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战国03

这片战区上侥幸未死的残倭们开始意识到,仅凭一己之力已经无法反制明军的进剿了。他们纷纷聚集到最后一处稍为完整的倭垒中,凭借院落外墙和勉强集中起来的铁炮众负隅防守,院落里回响着铁炮射击声、齐作呐喊声与门外南兵们的结阵冲杀之声,混乱得仿佛在抵抗一头试图闯进来的怪物。
稍为安稳的内庭中燃起了一炉盆炭火,夜色雪影填在空洞的窗框中,映覆得宛如一幅挂在墙上的日本风俗画,火光跳动于其上,应和着庭外起伏的喊杀。以越后国“忍者大名”著称的风间家家主风间准危坐在炭火前,把头上的蝙蝠胁立兜摘下来,好清洗从被狼筅挂破的眼皮中流出来的血迹:“一步之挫,事败至此!”
风间竹被挂伤的半边脸庞血肉模糊,血迹已经流染到了脖颈上,但他却浑若不觉地侍立在侧,仿佛脸上的那一大片并不是伤口、只不过是身外的面具而已:“如今明国步兵受垒墙阻隔,不敢急进,此时突出尚有生机,若待彼骑兵、铳手合围而至,则万事俱休。明国骑兵马快,已截住南面去路,我观西面地势平阔,堪可通行,还请家主振奋、及时破围。”
风间准的瞳孔在血渍渍的眼皮后面闪着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老人:“就请父亲代劳。”他念出“父亲”二字时,语气就像是在称呼麾下家臣的某种职位。
风间竹略欠了欠身,不顾脸上的伤口便要领命前去带头破围。阿只拔都显出一种试图阻拦的神态来,却终究不敢向家主那边多踏出哪怕半只脚掌。不料竟是稻心空大着胆子站出来,横过枯骨一样的胳臂拦阻道:“且慢,会死的啊!”
稻心空还未从窥听见风间竹与风间准父子关系的讶异之中回过神来,一想到靠言语打架的策士本就难以拦住用刀子讲话的武人,他只觉踞坐在面前那位面色沉重如夜蝠的“忍者大名”更显得骇人了,只得尽力装出一副纵横捭阖的大胆模样来:“家主的本事明明比令尊更强对吧?以‘忍者大名’的武艺尚且败阵,又怎能指望击技更逊一筹的老者带头破围?院外是他们最强的将军、号称‘明帝国之虎’的戚继光大人创立的鸳鸯阵,戚虎是以多欺少、以弱凌强的王,一名日本武士能够格杀上百个明国匹夫,而他把十二个这样的匹夫编练成了一对能够左右伏机格挡、持长远战、执短近防的鸳鸯,没有哪个高手能够像一支鸳鸯阵这样,同时做到顾防两翼、‘右手’只一击便戳出四枪、而‘左手’还能挽牌持刀防卫,他让十二个匹夫无一损伤就能杀敌上百,甚至讨死第一流的剑豪。更惶论侧翼还守着明国的骑兵,远处还架着明国的‘铁炮’,我等乃欲以残兵败卒临阵,便是信长公、信玄公在世也不敢等闲待之,一旦措置失据,不免事败身死、悔之无及。”
风间准以手支颐,将那颗须发戟张而更显硕大的头颅探前一步:“有何高策?”
“请大人解惑,此间战阵崩解良久,为何邻阵近在咫尺而仍不发兵相救?”稻心空反问道。
“加藤清正欲坐待我讨死明军,或看明军将我讨死而已。”风间准道出了人人都心知肚明的道理。丰臣秀吉倾举国二十万兵力发动的侵朝战争,表面上是以一个统一的日本对邻国发动的侵略,实则是众多受秀吉武力压服而暂时合作的大名联手发起的瓜分之役,各家大名既期望着在朝鲜战场上保存实力、少“战”而多“占”,秀吉亦希望借朝鲜战事削弱那些并非真心臣服的大名们的实力,太阁的意愿同时也就成为了亲信武将们的意愿。自十九年前“天下布武”的织田信长平定“天正伊贺之乱”,扫荡了伊贺国地区不稳定的忍者武装势力以来,“忍者”这一军事力量便站到了织田家的对立面,而“本能寺之变”后,各路忍者势力支持弑杀了信长的明智光秀以期向织田家复仇,以及随后明智光秀的“三日天下”被丰臣秀吉所终结,又使得忍者势力成为了秀吉的眼中钉。作为日本众多忍者武装势力的其中一支,越后国风间氏无疑被秀吉列在了需要加以削弱的“外臣”名单上,倍受太阁亲信、如今主御蔚山倭城的加藤清正,便也乐见风间家势力消耗在与明军的死斗之中,而绝不愿损耗自己军团中那些直属于秀吉的兵力来施以援手。
“俺这里有个计较,唤作驱虎吞狼之计。”稻心空半蹲下来,用木炭在火光之中草草画出附近城垒的地形,“西面虽然平阔,其实去不得,若折损兵力向此突围,友军又不肯援护,未及邻阵便会被明国骑兵追上。当往南面突入内城中去。”
稻心空用木炭往草图下方的内城处一点,在场人都记得那里正是倭城粮仓的所在。
“南边虽有少许明军阻隔,但只要闯过这一程便可逼近粮仓,蔚山围城日久,最是缺粮,加藤清正大人再见死不救,也绝不会坐视明军追兵被我们引向粮仓而还敢按兵不动,只要能引动清正大人的主军与明兵作战,我等的活路便有了。”稻心空在地上划出了直指南部粮仓的一道炭痕。
风间准无表情地击了一下掌:“善。”
鸳鸯阵直等到院内的铁炮足轻耗完了弹药才得以破围而入,王必迪发现躲在内庭的倭酋已经趁着残兵断后的时机逾墙南逃了,不过明军对此早有预料,李宁已经预先带着辽东残兵绕到南边去堵截后路。俄而果然听见远处传来李宁发号施令的吼声:“倭酋的脑袋赏格三百两,要红不要黑!”
