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与《红楼梦》,谈谈《红楼梦》中的色空观(下)
说起唐寅,即唐伯虎,这个影视剧中经常出现的风流才子形象,观众对他并不陌生,但恐怕很少有人意识到,他与《红楼梦》的关系匪浅,由上篇我们看出,仅仅唐寅的一诗一画就奠定了小说《红楼梦》的主体骨架设定和两个最重要的书名,还体现了深刻的哲学观念,即色空观。如果说秦太虚的对联和之后的太虚幻境是道,那么唐寅的《海棠春睡图》就是佛,而当贾宝玉痴迷之时,他是意识不到这一切不过是诱人的幻象的。而小说一开篇,就借贾雨村之口把唐伯虎算在了秉天地正邪之赋出生的风流人物之内,表明了此人的风流与不凡。此外,书中还有一次正式提到唐寅,同样意味深长,那就是不学无术的薛蟠将提到了唐寅的春宫图,还把唐寅的名字认成了庚黄,我认为,唐寅之于《红楼梦》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这里出现他的名字绝非无意为之,唐寅的美人画,自然隐指美人的诱惑,对于薛蟠这类俗恶之人,他没有精神能力欣赏美人风流婀娜的神态,只把这美丽当成了一种肉体诱惑,因此他才只关注唐寅所画春宫图,而俗恶的他自然也只是单方面以发泄自己的低级欲望为要,从不知怜香惜玉,比之宝玉则低俗不堪,也隐隐暗示出未来薛蟠对香菱的折辱与欺凌,因为美色只是供类似薛蟠这样的俗物发泄欲望的,并不是用来尊重和关怀的。而宝玉则完全不同,就连小书房挂了一幅美人图,宝玉都想要去安慰她的寂寞,何况他身边的那些美丽纯真的女儿们呢?我认为此处关于唐寅画的描写,正是一种对比,即便同样都是沉睡梦中的迷人,同样面对美色诱惑难以自拔,恶俗低劣之人同高雅纯真之人的表现也是完全不同的。而女儿是悲还是喜,全看她们的运气碰到的是宝玉还是薛蟠这样的人,她们的命运往往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也是那个时代女子共同的悲剧。
唐寅与《红楼梦》的关系也绝非仅止于此,他还是葬花这一行为艺术的创意来源,史上第一个葬花的人并非林黛玉,也不是曹雪芹,而是唐伯虎。
据《六如居士外集》卷二上记载:
“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泱夕,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读“崩”,〈古〉使、使者之意)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
这个六如居士就是唐寅,他字伯虎,号六如居士,常把落花拾起来放在锦囊中埋葬,并作《落花诗》来送别落花。除了唐寅,明代的大画家沈周,也有葬花的爱好。
沈周82岁的时候,约了文徵明、祝允明等几个好友在桃花坞花下对饮。一阵风过,落英如雨,残红遍地。感于人生时事,好友们相拥痛哭。酒终之后,沈周让小童将落英捡拾于锦囊,珍重地埋于家中院栏之下,以纪念那日的情与景。黛玉葬花并做《葬花吟》的情节就脱胎于古代文人的这一行为。
唐寅不仅葬花还写诗,他写的花下酌酒歌如下: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前酌酒唱高歌;
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
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
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
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
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
天时不测多风雨,人事难量多龃龉;
天时人事两不齐,莫把春光付流水。
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老不重来;
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从诗句中不仅能看出古代文人才子的落拓不羁和看透世情的洒脱,同样也有着年华易逝,人生几何的慨叹与悲挽,更可以看出些许熟悉的感觉,很显然,林黛玉的《葬花吟》借鉴于此诗,其中九十春光一掷梭,又让人想到红楼梦里关于三劫后僧道二人北邙山相约同去警幻案前销案的情节,三劫正是九十年,九十年春光也不过一掷梭,证明了红楼大梦看上去有九十年之久,其实也不过一瞬间而已。唐寅诗作还不止这些,他写的《一年歌》如下:
一年歌
作者:唐寅
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
冬寒夏热最叹当,寒则如刀热如炙。
春三秋九号温和,天气温和风雨多。
一年细算良辰少,况且叹逢美景何。
美景良辰淌遭遇,又有赏心并乐事。
不烧高烛照芳樽,也是虚生在人世。
古人有这达矣哉,劝人秉烛夜游来。
春宵一刻千金价,我道千金买不回。
