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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冰川(上)

2021-12-10 09:18 作者:青海人民出版社  | 我要投稿

文/古岳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在一片草原上住下来,对牧人的生活做一次深入地观察和记录。而且,迪嘎盖是一片迷人的草原,住下来了,就不愿离开。所以,我没想过要急着离开迪嘎盖,而是打算多住些日子的。

       那天下午,靠在被褥上睡着之后,我是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才醒来的。一醒来,发动机就熄了火,听声音,车就停在帐篷门口。赶忙起身去看时,文扎已经下了车,站在那里。于是,拥抱,贴面,问候。

       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欧沙说,对讲机里传来的消息,文扎已经从称多赶回治多,他要去县上把文扎接过来。我就说,反正这里有嘉洛陪着我,也没什么事。你回家之后好好休息一下,让文扎也休息一两天,不用急着赶回来。这些天,文扎陪着几个人一直在果洛班玛和玉树称多通天河谷进行一项古村落的文化考察。从文扎在微信上发的行程看,他几乎一直在路上,马不停蹄,应该很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我想,他们最早也是第二天下午才会赶到迪嘎盖,没想到当天下午就到了。

       坐下,问过冷暖之后,文扎就问接下来是怎么安排的。我就说,既然你已经来了,一切就听你安排了。这不是客套,是实话。以文扎对治多乃至江源玉树的熟悉程度,别说是我,在整个玉树也没几个人能比。对这样的一段行程,他能做出的安排肯定是最合理的安排,我自然是要尊重他的意见的。

       可是,文扎的回答多少让我有些意外,他说,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去索布察耶,之后去恩钦曲源区,再到多彩河源头,去看那些冰川——你不是要看看冰川吗?这些地方还能看到一些冰川——那是这一带最后的冰川了。

       此前,在电话和微信里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说我要在治多的扎河、索加一带选一个地方住些日子,看看最后的冰川,就冻土地带做一次专题的田野调查,并完成《冻土笔记》一书的写作。

       这是文扎策划的“源文化”系列丛书中的一部作品,丛书原计划由七本书组成。其他几部作品分别由诗人于坚、作家王剑冰和唐涓、地质学家杨勇、摄影家和影视制作人高屯子、文扎完成,总序文字由作家马丽华答应撰写。所有书稿原定于2018年11月底交稿。

       可那时我还没到玉树,更没到迪嘎盖。现在我已经在迪嘎盖了,就不想急着去看冰川了,或者,这次干脆就不去看了。

       也是在迪嘎盖,我对《冻土笔记》一书的文本框架进行了重新调整,并初步确定以达森草原为重点完成叙事。但当时我并没这样说。我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原本还想在这里住几天的。所以,文扎自然也没完全体会我的心思。他回答说,你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回头再来呗。先走一走,多看些地方,完了,再回来啊。还没忘了补上一句,想再来住几天,那还不简单,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的,住多长时间都行。

       文扎说得当然有道理,可我担心的是,一旦从这里离开之后,我是否还有机会回来?文扎更多的是从他的角度看问题,他就生活在治多草原,从这里去整个玉树的任何一个地方,当然是说去就去的事情。但从以往的经验看,对我而言,很多地方如果一旦错过或离开,也许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尤其是像迪嘎盖这样的地方,一辈子能有一次机会在这里驻足,便已经是造化和缘分了。

       但是,最终我还是很大度地说,一切就依你的安排。随即也补了一句,但愿我还有机会来这里。随后的几天里,我跟文扎商定,9月份,我们再来这里住些日子。他说,好,没问题。

       可我从治多回到西宁,没几天就感冒了。而且,这次的感冒拖得时间很长,一直到9月底还没完全好。虽然,并无大碍,不是很严重,也就偶尔在夜里咳嗽几声,但要在这个季节去海拔4600米以上高寒的夏季牧场,还是有点儿担心。一来,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二来,再过几天,牧人们又要从夏季牧场转场回冬季牧场了。看来,至少今年是去不了迪嘎盖草原了。至于以后还能不能去,那也是后话了,不表。

       回到文扎为我规划的路线上,我们的第一站就是走向索布察耶,而后是恩钦曲源头、多彩河源头。于是,我看到了那些最后的冰川。

       一路走走停停,约下午3点,我们终于抵达措隆冰川附近。车开到山下就不好再往前走了,我们下了车沿着措隆河谷徒步走。欧沙腿有点儿病,加上有点儿胖,说他就在车跟前等,不上去了。河岸草地多沼泽水洼,我们就不停地在水流湍急的小河上来回跋涉。因为海拔太高,过河时不敢使劲跳,一次过河时,我踩到水里,登山鞋面防水,里面却灌满了水,走起路来很不舒服。从停车的地方到措隆冰川下,不到三公里的距离,不算远,可我们却艰难地走了约两个小时。