“红”者,已经枭下见了血的首级是也;“黑”者,自然就是还好端端长在脖子上的人头。一听到主将放出赏格来,即使是无马的辽东兵们也不甘落后,扬了佩刀凭脚力追将上去。那一小队向南逃命的倭兵之中,风间准的蝙蝠胁立兜即使在夜色下也分外显眼,为追在最前头的几名辽东兵标示出了军功与赏银的所在。及至双方距离已经追近到五十步以内,却见戴盔者摘了那顶蝙蝠胁立兜,向追击的辽东兵狠狠掷过来,露出来的却不是倭酋那颗须发乱张、能值三百两的脑袋,而是一张苍白干瘦有若骷髅的瘦脸——原来风间准为了“嘉奖”稻心空献计,特赏他顶着蝙蝠兜做了自己的“影武者”(又称影子武士,即位高权重者的替身)。
望见前方的假倭酋原来不过是李代桃僵之计的牺牲品,掷在地上的倭将头盔反而比稻心空那颗不值钱的脑袋更能吸引辽东兵们的目光了。就在追在最前沿的几名辽东兵争抢那顶战利品时,他们脚下满街中箭或被追砍而死的倭寇尸首之中,突然有一个“死人”竟直挺挺立了起来,诈死埋伏在此的风间准起身之后甚至没有片刻站立,他几乎是刚一竖直身形,便毫不停歇地朝另一边继续倒了下去,全程都像是一根毫无生命、仅在重力作用下僵倒的木头。他起身又倒下时正好从辽东兵的队伍之间晃过,寒光过处,刀口如法炮制地精准避开了每一处被甲、从辽东兵们最致命而又不设防的喉头划过去,队伍中的一小半身影连喊都没喊便仆死倒地。一划之下未及杀死的剩下两名辽东兵弯下腰去往死人堆里乱砍,可竟谁也辨别不出,刚才那具突然站起又倒下的“尸首”究竟是摔在了什么地方。其中一人草草在一具遗体上探了一刀,便转向他往,待他听到背后传来的风呼之时,肩上挨了刚才那一刀而竟能硬挺着不吭不动的风间准,已经再次如僵尸一般地起身、把长刀捅进了他的左腋窝里。
策马从后方跟上来的李宁正好看见最后一个卒子被风间准削倒。风间准被辽东兵们追得紧,原本是判断这一小队追兵人数不多,才决定犯险由击技最强的自己亲身埋伏断后将他们解决,不料如今已经有骑兵策马追来,情知此时转身脱逃必然跑不过马蹄,索性不去追赶稻心空、风间竹、阿只拔都那批人的脚步,而是再一次倒地隐没在满街尸首之中。
王必迪领着步兵跟上来时,恰见那匹黑马暴雨一般泼飙出去,李宁将长枪挂在鞍钩上,转而倒抡过一支随马携带的三眼铳,将沉重的生铁铳管狠狠砸在沿路遇到的第一具尸首上。从位置上来看,这绝不可能是风间准伪装而成的,可李宁照砸不误。在飞掠之中,他准确而沉重地砸烂了地上每一具死尸的头颅,不论对方伪装死尸有多么像,只要一颗不漏地砸开所有脑瓜子,总会轮到那倭酋的头上。这个以拙破巧的办法,断绝了风间准的一切回旋空间。那个“仿亡”的高手终于被逼了出来,在险被三眼铳开瓢的前一刻,风间准跃起的身影竟然凭空攀住马颈、向李宁撞了过去,在三眼铳还没调转回来之前,便一刀捅向李宁肋间。比起先前那些从各处卫所临时抽调来朝鲜战场的底层士兵,李宁这样的大将及其私兵性质的“家丁”,才是辽东军队的核心战斗力,配备着比卫所兵们遮覆更为全面、制造也更为精良的棉甲,风间准没有料到自己的刀竟然从李宁的肋甲上滑开了,他转而试图侧过刀刃、从札甲缝隙之间戳进去,刃上却传来“卡”的一滞,他自诩用刀好手,此前还从没遇过这种情况,抬脸却看到李宁的一双凶眼正狠盯着自己——同为握刀的好手,李宁很清楚刀子橇开甲片捅人时要在什么地方侧转,他算准时机压下身形,用札甲片把未及转向的刀刃卡住了。双腿夹紧仍在疾驰中的马肚,李宁的左手撒开缰绳,揸开五指扣住了风间准的咽喉。每一根手指都像鹰爪一样深深发力,风间准感到自己的气管被一点点收紧封死,心里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这回怕是真要折了……”
王必迪扛着大枪跟在马尾巴后头没命地追,但是以黑马现在的速度来看,只怕在步兵们赶上去分一杯羹之前,李宁已经足够把这条街上逃窜的倭人尽数刈杀了。此时一弯残月正好从彤云雪影后面露出来,冷冷的银光沿着街道洒下,把奔杀中的一道道人影投得老长,街道尽头的楼宇上高悬着一道巨影,轮廓有如一只野兽的侧脸,看模样是用木头雕刻在屋顶檐角上用来装饰和辟邪的脊兽,做工可谓大度雄伟。
李宁仍用左手抠紧风间准的颈子、不断施加致死的压力,右手则一铳砸断了前来救援的风间竹横来的打刀。就在他准备复上一铳、砸碎马下那颗须发皆白的头颅时,远远跟在后方的王必迪眼皮突然一跳,他疑心自己看错了,映在楼墙上那道脊兽的影子似乎动了一下。眨眼再看时,他确信“脊兽”的影子的确是向着李宁的身影垂了过去,且绝不是房屋倒坝时那样直挺挺砸下,而是突然张嘴将李宁咬住了。
不论是在追的王必迪等人还是在逃的稻心空等人,全都爆发出不像是久经战阵之人所能发出的恐惧呼叫,他们看到那颗黑沉得几乎隐没在夜色之间、足有马车一般的硕大兽首将李宁连人带马叼上了半空中。李宁根本不知道咬住自己的是什么东西,只看见自己连人带马倒有半边身形陷在那副巨大狰狞牙床之中,仍然露在牙外的面门稍一抬转,看到一轮明黄而纵瞳的巨眼,正在野牛似的鼻孔后瞪着自己——这是一头倭竜,虽然不及袭击了“青玉案”的那头“船竜”般巨大,却也足够将李宁一口吞下了。
李宁年及总角之后便再没有害怕过。年轻时他曾随骑队深入塞外追剿北牧土蛮,结果在大片血腥的北牧帐房群落中没有见到一个活着的牧人,反倒遭遇了一个像城墙那么高、锯齿钩爪的“巨无霸”怪人正在啃吃死人死马,据传是上古大禹时代“防风氏”的遗种,当场便有半多同袍命丧巨口,可自己还不一样和仍活着的弟兄合力枭下了那颗车轮大的首级,带回去在鸦鹘关城头挂了好几年?未见过的怪物向来吓不倒他,何况现在这两排牙齿大多咬在了痛嘶不止的马身上,自己所受的伤还不甚重。李宁沉着地把三眼铳架到那巨兽鼻翼上,贴着粗黑厚大的鳞片对准巨眼。看到三个黑洞洞的铳孔对到眼前,巨兽本能眯起了眼,一层半透明的睑随即覆在瞳上,说明这畜牲也是会感到害怕的。扣镰、点火,火绳冒着闷烟越烧越短,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三发连响足够穿透眼窝、直达大脑。
“喀”一阵空洞的闷响,李宁两眼一瞪,仰头看到点点碎雪劈面砸来,铳里的火药潮掉了!
