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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宇宙之梦 三

2022-04-18 15:49 作者:雪锦幽  | 我要投稿

三、彼岸愚音

某些边界有时如此纤薄,如此脆弱,以至于它们经常会变得模糊。

梦境,现实,这两个世界之间的道路太容易被忘却,令人迷失其中无路折返。

下午六点的钟声响了。

伯顿先生步履蹒跚,慢慢悠悠地从卧室里出来,手上拿着小毛毯和坐垫,从走廊绕出,径直朝着落地窗那里走去。他一头银发,病态且充满褶皱的苍白皮肤上散布着霉点般的老人斑,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他弓着的背和因年龄变得脆弱的膝盖,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而微微颤动,这台老旧的机械几乎是在苟延残喘地运转着。

同许多民居一样,伯顿家本就枯朽得差不多的篱笆被政府要求重新加固,宅邸各处都部署好了沙袋,以及为应对可能要发生的入侵而筹备的种种物资,连过去用来放置食物和为数不多的红酒的地窖如今也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防空洞,让宅邸的主人能够十分轻松地下到下面去。

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当时来到的工人建议伯顿先生将所有门窗都用木条加固,至于几扇不用的窗户,他们直接用木条将其封死。更加怪异的是,一向对这种事不会有好感的伯顿先生居然默许了。他唯一要求的只是让那些工人们不要对通往花园的最为破旧的落地窗做任何改造。

今天的天气同近来持续的阴霾天无异,灰色的厚重云层完全遮住了天幕,工厂烟囱里飘出的、煤块燃烧形成的刺鼻气味,与昨晚在市区爆炸的炸弹带来的硝烟混杂在一起,让这样阴沉的天色变得更具立体感,带来一种被战争的混乱所打破的,真实的幻象。

拥有良好嗅觉的动物们捕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排斥生命的气息,纷纷消失在它们已经缩水的领地深处。

如此铁青的天幕是战争最好的象征,早在很久以前,画家就喜欢在彩画中使用这种背景来表现战争的无情,而当它真的伴随战争的号角到来时,给予这些“观众”的不只是肃穆,还有说不出却能用身心切实体会到的,恐慌与麻木交杂而成的模糊情感。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来,这样的天气还不错,英伦三岛的人们过去所津津乐道、散发着轻松愉快气息的晴朗日子,同样也深受海峡隔岸的德军喜爱,当人们在享受日光带来的喜悦时,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些将他们炸得粉碎的炸弹。

伯顿先生已不愿去想从第一颗炸弹落到英格兰开始过去了多久,这可能出于老人健忘的习惯,也可能出于人们现今的无力与麻木,尽管每天的广播与邻居间的只言片语全是关于东线的战事,还有不停盘旋于上空的战机所带来的轰炸。

伯顿先生的态度一点都没改变,他不想去听,也不想去对这个疯狂的世界进行过多的考虑,也许他没法置身度外,但远离这种无意义的猜测与妄想带来的二次伤害,他还是能做到的。

“今天还是没有晴啊,艾丽莎。”

伯顿先生把坐垫安稳地放下,用手轻轻拍了拍,让它更加好地贴合在椅子上,尽管上面还有一层海绵,但多年的使用已让它们失去原有的弹性,老人已经发脆的骨头是受不了长时间坐在这种东西上面的,所以艾丽莎夫人准备了这两个的垫子。

坐下之后,他把毛毯缓缓铺在自己的腿上,留住自己身体的温度让脆弱的膝盖也能享受得到,不至于每到阴冷天就不住地刺痛。

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安乐椅,上面的坐垫与毛毯伯顿先生在自己来之前就准备好了,但它却一直空着,它过去的主人离去了,从两个月前开始就是如此。

他多么希望有人能来陪陪他啊,入夜以后,那恐怖而孤独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困住他,让他无法离开,再由外及内地瓦解他的心理防线,让他陷入不知所措的恐惧中。他害怕那个声音,从那时醒来以后,他就对那个声音以及伴随着它的梦幻的场景感到深深的恐惧,伯顿先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但他知道,那恐怕不是他这个并不虔诚的基督徒能想明白的,甚至不是他应当去触及的。

