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谐铎(二十)
95,梦里家园
淮南阮生,小字莘郎,幼年失去父母,一直在乳母家借食。长大后的一天,梦到父亲的老朋友某人招他去对他说:“你父亲最近做了泰山宣敕司,在东门留下一处宅院,现在交给你管理,不要让它荒废了。”阮生跟他走了三里多,看到一个宅子,某人道:“这是我家,先到里面休息一会儿吧。”一起进到屋里,看到一个少女在窗户下刺绣,她把绒粉吹到墙上,用指甲画圈玩,一边玩,一边对着墙笑。某人呵斥道:“来客人了,还出这个傻样子。”女子抱起刺绣的工具往里间走,剪子掉到地上,她捡起剪刀,小声嘟囔:“哪来的客人,还得这样躲避?”阮生问女孩是谁,他说:“是我女儿,十五岁了,头些天给楚江王妃绣了博山交龙锦,看到的人都交口称赞,但是是个没母亲的孩子,未免缺少了礼教。”阮极力称赞。
休息了一会儿,阮生跟着那人出来,又到了一处大宅院。某人说:“这就是你父亲的那处房产。”边说边拿出钥匙,打开一道道房门。屋子里各种家具齐备,屋后还有三间小楼,中间的存放书籍古玩,左边的放着一箱箱绫罗绸缎,右边的装满了金银,让人眼花缭乱。他又说道:“这是你父亲二十年的心血,好好守着,不要轻易浪费。”阮生小声说道:“还没有妻子,和谁一起守护呢?”某人说:“公子还没有家室?如果不嫌弃,让小女侍奉你吧。”阮先生表示感谢,并急着问日期。某人说:“明晚上当三星照鸳鸯楼角时,我就把女儿送过来。”说完离去。接着就来了几个仆人婢女,在门外等候吩咐。阮生让他们打扫庭院,安排屋里的桌椅厨具。一顿忙碌,阮生累了,就上床休息,翻身的时候发现还是在乳母家的破床上。他以为是偶然做了一个妖梦,并未在意。没想到第二晚上,梦中仍旧去了那里,早就有好些奴婢恭候在门口,说:“新娘的轿子已经出发,您也得换衣服了。”大堂点上大红蜡烛,弹奏起音乐,窗户上粘贴着红喜字。不一会,彩轿到了,几十个打着灯笼的婢女跟随,偷着观察新娘,比上次看到时候庄重了很多。交拜天地,进入洞房,夫妻融洽。
鸡叫后,阮生穿衣下床,发现还是在乳母家。只有乳母在收拾床上的破棉被。阮生呆呆的痴想了一天,傍晚时候趴在桌子上迷糊着了,一个青衣婢女出现,说道:“夫人让您回去。”来到梦中的家里,看到报喜的人站满了堂下。阮生不知道怎么回事,妻子说:“听说修文殿缺一个掌案的官吏,我给父亲捎去千金,已经给你谋得了这个位置。请郎君换上官服吧。”阮生笑着说:“我一直想中个秀才都没能如愿,你可真是有办法!”于是换上官服,坐上轿子去修文殿官署。又去岳父家致谢,回来后把闲置的钱财拿出来,让仆人贩运货物,囤积丝谷。就这样,阮生在白天浑浑噩噩,贫困潦倒,晚上就进入梦里处理公务,经营产业,妻子也持家有道,不到十年,扩充了父亲留下的家产,成了梦乡里第一富贵的人家。
有时候,他向乳母夸耀梦中的荣华富贵,乳母说:“可惜是梦,不然,你就不用在这蹭饭吃了。”阮生大笑着说:“我把梦里的生活当作真实的,把现在的生活当作是梦。天下那些富贵的人,未必不是在梦里!”于是作了《述梦记》以自志,我记下他的故事,来告诫世上还在迷梦中的众人。
铎说:我曾经说过,富贵中人,不过是在做一场好梦中人,但从阮生的故事看来,做好梦的人,也可以算作是一个大富大贵的人。只可惜现实生活里总是好梦不长,富贵日子也延续不了多久。但像阮生这样,梦中得到的富贵,才是长久的富贵。
96,命中姻眷
真州的丁生,十七岁,和卫氏定了婚约,还没过门,未婚妻就去世了。有术士给他算姻缘说:“你将来得娶个兽类的媳妇。”丁生大怒说道:“我再不好,也还是个人,总不至于娶个带毛的野兽吧?”术士说:“从卦象上看是这样的,应该差不了。”丁生四处求亲,真就都没成功。