左掌下突然一阵躁动,他没料想风间准的喉咙竟还没被捏碎,五指尚未发力,指根处已是钻心般的一刀,风间准发力将卡在甲片之间的打刀折断,以半把残刀削掉了李宁的手指。那木讷的怪物像是受了新鲜血腥的刺激一般,打定注意发力咬了下去,人和马都剩作半截摔下了街道。附近倭楼上用于探照发信的红灯正好晃向这边,赤影之中,一丛丛长尖如矛的鬣刺向背部指去,硕大的头颅勃散着与鳄鼍相似的骨质鳞,弯若宰刀的牙齿对着被飞雪模糊了的一轮残月嗥吼起来。
“退!”王必迪喝醒呆若木鸡的步兵们,转身便朝北城墙方向退逃开去。稻心空等人离那头竜更近,几乎就要贴在它布满黑鳞的脚爪上了。在稻心空失神欲逃的呼号声中,阿只拔都怔怔地往他脑后劈了一掌,止住他的惊叫并示意他往上看。
月光正好照在了竜脊上,它的四处肩胛上分别套着形如巨大马鞍的装具,三三两两的倭军驭者踞在这些巨鞍上负责控制扎在竜鳞上的长枪,利用类似马刺扎踢马腹不同部位以控制坐骑的驯化方式来驾驭这头巨兽,而在竜颈最高处的驭阁上,坐着的乃是一番队军团长、“贱岳七本枪”之首、封土于肥后熊本二十五万石食邑的“武断派”大名加藤清正。
梁新面如死灰地俯瞰着战场,看着好不容易才组织起来的反击攻势竟然转瞬便大水推沙似地溃退回了城墙下,在全军溃散的呼号声中,转膛快铳的轰鸣显得空洞而无力,铅弹落在堵进的敌阵之中就好像沙子落进了大海里。此前加藤清正摸不清城内明军残兵的具体兵力,加之入夜之后双方都处于勉力相持的状态,是以未敢发起主动进攻,如今明军残兵集结起来进行的反扑新受挫败,令加藤清正看到了一劳永逸解决城内明军的机会,便打定主意趁胜追击、决不给对手留下重新整备的时间,打算一鼓作气夺回“骑”在城墙上的明军突破口。北牧及辽东的军队作战时,一人常有多匹战马随行换乘,溃退之间已有不少无人乘骑的北牧战马自行奔逃到了北城墙一带,墙上的辽东军见势不谐,断然夺下这些马匹向城外撤逃而去,其他残兵紧踩着满街混乱的蹄印溃涌下来。追在背后的倭军一番队主力,模样甚至比溃逃中的对手更加狼狈,明军主力北撤之前所进行的连日围城,给他们造成了惨重的伤亡和物资短缺,使得绝大多数倭兵都是在冻馁带伤的情况下勉强出战,不少被大雪冻掉了手指脚趾的残倭在追击中蹒跚得有如裹了小脚。唯一支撑着他们麻木进攻的,便是紧跟在两军最后方那头加藤清正的驭竜。
逆潮一样顺着城墙蹬道涌向明军残兵据守的瓮堡时,倭兵们个个在脑海中翻涌着这样一个念头:铳手!那个明国的铳手!每人都在渴望着铳架后面那颗必欲枭下而后快的首级,顶着五管快铳的火力发动反击之时,他们远在长长的街巷之外便盯住了他。一颗颗覆雪或顶笠的日本头颅在石阶上攒动,他们沸喊着,“一番乘!一番乘!”(一番乘:意指“首个攻上敌城”的日本军事术语。)梁新架着转膛铳堵到了墙头楼梯口处,把最后五管弹药全轰在了顺着蹬道冲上来的倭军队列当中,将打头的一小群倭兵轰成冲飞的血流和碎肉,但更多倭兵仍然踩着那层被冻硬在台阶上的血肉后继涌来,确认那名铳手还困在城墙上时,“一番乘”的呼号声陡然变高,他们闻到新鲜的硝火气息就像掠食兽闻到了血。所有倭兵都看到,那名明军铳手吃力地试图将打空后的重铳从斧架上搬下来,打头的一名足轻呼喊着冲进了他身前两步之内,急于将他从铳架后头揪出来砍翻,然而来不及重新装填的空铳管像钝锤一样狠狠砸下,梁新把砸击的时机把握得非常准确,沉然抡下的五管铳膛正好迎面撞在了足轻的天灵盖上,将他的脑袋砸得往两肩之间陷进去几分。
这已经是梁新的最后一招自卫手段了,沉重的铳膛卡在了死倭头骨间难以重新抬起,而更多倭刀已经寒闪闪地挥了过来。姜燕鸟似地闪在他背后的蹬道梯口之间,拎孩子一样扳着肩膀将梁新拎到自己背后护住,并伸手抽出了插在铳膛尾部、尾带矛尖的那根铳杆。她并不是像使棍那样握住这支短矛的中段,而是调过矛尖、双手握紧原本插在铳膛里的杆矟,像是在使用一柄双手长剑。紧跟着冲上来的倭军小番长持打刀与她相击,姜燕在两轮呼吸之间直杀对方距离自己最近的前手虎口,背后跟得紧的几名倭兵都听到小番长的手骨被矛杆击碎时发出的碎裂声,下一击便横扫在了痛叫着的小番长的右耳上,将他劈打得失去重心、翻过蹬道护栏,像一袋土那样高高摔进了下方黑暗的雪地里。倭军的铁炮手终于乱哄哄地从后面挤了上来,姜燕看到引绳点燃的火星时,便见机地扯着梁新缩回了墙头甬道上,铅弹冷铿铿地凿击在空荡的梯级上、崩飞起一大片石屑,倭兵们借着铁炮的掩护杂然冲上,然而姜燕一俟铁炮声止便闪身而出重新挡住去路,上前交手的每一名倭兵,都在不超过两至三次相击的短隙之间便被她如法炮制地劈杀前手击败,蹬道狭窄每次仅容一名倭兵上前与之交手,偶有两名身材极瘦小的试图并排挤上前去联手突杀,反而因空间狭窄而相互掣肘、挥刀不开,同样被姜燕杀倒。眼看接连几次冲杀都被对面的剑士击退,短兵相接之人非死即伤,其中不乏从七年前釜山之役起就参加了侵朝战争的倭军老兵,而铁炮手在混乱拥挤的蹬道上难以有序组织,放过刚才一轮之后还在忙于重新装填,后续倭兵一时夺气止步,稍稍退开了三五级阶梯的距离,留下了枕藉其上两具新败的死尸,最上面则是被姜燕双手握正的短矛、像一柄木刃长剑一样劈挡在蹬道口。一片逡巡之中,风间家派来助战的阿只拔都冲出人群单刀夺进,倭兵们从背后望去,穿黑袍的阿只拔都像一只贴着梯级飞行的夜鸮一样矮身登上,而身着白色号衣的那个明国剑手则像长立展翼的鹭鹰一样高高劈压下来。两人交手亦不过是短短的两三回合,旁观者无法判断阿只拔都究竟是一时落了下乘被对方递杀至近处,还是有意设下计策哄赚对方出手,第三次相击时姜燕又是一招用到死地朝阿只拔都的左手虎口劈杀而去,而阿只拔都却将左掌撒开刀柄,反手握住了劈来的矛杆。姜燕一直在以用长剑的手法使用这支短矛,但它终究不是一柄真正的长剑,没有侧刃可以斩开握过来的敌手,阿只拔都利用了对手兵刃上的缺点加以反制,反而握住矛杆将姜燕扯向自己这边,同时以右手单持打刀突刺上去,姜燕不得不撒手任由对方夺去矛杆,但已经来不及规避,临时充作剑用的短矛上并没有像剑格那样的部分可以阻住双手前滑,因此姜燕在阿只拔都刚才一扯的惯性之下,整个身体已经止不住地向前扑跌,迎着刺来的刀尖撞上去。倭兵们谁也没料到墙头上还困着一个明军的高级将领,祖承训从蹬梯口后头踏了出来,左手揪住差点就要被捅个对穿的姜燕,扯着后衣领将其拉了上去。祖承训穿着专门配发给高级将官的精良棉甲,挺身挡住了阿只拔都的刀尖而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右手则拎起支在地上作为铳架的那柄手斧便向对面砍过去。