我的仇人，竟然在这里。我将找你报仇，你不要躲。”醒来觉得很奇怪。

　　第二天中午，村妇在厨房做菜。家人惊慌地告诉她：“有一条巨蛇在卧室中。”村妇心中一动，知道它正是梦中那个人，抄起菜刀过去。看见蛇的尾巴在阁楼上而蛇头垂到了地面，立即上前就砍。蛇窜到了外面，村妇追出来逐挥刀乱剁，大蛇被砍伤数十处，最后死掉了。村妇也昏倒在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苏醒。

　　后由于长期惊恐不安得了心悸病，假死过去又复苏的情况每年都会发生好几次。但这名村妇至今还活着。

　　非非子说：人的怨毒比动物更可怕！蛇向人报仇，还想到提前报个信儿。然而，预先告诉人，让人知道了就有所防备，蛇也太愚蠢了！有人说：这并不是蛇，是鬼物。若是鬼物的话，也是“傻鬼”。

45，徐太保

　　明朝时，我家乡有个姓徐的太保，年轻时偶然一次在绿野上行走。前面遇上一条小石溪流，水深不到小腿，撩起下衣就能涉水过去。他已经脱掉鞋袜，忽然看见—个女子姿态优美地缓步走来。站起身打量那女子：年纪大约十七八，风姿绝美，走近小溪望着流水一言不发，惆怅犹豫，像是要过河有又恨没有桥的样子。徐问她：“美人想过河吗？”女子微微一笑。徐又问：“美人想过河，罗袜难渡怎么办呢？”女子就低下头看自己的脚，仍旧微笑，一副十分羞涩的表情。徐笑道：“书生我像鲲鹏一样宽大的后背，可以当作过河的渡船吗？”女子点点头，就将双袖搭在徐的肩膀上。徐用两只挽住她的腿，背着她走到了河中间。靓丽的倒影，被清澈的河水照得清清楚楚，不觉轻声吟道：

“玉女渡银河，红裙罩绿波。”

　　诗还没做好，就已经上岸了。女子下地接上后两句道：

“只因诗二句，夺却状元科。”

　　说完就不见了踪影。徐又吃惊又后悔，明白这是神人在试探自己。后来在天顺己丑年殿试中登进士第二名，官至太子太保。

耳食录（同治味经堂刊本）·卷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