后来,他到楚地游历,在山峡中停泊的时候,忽然有几十只小猴子,顺着悬崖下来,跳到船上。船工喧哗驱赶,小猴子们就抢了些行李跑了。大家正在诧异的时候,又跳下几只老猴子,还抬着一个软轿,连拉带拽把真生弄到轿子里,船夫全力争夺,真生还是被它们抬走了。到了一个山洞,堂上站着一个老翁,模样和普通人一样。老翁说道:“你是丁庆云的儿子吗?”回答是。老翁又说:“我和你父亲是发小,十八年前,我到了这里,入赘到袁家,生有一女,还没有女婿。所以让仆童们把你接来,如果你不嫌弃我女儿是异类,就把她嫁给你。”丁生踌躇着没有回答。接着又出来一个老太太,老翁说,这是我的老妻。真生偷偷打量,绿色的眼睛,短胖的身材,脸上毛乎乎的像刺猬一样。老太太和老翁耳语了一阵,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不一会,就把他们的女儿领了出来,女子头上盖着红头巾,他们行了交拜礼,然后领入了另外一个山洞。丁生揭开新娘的头巾一看,脸上也是长满了黑毛,看不清本来面目。他气愤的说:“如果想结百年之好,等你的毛脱落以后吧!”女子惭愧的退到一边,丁生倒头睡去。
第二天,那女子到山涧中对水自照,非常痛恨自己的丑陋,就跳水自尽。众猿把她救了出来,扶回洞里。女子全身疼痛,又转而发痒,挠了几下,浑身的黑毛纷纷落下,成了一个白皙漂亮的好姑娘。丁生很高兴,于是夫妻同被而眠。隔日,去拜见父亲,老翁惊喜万分,老太太却非常生气,说老翁乱了他家的种,痛骂老翁后,把女儿女婿赶了出去。老翁赶紧找了两个软轿,让猿猴们把二人送回了船上。船夫自打丁生被劫持后,一直没敢走,在原地等待。看到丁生带美女归来,都很高兴。好多年后,丁生从楚地返回故乡,再次经过这里,女子想探望父亲,再到这个地方时,看到全是悬崖峭壁,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只好哭着回去。
铎说:猿女一旦脱掉了身上的皮毛,立即就和丁生成就了百年的美满姻缘,丁生虽然命中注定要和兽女成亲,但成亲时兽女已经变成了人,如果说术士的话没有应验,也是可以的。
97,臭桂
祁门县衙的东边有一株桂树,开花不香,当地人都称之为“臭桂”。
一天夜里,有一位道人陪着一位老翁趁着月光而来,在树下吟啸。道人指着这树笑着说;“这是蟾宫中的第七株桂树。”老翁不解地说:“月府里的仙花,其香味极浓郁。现在如何是这番情景?”道人解释说:“记得八百年前,月主新建广寒殿,因为这株树正碍着大殿的一个角,就命令吴质【吴刚】将它移走。正在移植时,恰有罡风将此树吹落在尘世间。偶然间又被钱神拾去,把它种在铜山之上,因此原有的花香一下子全没有了,钱神见此树开花不香,十分厌恶便弃置在这里。”老翁说:“铜臭逼人,讨厌它固然是应该的,可是耍弄狡滑伎俩,反而因此而得臭名,也是咎由自取啊!”道人笑着说:“那我更应该为此花洗去耻辱。”说罢,他举起袍袖,围着树转了三圈,不多时,阵阵异香飘拂而来,竟有数里之遥。忽然,西风阵起,花朵纷纷从树下落地,每朵花中都现出一位美人,霓裳羽衣,翩翩起舞。其中有一位女子,头发盘作鸣蝉髻,髻旁贴有翠风。在风嘴中衔着一颗红色珍珠,闪出缕缕光芒,与月光相互照射,道人对她说道:“阿簧依仗着嫦娥的宠爱,有很长时间不去钧天部了,今夜应该为我吟歌一首。”女子默默含笑,偎依在树干唱道:
金凤飘兮玉露唏,天孙迟我兮银河之西。
搬龙腥兮不肯骑,跨彩风兮拚飞。
铜壶漏转兮星影低,玉宇高寒兮我将准依?