阿只拔都收刀横刃来抵挡这沉重的一击,被砸得连退几步跌回到倭群之中,尚且后怕地看着颤鸣不止的佩刀、惟恐它受不了这一记钝击而从中间断开。完成装填的铁炮手们抓住时机进行了又一轮击发,将守在上头的祖、姜、梁三人逼退,阿只拔都几乎是追着飞行中的铅弹便抽身再次冲上,越过楼梯口时他飞快地横过长刀翼住全身,以免对手躲在墙角后面伏击,然而除了顺着墙头甬道吹来的寒风什么也没有等到。他大着胆子起身跳上城墙,甬道和瓮堡在夜雪中空洞地呜鸣着,竟已再不见半个明军的影子,而最新一串尚未被雪盖去的脚印则笔直通向靠近城外那一侧的墙齿。阿只拔都大步赶上去,发现四角锚状的绳钩还卡在垛口之间,探头俯瞰,刚好看见祖承训和姜燕、梁新顺着长索缒下那面令人眩晕的城墙,落在正夺门而逃的辽东骑群马背上脱身而去。倭军们杂然涌上墙头冲着远去的骑群开火,铁炮声绵绵地吞没在了风雪之中。阿只拔都看着手中夺得的那支矛头铳杆——它甚至不是一柄真正的剑:“荆楚剑士之风尚在耶?”
祖承训魁梧的身型把整个马鞍都占住了,被他救下同乘的姜燕、梁新只好挤在鞍后头坐光背马,几次险些被颠下马去。顺着追射而来的零星弹丸仰头去望北门城墙,只见墙头已经换回了倭军的旗帜,而吊着动力炉的工架还屹在城门边。
“祖老爷,带我们回去!”梁新喊了一句,可马上觉得这个请求很不现实,便随即改了口,“放我们下马回去!”
“枉死容易,胜则难矣。你俩都不错,活着比死了好。”祖承训头也不回,反而把马踢得更快了,“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甭管陷在城里的人了,跟俺活着回庆州比啥都强。”
梁新无心跟他犟,简短地冲背后的姜燕说:“老姜,靠你了。”
姜燕会意地一点头,示意梁新做好准备,两人同时撒手松开祖承训的鞍具,从飞驰的马背上摔了下去。祖承训大惊回看,只见姜燕护抱着梁新在雪地上滚出长长的一道拖痕,顺利抵消掉了落马的冲击而没有受伤,两人在茫茫雪野之中飞速缩成一对小点,向着远方寒夜中的城关与工架蹒跚而去。
回到北城门前,梁新仰望着肃杀夜色里工架那副干冷瘦长的影子,突然感到它像极了一副绞架,终究是要把自己吊死在这里的——骑铁里的那台动力炉比想象中更重,偏厢车的轮轴被压断了,绝望的工匠们已经大半逃散,剩下一小半正徒劳地想要把车架从雪地里重新抬起,成排的骡马嘶鸣着拖牵那纹丝不动的车身,显出筋疲力尽、好像随时都会倒地累死的模样来。
“没车了!没车了!”有人跪在齐膝的积雪中号啕大哭,眼泪在脸上一道接一道地冻住。
梁新仰望着城下定格成搏杀姿势的“武卒”步甲,两只眼睛像炭火一样在雪夜中发光:“有办法,还有办法!把步甲内舱的鼎拆出来,把动力炉塞进去,直接用步甲把它运回柳泉驿!老姜,咱们得回城去找个能驭步甲的人……”
祖承训的马蹄印消失在通往庆州的雪地之时,林福男正僵立在蔚山倭城内结冰的冻土上,望着远处一夜飘雪的太和江。这道蜿蜒的江水流域绵长,既流经了青玉案坠落的箭滩河谷,也一路蔓延着从蔚山倭城邻侧穿过。两周前,就在蔚山倭城经受不住东路明军的泰山凌顶之势即将城破之际,当时还远在西生浦倭军本部的加藤清正,就是顺着这道江水乘舟偷渡,领着五百生力军突入了摇摇欲坠的蔚山倭城,为几无战心的一番队重新竖起了主心骨,那一夜他乘渡入城的倭船现在还泊在深黑的江面上。林福男望着那艘船,就像望着一个已然绝望的希望,倭兵已经追围上来封住了通往江边的道路,他们根本无法突上船去顺江出城。
北牧骑群原本大可策马冲出城门,沿着祖承训留下的蹄印北逃而去,但乌梁海只讲了一句“是他们救的咱”,阿信雅和她的全部族人便一致决定留下来援护死守不肯退的南兵残部,尽管他们无法理解这些士兵为什么一定要守着城门外的工匠和动力炉不肯逃跑。然而步骑协同队列无法再次发挥它的威力,很快便在倭竜冲击和铁炮攒射战术面前溃散了。
像两只失群的孤蚁,吴南式和易有田已经与他们的小队散佚,各自带伤地退入了北城墙门洞。
“老王跑哪儿去了?是不是死了?”易有田仰望着那颗不断探近的竜头,声音像死灰一样干枯。
“最好是死了。”吴南式半开玩笑地答道,“要是抛下我们自个儿活着逃回去,他这个当队长的按军纪该斩。”
背后紧锁的北关城门比步甲还要高大,两人立于门洞中,就好像站在巨大空旷的墓室中央。吴南式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在变成一种发黑的深红,究竟是因为地砖上的泥土和积雪正被一寸寸蔓延的鲜血染红,还是因为额角伤口处淌下的血洇住了双眼,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里是红血洗过的屠场,红血洗过的陵墓,红血洗过的祭坛。
即使只残剩下最后两名能够战斗的士兵,两人仍然严格遵循着纪效新法所编练的“刺卫兼合”的作战原则,倭竜探进门洞来追捕猎物时,他们分列左右迎击上前,似乎还试图仅靠两人来勉强组成一支鸳鸯阵。
第一声鼓点将二人从麻木中唤醒,使他们重新感受到死的恐惧和生的渴望;第二声鼓点伴随着一种沉重无比的砸击,有一种沉凝重硕的巨物踏在了城门另一边的雪野上;第三声鼓点伴随的是背后轰然一声巨响,北关城门像受到炮击一样沉然砸倒在地,城外深寒新鲜的雪舞顺着大开的门洞猛烈翻卷进来,银白色的黯光映在门洞中深且烈的血色之上。漆成同血一样的暗红色,破门而入的“武卒”步甲屹在残兵们背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整个门洞塞满,将吴、易二人反衬得有如两只半埋在赤雪里的蚂蚁,在门洞之外,姜燕正站在偏厢车的鼓架前敲奏着沉重缓滞的鼓点,梁新和工匠们围成一弯弧状的阵队目送着步甲入阵,他们成功将日本骑铁里更加强劲的动力炉移入了“武卒”步甲驱动舱,使得臂力并不像邓子龙等勇将那般出众的王必迪,也可以勉力驱动步甲进行作战。吴、易二人连忙避到一侧,以免被“武卒”步甲踩到,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望上去,步甲手中那柄战船桅杆一般的大枪缓缓抬起到中平位置,冻积在枪杆上的残雪纷纷零落,就好像一面缓缓升起且正在展开的、由冰雪编织成的巨大旗帜。竜弃开猎物警觉地昂起头来,在倭寇们的惊呼声中,王必迪在茅国器遗留的这台“武卒”步甲之中暴喝道:“北斗七星高!”