措隆湖冰川

       当地牧人说,上面还有一个湖,叫措隆湖。嘉洛和文扎他们都知道那山顶有冰川,也不知还有湖。我们都没想着要登上山顶去看冰川,尽量走近些看一眼就行。我们的目标是那个湖,最好能走到湖边。

       我是直直往山上走的,文扎和嘉洛则不断向山谷两侧去探寻湖的所在。湖就在前方山顶之下,为此我走了不少冤枉路。当我们费尽力气站在冰川下时,那个小湖就出现在左面的山坡之下,从我们站的地方下到湖边还有一公里的距离。那是一个很小的湖泊,湖面不会超过一平方公里。

       此时,体力已经耗尽,我们都在为如何返回到车跟前犯愁,要是再下到湖边,说不定就走不回去了。我们便坐在那山坡上,看山下的湖泊、河流和草原,看山顶的冰川和高天流云。虽然胸闷气短,心胸之间却豁然开阔起来,仿佛那一派雄浑壮阔已然在心,便觉得惬意自在。

       从那个地方望出去,由南往西,有三片不小的冰川在山巅之上。南面的两片冰川离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一座高耸的山峰,山峰之上嵯峨突兀者,皆花白色岩石,其下是流沙层和滚落山坡的乱石。整个南部山野都是这般模样,属典型冰蚀地貌。想来,很久以前那广袤山野之上都是厚厚的冰层,从冰蚀痕迹判断,也许直到几十年前,南面山巅之上现在已然分隔开来的那两片冰川也还是连成一片的。

       西面山顶当是这片山地的主峰,目测海拔在5500~6000米之间,山顶冰川面积也比南面两片冰川大。可以肯定,以前整个这片山野的冰川都是连在一起的,是一个整体。如果能在那个时候走进这条山谷,除北面阳坡山梁和山下河谷之外,东、南、西三面山野之上可能都是皑皑冰雪。如果恰好阳光灿烂,蓝天映照,那冰雪世界也许会焕发出蓝幽幽的光芒。

       我们把青藏高原视作“中华水塔”或“亚洲水塔”,正是因为这些冰川。迄今为止,青藏高原仍然是地球上除南北极之外最主要的冰川集中分布带——我把北美以及其他靠近北极圈的冰川均归在大北极的范畴,因为在纯粹的地理层面上,它就是北极大冰盖的一部分。将青藏高原称之为“地球第三极”,不仅是因为其高崛,是地球的制高点,还因为这些冰川与南北极相映生辉。

       可是,很显然,这些冰川正以惊人的速度从这片高大陆上消失。科学家为修筑青藏铁路工程提供的一项观测数据显示,虽然冰川消减程度依山系、位置不同而有所不同,但整体都在消减。其中以帕米尔高原、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和喀喇昆仑山的冰川消减最为严重,念青唐古拉、祁连山和昆仑山次之,唐古拉山和横断山冰川消减最小,只有羌塘和阿尔金山的部分冰川出现了微弱的增长——这也许是暂时的增长,因为整体消减的趋势并未改变。

       20世纪70年代,青藏高原的冰川面积还有48859平方公里,21世纪初,则变为44438平方公里,减少4421平方公里,平均每年减少147.36平方公里,总减少9.05%。几乎所有冰川的冰舌都处于急剧退缩的状态。与之相呼应的是,几乎所有的雪线也在不断上升,最多的地方已经上升了几百米甚至更多。

       多年前曾有报道说,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从工业化时代之前的百万分之二百八十增加到今天的百万分之三百六十七,估计到2100年时,将达到百万分之五百四十至九百九十七。这会使地球温度不断升高,使地球变成一个温室的同时,也在迅速蚕食包括南北极在内的所有冰川和雪山。

       最近的一项科学观测显示,预计到2050年青藏高原的冰川面积将减少到现有面积的70%,减少面积超过13000平方公里,到2090年将减少到现有面积的50%。也就是说,因为气候变化的原因,青藏高原冰川融化的速度正在加快。

       我们几个在措隆冰川下停留的时间不长,拍完照片,蹲在山坡上歇了一会儿。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海拔仪,指针指向的高度是:4913米。要下山了,我还是有点儿担心自己能否走回去。鞋里面全湿了,下山的时候脚会在里面滑,时间长了,说不定脚会被磨伤。正在犯愁,远远看见欧沙开着车左突右拐地爬上山来。不一会儿就到跟前了,他说,担心我们走不动,就想办法开上来了。这样,虽然下山的路很不好走,但毕竟不用自己费力气。约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就下到山下了。

       出了河谷,向左拐上河岸山坡,是一片平缓的草地,那里有一户牧人,是达森三队的人。已经是下午3点40分了,还没吃午饭,我们都有点儿饿了,便决定到这户人家里喝点儿热茶,吃点儿东西,再继续往前。