这首诗里的一年三百六十日等数句,跟《葬花吟》是很相似了。此外唐寅还曾作多首《落花诗》与友人唱和,其中也有许多与葬花吟相似的诗句,例如:胭脂都付水东流。花事飘零剩有无,花并泪丝飞点点,絮飘眼缬望漫漫。红颜春树今非昨,青草空埋土一丘。这些诗句不难看出启发了《葬花吟》的创作,而其中一首落花诗中有:“黛玉葬花难解意,于无生处恍然中”的句子,所以我们看,林黛玉的名字,其实不是曹雪芹起的,而是唐寅起的,还有她的葬花艺术,也是唐寅最早所为,黛玉葬花情节也是唐寅诗句给曹雪芹的灵感,并且本文一开篇引用的:“好知青草骷髅冢,就是红楼掩面人”,及另外的句子:色即是空空是色,欲从调御忏贪嗔。等诗句也同样出自《落花诗》,可见唐寅葬花的行为及其相关《落花诗》对作者创作《红楼梦》的影响之深。而唐寅葬花其中的伤春,悼红,哀叹年时易逝,人生如梦,早生华发的意境,以及由此悟出的色即是空的道理,全部被作者搬到了《红楼梦》中,唐寅美人图描摹美人意态逼真,而红楼梦作者以文章代画笔,描摹了众多红楼女儿的灵动婀娜的神态,恰像是对唐寅画美人的模仿,可以说,没有唐寅,就没有《红楼梦》的主体设定和主骨架了。
《红楼梦》一书,有时给人的感觉是矛盾的,既然其主旨就是宣扬色空观,而作者下笔写这么一出热闹繁华到落幕的故事,就是为了在结尾告诉读者这一切不过是虚假的幻象,早晚要醒过来发现一切不过是空幻的,既然如此,作者又何必伤怀悼红,情缱意绻,对曾经过往的美好回忆恋恋不舍呢?空空道人原本道号是空,最后抄走了《石头记》问世传奇后,却改名情僧,将《石头记》也改为《情僧录》,这样看似矛盾的行为,又是何意呢?
我觉得空空道人的由空到情便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的过程,也就是作者和脂批所说的无中生有之数。没有由空到情的过程,就不会有《红楼梦》这部小说,若以一个高僧彻悟后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就应该像智通寺的老僧那样,对外界的一切刺激无知无闻,达到无受想行识,无意识的境界,可是作者明明说自己的故事到最后要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却又说:“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如果万境归空了,又何须去“怀金悼玉”呢?他怀悼的东西也不过是空的,那么怀悼还有何意义呢?如同唐寅在诗句中洒脱的说:花落花开总属春,开时休羡落时嗔。要人无需对花开花落擅自悲感多情,因为那不过是空幻的,甚至看透了红楼掩面人也不过是青冢骷髅骨,可他也没少画美人图、春宫图,也没有对花开花落表现出无知无闻的灭寂状态,反而似傻如狂的敛花葬花,痛哭写诗送春,一番番痴意,不过是因为有情之故。《红楼梦》亦是如此,贾宝玉一方面痴迷梦境之中,以为还有“几百年的熬煎”,一方面他又感叹邢岫烟定亲后,不久就要像杏花一般,“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又从杏树子落枝空,想到再过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而不免伤心甚至落泪。由此可以看到贾宝玉就算是沉溺痴迷之人,也仍旧能认识到一些色终将被空所吞噬淹没的悲哀,而女儿青春的逝去尤其是他所不能承受的,这种痴迷于色的同时,却对空有所认识便是“梦中忽作醒时语”,是一种无意识的觉醒。故此,在警幻仙子一开始唱的歌中,就对普天下痴情儿女劝道: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警幻奉劝众儿女不要去觅闲愁的原因,就是春梦终将醒来,梦里的美好将要逝去,飞花也要逐水漂流,如花般的女儿最终都命运凄惨早早凋谢,既然这些都是空的,也都是要消逝的,何必再风月情浓,痴情缠绵呢?最终还不是一切都将虚化。可是同时我们又看到作者伤情感怀,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就连青梗峰下顽石(隐喻作者本人)因为无材去补天,日夜悲惭号泣,脂批都说这是作者一生惭恨,作者发下愿心写了这样一部几十万字的巨著,怀念曾经过往生命中经历的人和事物,搭上了一生的心血甚至是生命,“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作者自己觅的这份“闲愁”就已经够深重的了,又何来劝诫他人呢?我认为,《红楼梦》之所以是矛盾的,是因为作者曹雪芹自己就是矛盾的,曹雪芹之所以是矛盾的,是因为人性是矛盾的,一方面看透了世间一切美好都不是恒常的,终将会逝去,所以劝人要放下,不要过分执着痴迷,以免遭受不可承受的惨痛后果;一方面,又怀恋曾经美好的过往,对逝去的一切美好感到痛彻心扉,正如脂批发出的悲叹:
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