城墙附近仍然活着的残兵们突然有了目标,他们纷纷聚往门洞,熟练无比地调稳了步伐,应和着步点齐声喝道:“北斗七星高,南塘夜带刀!至今窥寇甲,不敢渡鸿潮!”声声步步翼卫在步甲之前,重新列阵作一对残损的鸳鸯形状。
倭军战阵后方,跟来观阵的稻心空听着前沿传来的四句号子,念了一声,“戚虎。”
“又是戚虎?”阿只拔都对他反复念叨的那个明国将军感到有些不耐烦了。
稻心空没有搭话。“戚虎”已经死去十年了,但一些室町时代的老浪人和老海寇还记得这个名号,稻心空的祖父便是其中之一,老家伙晚年死于穷困潦倒,在把稻心空卖给某家小大名做俳僮之前,他曾给孙子讲述过自己年轻时的旧事,当时渡至鸿蒙海对岸的明国、朝鲜进行掠夺财富的“武装历险”,对迫于日本国内连年战乱的大批无业讨海之徒而言乃是一本万利、风行一时的暴富活动,然而后来出现了并有威名的“俞龙”(俞大猷)与“戚虎”(戚继光),他们的军队不惜横跨数个行省、发疯一样不分昼夜地追剿日本浪人与明国海盗联合组成的劫掠部队,最终使得劫掠活动沦为了无利可图且极有可能抵命的噩梦。尽管老浪人根本不会讲汉话,稻心空却至今还记得祖父透过漏风的牙齿,模仿着汉语发音一字一顿地念出那句意义不明的“南塘夜带刀”,据说这是明国沿海之民为报达戚继光将军平倭的功德而作,后来被引用作戚家军的操练号子,句中的“南塘”二字,便是指戚继光号为南塘。
加藤清正驱驭乘竜冲着“武卒”的枪尖直撞上去,这是以刀剑一类的短兵反制长枪时所用的搏命打法。乘竜虽然体型巨大,能给对手施以杀伤的是颚及前爪,与步甲所用的长枪相比浑如短兵,短兵对长兵,在杀伤距离上有着天然的劣势,终难接长、利在速进,落于持久则为长兵所乘,必得扑身枪尖上去,逼对方起手刺来,方能趁隙格避进身、以期取胜,死中求生、稍松即败。
王必迪发枪刺去,而加藤清正已经适时地将指挥用的薙刀往下一压,肩鞍处的驭夫们连忙依令转动长枪刺激乘竜,命令这头巨兽做出了一个违背扑杀掠食本能的急剧匍匐动作,堪堪避开了刺来的枪尖、伏到了低平地堂位置,乘竜体型原本长大,一伏之下已然进到了枪杆之半的身位,进袭到了枪尖难以杀伤的近处。王必迪驭甲退步,试图拉开距离、将对手重新隔远到枪尖之外的有效杀伤范围。倭兵们并没有浪费竜背上广大的乘驭空间,正中间的驭阁不仅仅是加藤清正置身及发令的所在,同时也是乘坐着数名铁炮手的一座小型铳堡,在彼退此进的攸关时刻,驭阁中的铁炮手们抓住时机齐射,硝药和弹丸成团轰击在步甲的铁面上,有好几颗弹子从供观测用的面甲眼孔处飞了进去,险些给驭在其中的王必迪开瓢。步甲原本沉重笨拙、进退缓慢,不及竜的迅猛灵巧,加之铁炮突施袭扰,王必迪在躲避暴雨一样击打着铁面的硝火时,便预料到这下来不及躲开了,情急之下他应激性地以长枪结阵时的防御劈掀之法,将错过了目标的长枪杆向上一揭又狠狠劈下,正沿着竜背的中脊线劈打击中目标,将固定在脊背中央的驭阁劈塌了半边,身处露天位置的加藤清正及时避开,而待在下层铳堡中的几名铁炮手则逃避不及,在这灭顶一砸下死伤殆尽。王必迪刚刚得手正欲趁机退步,紧接着便是左肋下一钻穿刺的剧痛,并感到鲜血像液态的火一样贴着衣甲流下去,形成一大片炮烙般的烧灼——竜在受了这记劈打之后,仅仅是略俯下身子滞了一滞,随后便立即恢复了疾转跃起的姿态,张口咬穿了步甲的左腰外甲,被巨颚咬合力所洞穿碎裂的传动杆等部件,像短矛一样穿进驭舱,其中一根从背后捅穿了王必迪的左胁部。
即使队长已经驭进了步甲之中,鸳鸯阵战术所强调的“众兵一体协同”原则仍然得到了良好遂行,就在步甲与巨兽相搏、而倭军步兵还远远隔在本阵之中观战时,吴南式等步兵已经结阵迂回到敌竜身侧。发现他们袭杀驭夫的意图之后,本阵的倭军铁炮手当即横列攒击,鸳鸯阵队随之分为左右两协小三才阵,右协以易有田执牌、林福男执筅,带头冲击牵制倭军本阵,铅子划出的弹道像射入水中的鱼枪一样从这支小小的分队身上穿进去,射出来时便已经染成了笔直的红色。在分排连射的铅硝风暴冲击之下,右协小队如几札纸人一般被“吹”得连连后退,大部分人都死在了密集火力之下,伤者则带着一身淌血的枪眼躺倒在染作深红的雪地之中。而借着他们的掩护,左协吴南式则一手拎着长筅,两腋下分别挟住一杆长枪,由两名长枪手在背后推举着踩蹬上近乎垂直的竜腿,像攻城一般登上了肩顶的鞍架。那枝青翠的筅枝几挥之下就染上了新红,鞍架上的几名驭夫被筅尖挑挥着先后跌落下来。此时竜已经从步甲腰上咬下了那一大块碎片,暂时与自己的猎物分离开来,它蓄势稍退,满拟下一次扑杀就将这头怪异的猎物压倒、并咬断它所判断的喉部所在位置。长枪手如若被敌人杀入近身之内,惟以长兵短用之法予以反制,缓则用步法退远,急则用手法缩出尾杆、将枪头收近到身前,王必迪既已不及后退,便只得采用急法收枪。战阵用枪的手法与棍不同,持棍时后手宜留出三四寸长的尾矟,以便换手,持枪则必须“尽根”,将后手握至枪尾根部以保障最长杀伤距离,急法收枪时则不得不打破“握枪尽根”的常规,将大半枪杆都收退到手后、改而握住枪杆中段,原本伸得太远而刺不到近身之竜的枪头,便随之收回了大半枪身的长度,手中长枪即使缩近至身前只余半杆,尚可如短兵一般戳杀,故称“长兵短用”之法,迎着扑撞而来的敌竜,王必迪以右手握住枪杆前段向前推刺,亦即名目繁杂的枪法势子里所谓的“青龙献爪势”。收短后刺出的长枪正中竜颈下的层层黑鳞,就如同捅在一副重甲上难以刺穿,枪杆像一根迅速衰朽的脊梁骨那样越拱越驼,然而这一击总算是挡住了竜的致命一扑,趁着这畜牲被长枪暂时挡住,王必迪一边忍痛挪动步甲两腿,一边迅速退手将枪杆重新伸回到身前,同时撑着行动不便的甲躯后退,总算重新拉开了距离。此时的竜暂时失去了加藤清正和左前肩驭夫的指示,便按照捕食的本能迎面朝步甲扑了过去,而王必迪的长枪已经恢复到了正对前方的中平式。