揽桂树兮涕浹,逝将去此兮与子同归!
一曲歌唱完,西风又起,烟飞雾漫,美人忽地都不见。所有落地的花,又被吹到树上,挂满树梢。老翁感叹道:“得以今夜一番游戏,而此花则留芳万世了。”道人则说:“无声之声,才是正声:无味之味,才是至味。我最终还是愿意用没有香味来成全此花的真实。”随后,他又举起袍袖拂桂树,刹那间,花香全部散去。道人继续陪伴着老翁,谈笑风生而去。
铎说:淇园的绿竹,全都塞在瓠河里了,钟寺里的乔松,用来充当拂坐;东汉蔡邕那把有名的焦尾琴,是从灶里燃烧着的木块中扒出来的,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能够返璞归真,终身都不会被埋没,从桂树的遭遇上我们可以得出这个结论。邴原将钱系在树上,人们将树看作神树,纷纷膜拜这棵树。而故事里的桂树不为钱财迷惑,洁身自好,终身埋没,没有名声是很自然,但它怀抱孤芳,没有人理解它,它因此也只能自己欣赏自己的高洁,孤独地度过一生。有志之士,应该努力地做到这一点。
98,祥鸦
俗话说喜鹊报吉,乌鸦报凶。所以人们一听到喜鹊叫,便都有喜色:一旦听见鸟鸦叫,则厌恶得将它赶走。但我却偏偏喜欢乌鸦而讨厌喜鹊。在我家的院子里原来种了一株槐树,树顶上筑有一鸦巢。每当清晨下雨或深夜降雪,乌鸦无食可觅,我必定要在院内撒米喂喂养它们,每当晨曦初上,乌鸦便迎着太阳,站立在枝干上,刷脖颈梳羽毛,翘尾侧目,做出各种恣态,唯独不善于啼鸣。有时,我拍手喧喊,以引逗它啼鸣,可乌鸦仍紧闭其嘴,更加保持缄默了。
戊子年元旦,乌鸦飞叫着闯进屋内,连续三昼夜不飞离,我在这年秋天得到喜报:乡试中举。第二年,我赴京城参加礼部试,家人盼望佳音,每天早晨便围在槐树下,希望听到乌鸦啼鸣出喜讯,可乌鸦竟然掉过头,丝毫不理睬大家。结果,我名落孙山,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
癸卯年春天,一天清晨,乌鸦忽然高声啼鸣。这一年,我的弟弟芷生考中贤书第一名,于是我在院里摆下食物,招呼乌鸦并告诉它们:“我五次登科落第,已不再作春明梦想了。从今以后,也不再麻烦你们了。等到我弟第中了进士,应该让他养精蓄锐,努力进取,以求更大的功名成就。”乌鸦听了我的这番话,一再点头。这年冬天,大风吹落了乌鸦的巢穴,乌鸦的左翅折断而死。等到丁未年,我的弟弟终于考中进士,荣归故里,好千百只喜鹊,啼呜着聚集于门前。我此时却追念那只死去的乌鸦,叹息了好几天。原故是,喜鹊只知道因人成事,而乌鸦却能在人未有机遇之前预知其后。我将此事记载下来,为的就是告诉世上那些讨厌乌鸦而喜欢喜鹊的人。
铎说:凤的叫声是“喈喈”,鹤的叫声是“呀呀”的,乌鸦难道是它们的后代吗?否则为什么乌鸦的叫声跟它们如此相似呢?像喜鹊那种充满了谄媚的叫声,则显得庸俗丑恶,实在不好听。如果喜鹊遇上了朱丞相,一定会被他烧掉羽毛;而王荆州如果见到了喜鹊,一定会让喜鹊发抖。
谐铎(乾隆五十六年刊本)·卷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