人只要还在呼吸还有一口气,还吃一口饭维持生命体征,就不得不面临尘世的一切纷纷扰扰,就不可能杜绝一切欲望,这就是脂批悲叹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的原因,既然如此,人哪怕就算是看透了世情,也不可能杜绝一切情感,尤其是对往昔逝去美好的伤逝与回忆,这就是人性是矛盾之处。而《红楼梦》就是写情的,小说一开篇,就借空空道人说这本小说是“大旨谈情”,太虚幻境石牌坊后的宫门上横幅是“孽海情天”两旁的对联是: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脂批评论这对联说:
甲戌眉批: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
从这里就能看出,《红楼梦》的幻情世界是一个以“情”为至高信仰的世界,除了用全书的故事为情树碑立传以外,甚至还仿照俗世宗教修庙造塔祈福之类,在太虚幻境里设立各种情司,“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从这些名字里似乎也能看出,欲囊括天下各种不同类型的情思以总揽天下儿女痴情与风流冤孽导致的爱恨缠绵的种种不同方面。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子专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她四处访查风流冤孽缠绵之处,缔造情孽,布散相思,也正是在她的安排下,一干风流孽鬼才下世为人,演出这一场场风月情浓,情天孽海中的幻情大戏。《红楼梦》正是通过对情出神入化的描写,令人感受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的专属于情的最高境界。
然而,必须看到,俗世并不看重情,富贵者缔结姻缘,看的是家世背景与财富地位能否给家族的延续带来好处,甚至更上一层楼,如金玉姻缘那样,看的不是感情。富贵子弟多是俗物,看到美女立索登床,多是皮肤淫滥之物,看中的是仅仅是女色,从不懂得关心与体贴女儿,也依然不是情;贫者多为衣食所困劳,终日为谋求生存而努力,也还是无法以情为紧要。所以,世俗当中,重金银,重女色的人,远远要多于重情的人,这个情字又不止限于男欢女爱,也包括其他所有人世间美好的情感,如亲情,友情等等都包含在内,而懂得情的人,大都是敏感的风流人物,作者一开篇就将这类人同世俗人区分开来,说他们是秉天地正邪之赋而生的人,这类人从不能委屈自己的灵魂苟活于世,相反他们能够敏感的察觉到情的至美至善之处,因而可以为了情前赴后继,生死相许,因为情是他们的至高信仰,这类人的心灵永远是艺术化的,丰富的,同时也是敏感多情的,他们也往往比庸俗的人更能欣赏和感知艺术,因而往往多是情痴情种,风流才子,亦或奇优名倡,就像《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那样,不疯魔不成活,绝不可能沦为供庸人驱使的无知无识的贱奴。作者笔下不止宝黛,其他诸如张金哥与守备之子,尤三姐,柳湘莲、龄官、晴雯、司琪、烧纸的藕官等等都是这类人物。而不懂情的人灵魂与正邪之赋所生的人正好相反,这类人的灵魂苍白而多欲,没有感受人间美好感情的能力,却把富贵金银与低级的肉体欲望看的无比重要,懂得情的人会去珍惜世间美好之物,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一个物件,贾宝玉对不同的女儿关心体贴,能够体会到她们的痛苦,甚至凋零的花朵,或者一个物件,只要他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好值得珍惜之处,他便会对之用情,这就是宝玉的“情不情”,因而他被脂批称为千古情痴。不懂情的人行为恰好与之相反,是像孙绍祖、薛蟠那样肆意殴打欺凌迎春、香菱,是像卜世仁那样把几分银钱看的比亲情更重,是像贾琏,贾瑞那样只知低俗的色欲而从不知真情为何物,故此,《红楼梦》还是一本区分雅俗的书,通过两类人对情不同的态度来区分他们的灵魂,唯有至情之人,才会陶醉在情孽缠绵中不能自拔,成了另一种不同凡俗的迷人,即情痴情种。这一类人在幻境中缔结情孽,演绎风流情事,还完了这一场警幻布散的相思孽债,最终返回天上,其事迹留于石上问世传奇,成了这一本小说,这就是作者的整个构思。
作者在书中不断暗示色空思想,示意他写的一切风月繁华都是空的,终将逝去的,因此劝入世迷人不要再执迷不悟,以免堕入迷津的万丈深渊;同时又说他的故事不是真的,都是假的,故此借“假语村言”敷衍出一段虚构于梦和镜中幻境的故事,来证明梦幻与镜中影子的无常与易逝,但是他却不断在宣扬着一个情字,故事是假的,情却是真的,并且缠绵悱恻,动人心弦,因而可以打动古往今来千千万万个读者的心,并且未来将会一直打动下去。而无数读者如果读懂了书中的色空观,能够在面对尘世欲望的时候,少一些狂热和执迷的妄心,便于生活中多一点自在与安然;如若读懂了书中的情,在人生中多付出一点真心,多珍惜一点真情,,也能在回忆易逝的真情时少一些伤痛,这才不算辜负了所读的那部千古情书与旷世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