中平枪,枪中王,中间一点最难防,故而枪法有“一法曰守中,二势曰拨刺”之语,面对再次扑撞上来的敌竜,王必迪这回已经占据到了有利杀伤位置,受伤的腰部发力时就像撕裂一样剧痛,但力道传及枪头之时已经形成了强劲的鞭甩力道,不偏不倚地侧击在竜的左颊上,将那副咬来的巨颚拨离了中路,继之而去的中平一刺则避开鳞片,顺着那颗澄黄反光的左眼捅进了竜的巨颅。
这本该致命的一击竟然错过了大脑,重伤剧痛的竜像一条上了岸的巨鱼那般疯狂虬曲挣扎着,竟把陷在颅内的长枪从中间折断,吴南式等登上肩去袭杀驾夫的步兵慌忙跳下来,惟恐被挣扎的巨竜翻压而死。
这头竜的生命力之顽强简直超出理解,它短暂挣扎并重新站定时,折断的枪杆还斜插在它的左眼窝里,仿佛从颅侧畸长出来的一只独角,然而瞎去的眼窝已经不再流血了,竜左右摇晃着视线不佳的头颅并停止了先前那种骇人的咆哮,似乎已经不再感受到疼痛。加藤清正从残碎的驭阁一侧重新爬了上去,催促着这头巨兽继续发起攻击。
“武卒”步甲掷掉断开的枪梢,伸手抽出了腰间所佩的长刀,这把佩刃的刀柄与刀身长度比例明显要比普通刀制大一些,属于双手刀型,而修长微弯的刃弧,则让加藤清正想起了日本国内供骑马武士在马背上砍杀步兵所用的大太刀。
在中国王朝更替的武备历史上,双持长刀剑从来就不是昙花一现的孤例。汉有斩马剑,以斩倒战马、克应敌骑的效力为名;唐有陌刀,横列成阵,如墙推进,号称“所当者人马俱碎”;由于马政的孱弱废弛,在漫长多战祸的三百年间,宋朝被迫以重甲步兵结阵对抗北国铁骑,制式繁多的双持乃至长柄刀型层出不穷。至嘉靖平倭时期,戚继光却面对着无刀可用、无法可习的窘境,旧朝实用的双持长刀制式以及相应的战阵刀法,已在历朝末乱中大部散佚,止存民间游场演耀的花架式法,仅图人前好看、上阵则无实用。来自敌国的倭刀体系,成为了这位擅于师敌之长的军事家唯一可以习承的对象。明朝军队效仿来自日本的刀制与刀法,与日本太刀相似的双手用刀被称为“长刀”“单刀”,民间亦有习自日本的双手刀法问世。
倭竜扑击而来的一刹那,“武卒”步甲向右侧挪动了两步,准确避入了倭竜瞎去左目后产生的视野盲区,竜扭过头来试图以右眼重新锁定猎物,却无法像双目视力那样准确判断与对手的距离,而王必迪已经借助这宝贵的时间差挥出刀来,修长的刀刃在竜首之间飞快闪了一下,就像一道并不存在的虚线从竜的侧影上划过,快得似乎连攻击动作都未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竜身轰然仆砸在地上、激起大团的雪雾,它的上半边脑壳被长刀沿着颚部横切开来,随着挥出的刃影飞摔出去,沉沉砸落在了后方倭军阵中。
蔚山倭城的天守阁,像一颗峥嵘的头颅高昂在茫茫天雪之间,从中透出来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出一种诡诞的暗红,如众多血色的眼睛俯瞰着自己这具由城垣构筑而成的身体。
从前线退回来的加藤清正刚刚被卫兵们护送回到这里。他一度被死去的乘竜压在了驭阁之下,而士气低落且疲寒交加的一番队倭军,在失去主将指挥的情况下不敢向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武卒”步甲继续发动进攻,竟然目送着“武卒”将幸存的所有明军残兵掩护到了城畔太和江边,登船顺流撤走。加藤清正被家臣们从死竜身下拖出来之后得知明军残兵已逃走,气急败坏地几乎想将督阵军官斩首,但同时也无奈地意识到,曾经最称精锐的倭军第一军团,在经历了连日恶战之后已经虚弱到了多么不堪的地步。
风间家诸臣被准许一同退入天守阁修整,作为受到猜忌的外家大名,这算得上是难得的殊荣,而稻心空也浑水摸鱼般地跟着混进了这处心脏地带,并在炉火旺盛的温暖大堂中寻得了暂属于自己的一处角落。
“喂,‘麦芽糖’。喂!”稻心空连叫了两遍,被他救得性命的那个俳僮才发觉原来是在叫自己。稻心空用一件下等仆人的衣袍换掉了他身上破烂的俳僮褂子,将他伪装得好像一个长期跟随身边侍奉的小厮,免得旁人认出他的身份、又把他驱上前线去唱俳,这样的做法让“麦芽糖”多少觉得安心了一些。然而天守阁外一阵野兽般的咆哮,继之以凄厉的惨叫,又把这个孩子吓得缩到稻心空背后不敢探头。少顷便见两个浑身溅满鲜血的仆人连滚带爬着哭喊进来,二人头顶长发覆满、而不像日本人那样剃成半边光的月代头,通过不纯熟的日语口音加以判断,稻心空认出他们是朝鲜人。在这场战争中,朝鲜官军是素以武备废弛而闻名于三国军队的,协同作战之时惯常临阵走脱、抛下明军独自对付日本人,且以“案兵还阵、我军得全”自傲,战端初启、日本入侵而明军尚未来援之际,竟至于在短短两个月内崩溃到八道瓦解、三都尽失,反倒有不少朝鲜丁卒投降倭军、做了侵略者的伥助,驻朝的日本大名们豢养本地征役的朝鲜奴仆亦成为了常见现象。