       这户牧人家男主人正忙着在北面不远处的山岩上刻经文,没回来招呼我们,显然,他不想因为我们耽搁手中的活。夏季牧场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不抓紧时间,他计划要刻的经文恐怕刻不完。刻经文跟其他礼佛活动一样,事先是发了愿的,心里想的什么时候完成就得什么时候完成。年轻的女主人永藏招呼我们,他们几个还是要吃糌粑,我肚子有点儿不舒服,他们建议我泡一碗方便面。吃饭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4点。因为海拔太高水温低,泡了好一阵子,面还没好,顾不了那么多了,凑合着吃吧。以前在野外时也经常吃方便面,不是非常好吃,但也不难吃,这次可能是没泡好的缘故,简直难以下咽,随便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

       这一天,我们要赶到恩钦曲上游河谷的萨通巴驻扎。原计划是原路返回到下游河谷再往那个地方,可现在时间有点儿紧张,要走回头路的话,天黑以前我们无法赶到目的地。永藏说,从他们家直接翻过西面的高山会近些,翻过山就到了。路不是很好,但能过去,他们到山上挖虫草时就走这条路。于是,我们决定抄这条近道走,以便在天黑以前赶到驻地扎好帐篷。

       这样走不远,我们就来到了措隆冰川背后一条开阔的山谷。这时,我们才发现,其实,那冰川的面积比我们想象的要大一些。从这条山谷望向东南,又看到了好几片冰川。其中,在东面,南北走势的那座山,两座山峰之间洼下去的部分酷似一盘马鞍,两面山峰就是鞍桥,连马镫都有。马鞍上就是冰川,冰川向下伸展的部分还包括了鞍垫的形状,我们就叫它“马鞍冰川”吧。马鞍冰川的那一面就是措隆冰川。据说,十几年以前,那马镫上也是冰川,直到五年前,马镫上的冰川还没有完全消失,现在马镫上的冰川已经完全融化,只留下一个台地,台地低洼处,夏天有水。鞍桥上的冰川也正在退缩,但马鞍的轮廓依然清晰。马鞍冰川以南和以西相连的山巅之上还有三处冰川,南面的两处冰川离得很近。因为这些冰川,站在北面山坡上望过去,整个山野光芒四射。

       五年前文扎曾到过这里,他说,现在看到的样子与五年前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一路上,我和文扎都在说冰川的事。我们都谈到了一个观点,认为现在已经到了所有冰川雪山区域禁止一切登山活动的时候了,其中包括珠穆朗玛等很多著名的世界高峰。如果说,此前大规模持续进行的攀登计划是想证明人类体能的极限,那么,这个理想早已经实现了,无需重复证明。对人类的欲望,如果再不加以克制,当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登上所有的峰顶,但是,因为不堪人类的践踏,所有的冰川和雪山最终也会断送掉。像非洲的乞力马扎罗已经看不到雪了,如果海明威再世重写这座山,就肯定不是《乞力马扎罗的雪》了——也许会痛惜地写到雪,但那已经是遥远的回忆了,我们再也无法看到了。


马鞍冰川


       山上没有公路,很多地方只看到牧人走过的羊肠小路和摩托车留下的痕迹,而有些地方,连羊肠小路也看不到。有好几次,文扎把车开到一个无法继续前行的地方,只好又折回来寻找上山的路。

       我们就这样在那面山坡迂回,攀缘。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车还是艰难地爬到了山口,那里海拔4950米。路虽然很难走,但距离真的缩短了不少。爬到那山口的时候,太阳还在西面的天空里照耀。站在那山口俯瞰,宁静开阔的恩钦曲河谷自东向西绵延浩荡,蜿蜒的河水闪着光芒。

       河对岸就是巍峨的索布察耶,山下对面就是这座神山的东端,另一头却伸向西边天际,苍茫逶迤。山下谷口孤零零地耸立着一座尖尖的小山峰,那是传说中索布察耶的小儿子。从那山口看下去,它也就一个小山头,可走近了看,四面皆万仞绝壁,陡峭险峻。据说,他背着父亲索布察耶去跟南面的八仙女迪嘎拉姆切吉幽会,睡过头了,醒来时,天已大亮,羞于见老父亲,走到这个地方就停下来,再也没回去。传说中的索布察耶是一座威名远扬的山神,是西藏著名神山桑丁贡桑的长子,很久以前,他与弟弟智聂日钦云游至此,看到这个地方吉祥安宁,是个十全福地,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不愿回去。弟弟见哥哥不回去,也不想回去了,也在不远处的长江北岸住了下来。老山神桑丁贡桑思念儿子,就打发小儿子来寻找,好让他们尽快踏上返乡之路。可小儿子一到这个地方,就得了一场大病死了。索布察耶兄弟俩就再也没回去。

摘自《冻土笔记》

青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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