通过那两个朝鲜仆人对加藤清正的哭诉,稻心空讶异地得知,蔚山倭城守军驯养临战的竜不止一条,除开刚才被明军步甲格毙于城墙下的那头,眼下还有一条竜被饲养在天守阁外的厩坊里,而刚才的咆哮与惨叫,则是长期得不到食料的竜吃掉了负责饲喂的朝鲜驭夫。
“家主大人,若再无肉饵投喂饿竜,只怕畜牲们还要接着吃人,简直是养虎自噬!”两名朝鲜奴仆哭诉着请求加藤清正屠掉那条竜,以免再上演类似的惨祸。
“无妨。城内粮草无以为济,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加藤清正用一种极从容的语气答复道,“活的朝鲜人只会空费粮食,死的朝鲜人就是肉了。”
在惶愕交加的哭求声中,朝鲜奴仆转眼已被足轻们拖出去填竜腑。和他养的竜一样,连日久战的加藤清正也饿了,在城中粮食几近告罄的情况之下,他不知从城郊的什么地方猎得一只老虎,并命人把那具血淋淋的死虎摆上案台来,亲自拔刀割肉烤食。阁外很快传来了朝鲜俘奴们被推向竜口时的惨叫声,饶是因嗜杀成性而在日本国内颇被尊崇为“勇武”、有“虎加藤”“虎退治”之称的加藤清正,也对那些不堪入耳的哀叫声感到不耐烦,便命令随军僧侣向正在受死的朝鲜人宣喻丰臣太阁亲善百姓、安抚平民的檄文:“让那些胆小的朝鲜人听听太阁大人的仁爱之心,庶几可以平息他们的恐惧罢!?”
随军僧侣开始朗声晓喻所谓的侵朝日军安民檄文:“我太阁号令严明,诸军严禁在朝鲜行侵犯掠夺之事,禁止纵火焚烧民居,不得对尔朝鲜百姓非分欺凌,有违皆斩,其亲仁而爱物如斯,厚德且护民至此,尔等蕞尔小邦之民,能不箪食瓢浆,以迎我上国王师者乎?於戏,万世鸿业,千成瓢箪!”伴着这抑扬顿挫的吟诵之声,阁中炙烤虎肉的炉火烧得更旺了,将厩坊中饿竜扑杀食人的残酷剪影投映在大堂厅墙上。加藤清正取食虎肉的倒影亦被投映在同一面墙上,头上那顶尚未摘下的银箔乌帽子兜,拉出长长的阴影像鲛鳍一样随着撕咬的动作而划来划去,时而与食人的竜影相互重合,很快便分不清哪道是食肉的影子,哪道又是食人的影子了。
麦芽糖吓得缩在稻心空背后无声地颤抖,身体蜷得简直用一只酒坛就可以装下,这处装饰华丽的天守阁在他看来简直比战场还要恐怖。甚至稻心空也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惶惧了,拼命把脸往低处埋,生怕自己这张骨头一样的脸太过苍白而引起加藤清正的注意。更让他紧张的是,加藤清正吃过几块虎肉之后便开始对人讲话了,头一个被唤上的,是看上去绝不比他更轻松的风间家主风间准:“风间君,太阁大人对你们如此信任,为了截杀‘青玉案’,把‘岛之竜’都交给你家指挥,可你功亏一篑,怎么竟敢活着回来呢?”
尽管处于惊恐不安之中,稻心空还是不免感到好奇和愕然,他偷偷抬眼打量自己已经比较熟悉的风间竹和阿只拔都二人,昨夜满城盛传一艘明国天舟“青玉案”被名叫“岛之竜”的竜舰袭击而坠入朝鲜战场,就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吗?
“我本外家下臣,得太阁大人亲信授命,敢不以死为报?太阁命我等劫夺‘青玉案’船上的大鼎,如今已然得手,还望清正大人详察。”风间准以家臣之礼跪在主座前答话,战战兢兢之态使人完全看不出他是那个素有威名的“忍者大名”。
“太阁大人命你们得手之后,用‘岛之竜’载着大鼎速速返回本土名护屋,你们虽然夺得了鼎,却半路坠回朝鲜战场,还让‘岛之竜’受到重伤,这也算是得手吗!?”加藤清正虎哮一般喝问道。日本的“竜舰海军”,是在驯化的巨竜背上加筑木制船舱而作为战舰,慑于“文禄之役”期间朝鲜舰队给日本水师造成的沉重打击,丰臣秀吉认为这种加筑木制船舱的设计已不足以应付朝鲜战场上高强度的海战对抗,因而希望能够在竜背上筑造更加坚固的一整座倭城来提高作战能力。加藤清正并不仅仅是一个残暴嗜杀的将领,还是日本同一时期最优秀的建筑师,日本国内的大坂、熊本等诸多名城,乃至丰臣秀吉的侵朝本部名护屋,都是由他一手设计督筑的,这位建筑大师在丰臣秀吉的授命之下,筑成了第一座竜背上的倭城,倭军将这头负城的巨竜称为“島の竜”,意指它像一座岛那样庞大,而竜背上的城塞则被称作“岛竜城”。加藤清正对自己亲手造就的“岛之竜”寄予厚望,然而它进入朝鲜战场后所首次遂行的“青玉案截杀作战”却并不顺利。
“这都是因为昨夜‘岛之竜’夺得大鼎返航途中,在鸣梁海域受到了那个叫李舜臣的朝鲜人攻击……”风间准竭力把头低下去。
“你说谎!朝鲜水师早在去年漆川梁海战便已全军覆没,李舜臣手上只剩下十三条天船,昨日来岛家的村上水军以三百条竜船的大舰队前去剿灭李舰队残党,焉有任他袭击‘岛之竜’之理?”
风间准以搏命的力气对着加藤清正恶狠狠一拜:“昨日鸣梁一战,李舜臣以一十三船击沉来岛家竜舰三十余条,家主来岛通总被讨死,村上舰队溃不成军,鸣梁一带鸿蒙海域的控制权俱已被李舜臣夺取!以村上水军三百战舰之雄,尚不敌李舜臣,何况‘岛之竜’孤舰一艘?‘岛之竜’昨夜在鸣梁海域被朝鲜龟船击伤,难以返回日本,在下当机立断避入朝鲜天穹,躲开了龟船的追击,这才使得‘岛之竜’受伤后坠落到蔚山战场,所幸正好及时助战、解除了明虏对蔚山的围城,使得敌军畏惧巨竜而仓皇北撤、不敢南顾,万望清正大人允我将功折过,在太阁面前美言!”
“来岛通总以众凌寡,竟反被讨死,碌碌庸夫不足道哉。可你既未能将明鼎运回日本,又未肯战死,实在令我不知如何向太阁大人回报为好啊。”加藤清正气势汹汹地将头颅向前一探,压在风间准头顶威逼着,“如今明虏虽然暂退,可我一番队守军虚弱已极、无力作战,‘岛之竜’也重伤难行、无法再来支援,明虏若探知虚实,必定卷土重来复围蔚山,不如你出一计助我渡过危局,我便请求太阁大人原谅你的过错。”
“我乃越后国一武夫,实无智计,愿向清正大人举荐智囊一人,以解当下之围!”风间准讲这几句话时,汗都顺着额头淌了下来,稻心空见这个忍者大名被催逼得如此狼狈,不禁感到一种幸灾乐祸的趣味,及至风间准将进荐智囊的那根手指点到自己这边,他才猛觉一头冷汗轰一声顺着脊梁骨浇了个透身,那心态像极了挤在人群中等看杀头的闲汉,及至等到午时三刻,才惊觉要被刽子拎出去砍头的竟是自己。
腿都吓软了的稻心空是被风间竹和阿只拔都一左一右架到加藤清正面前的,一经撒手便跪成了比风间准还要狼狈的姿态。
“你是何人,敢称智囊?”加藤清正是无关心的语气。
“小的是市贤组的策士,表字稻心空……”稻心空对着地板答话。
“你胡说!”加藤清正一声暴喝,吓得稻心空几乎跳起,“市贤组的策士早在平壤之役便已全军覆没!”
“小的是从平壤苟活下来的!”稻心空慌忙从怀里抖出一块布来,惟恐手脚慢了就要被拖去喂竜,那是一小面方形的旗子,旗上画着一枝尾梢上插有草标的毛笔,是“市贤组”的组旗图案,以笔象征贤才,以集市上象征“待售”的草标表达“市卖”之意,“是西生浦的官兵卫大人命我前来蔚山!”
“你是说黑田老爹举荐的!?”加藤清正的态度顿时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了。黑田孝高系三番队军团长黑田长政之父,出家后法号“如水园清”,故亦称黑田如水,但最为诸路大名所熟知的,却还是他那个“黑田官兵卫”的名号,其人犹擅奇谋诡略,在日本国内有“天下第一名军师”的称誉,此时正奉丰臣秀吉之命在西生浦本部督军。加藤清正还记得明军来攻蔚山之前,自己仍与诸番队军团长同在西生浦进行军议,当时官兵卫在闲谈时建议道,“虎之助啊,你也读一读《论语》吧。”遭到拒绝之后,他又改劝清正读一读《三国》,采纳这一建议的加藤清正未曾想到,在《三国》里所读到曹操与马超对峙西凉时以水浇沙筑做冰城之事,竟在蔚山城守过程中启发他以同样的办法来快速修补城墙防线缺口,自此对官兵卫的重视不免又增了几分。
“既是智囊,我且问你,刚才那队明虏残兵探得城内虚实而去,知我部疲弱、难堪久战,恐怕会再引大军来围,如今蔚山城内无余粮、外无援兵,我欲弃城南逃以保一番队残旅,此计如何?”加藤清正换上了一种考问的语气。“稻心空”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极了谋士团等乱七八糟的民间军事组织里,由师傅给徒弟起的那种诨名,而且这个诨号的原意显然应该是“空心稻”,连他的师傅都觉得,这个愚徒的大脑像稻草管一样空荡荡的,果真能指望他想出什么好主意来么?
“不可!我以一城孤旅对阵强敌,所以撑持至今而仍未夷灭者,全赖墙高城坚之故。若婴城固守,则明虏尚畏惮不敢冒进;若弃城而去,则明虏知我无战意,必倾巢来欺。今乃欲弃可恃之城池而自赴野地,尚不如求活于饿竜之口!”谈及策论,稻心空的胆子反而大了起来。
“以你之见,本当枯坐危城待死?”
“非是待死。小的敢请清正大人试猜,此时西生浦的诸路大名所虑何事?”
加藤清正捻了一下胡子,很少有下人敢于让他陷入这种费解的境地:“谋议救我乎?”
稻心空的回答几乎让加藤清正想要杀回西生浦拼命:“非也,必是共谋瓜分大人城破身死之后所留下的封土而已。”
暴怒之后便是颓然,加藤清正坐回到自己的席位上,仔细一想便觉稻心空所言确是事实,由此对援军之事感到更加绝望。
稻心空趁机进言道:“我军也好,明军也罢,勾心斗角、俱无公心,所谓明军,也不过是号称‘天子’的明国天下人,统领着一帮叫作‘辽东军’‘宣大军’‘南兵’的松散大名而已,因此他们才会手握绝对优势强兵而迁延多日,三路并进竟还不能协力总攻破我城垒。虽然两军俱是散沙,然而明军自李如松亡故之后便再无可做主心骨的人物能够统御诸系,而我军却有官兵卫大人在西生浦坐镇,以有首之散沙对无首之散沙,当是我胜!万望清正大人坚心守城,官兵卫大人必能鼓动西生浦各家大名结阵来援!昔年汉末三分天下之时,满宠仅以一言劝谏曹仁,而于关羽大军之前保住樊城,今日我愿为清正公做满宠!”(满宠事见《三国演义》第七十四回,关羽攻拔襄阳、兵临樊城之际,守将曹仁欲弃城而走,满宠寥寥数语陈说利害,劝谏其死守待援,终于坚持到徐晃来援,吴国吕蒙又偷袭关羽的大本营荆州,樊城之围遂解。)
加藤清正扬手掷过一块刚烤好的虎肉赐给稻心空,算是认同了他的进言:“不想俺虎加藤的性命,今日竟要系于西生浦那帮小人之手。风间准,你荐得好策士,如此我便给你一次折罪的机会。”
风间准如获大赦,俯首再拜:“敢不效死!”
加藤清正指着阁外厩坊里已经喂饱了的那头乘竜:“你说说,那是什么?”
“是竜……”风间准再次不安起来,完全猜不透加藤清正此问的用意。
“是‘岛之竜’的口粮!”加藤清正提高声音纠正道,“竜若无血食,便以同类相残自噬为生,今日‘岛之竜’助我驱走围城明军之后,便力竭倒在蔚山以南,负伤饥饿、无力再援,所以我才用****的血肉喂肥了这头乘竜以做饵食。我命你连夜带它去喂给‘岛之竜’进食,天明之际务必让‘岛之竜’食饱力足,赶来蔚山一线防备明虏进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