因此,他正尽可能尝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艾丽莎,多尔的葬礼我今天去了,真是可惜啊,如果那颗炸弹再偏上一些,他兴许就不会死了。我们都是几十年的老同学了,我和他过去还在默西河里钓鱼呢。对了,你还记得上次他带来的那只烧鹅吗?你还夸说他做得不错,可那明明就是他女儿做的。这个好面子的老家伙有时候还真是可笑。一个星期前我还和他在一起打桥牌,那家伙输了不少筹码……不过现在他没法再跟我一起打牌了,至于那筹码,也许你问问他能不能给我邮寄回来。”

无人应声。宅子里的死寂没有任何改变。

伯顿先生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花园里那棵半死不活的香柏树,在这枯黄一片的花园正中,它兀然矗立,虽在这秋日里,自身也已没有多少绿色,但依旧是整个花园最为显眼的部分。它承载了伯顿先生从出生到结婚,直至现在的种种。

在那棵树下,他和艾丽莎曾一起背靠背读书,也曾看着小爱德华绕着树追老狗泰勒,那只苏格兰牧羊犬可喜欢在草地上打滚了,虽然它完全意识不到自己一身长毛并不适合做这种事,还有那个被风吹到树梢上的礼帽,当时伯顿先生花了老大力气才用木棍把它打下来……从八十年前站立在那里起,它就俨然成了伯顿家族的象征之一。

还有夏天盛开的野花,尽管有被园丁修剪整齐的玫瑰挡在前面,依然不遗余力地选择去盛开,去释放自己的香气,好像要向所有人宣告它的存在!

院里的玫瑰曾无数次被来访的宾客称赞,在它的旁边还举办过优雅而盛大的舞会,上流社会的人士站满了整个庭院,乐队的音乐声伴着人们略有拘谨的谈笑声溢出庭院,让周边的人也能听得清楚……

辉煌的日子过去了,如今无人去打理它们,只剩下炉渣般易碎的枯枝败叶,植物的遗骸在风中摇摆,好像向主人诉说着自己的苦楚,可又有谁来听呢?

甚至连虫鸣都抛弃了这个花园!蟋蟀、促织……这些伯顿先生从小就熟悉的叫声偏偏在今年没有出现,它们就好像被战火吓跑的流民一样不知跑到了何处去。现在这个所谓的庭院,在他看来,毫无疑问已经死亡了。

一阵几乎有些刺骨的冷风从敞开的窗户中闯入屋内,高高掀起窗帘,吹乱了伯顿先生的花白头发。

伯顿先生移动目光,安乐椅上的毯子被风吹起了一角,露出陈旧的布面。于是他起身将那个毛毯整理好,然后又坐了回来。冷风仍不住地吹着他的正面,虽用厚重的保暖衣物裹着,伯顿先生依然觉得胸前的伤疤在隐隐作痛。

钟表响了,房间里淡淡的消毒水味依旧,伯顿先生擤了一下鼻子,他不知为什么还是没法习惯这并不刺鼻的气味。

“但愿今夜我能睡个好觉吧。”

伯顿家族经营着曼彻斯特的炼钢厂。也许现在说起来有点不光彩,但当年那个伯顿发家实际上靠的是做走私生意,从中国南方走私一些市场上价格较高的东西,然后拿到这边贩卖,从中牟取“不法”的利益。做这行虽得冒着被政府发现罚款判刑的高风险,但收益却也大得惊人,可以说,那个伯顿狠狠赚了一大笔。

当然,他也是聪明人,知道光靠这样的方式赚钱不但没法长久,而且也不可靠,于是便花了大价钱在曼彻斯特买下工厂,开始老实本分地做起棉花和钢材的生意。

在过去,伯顿家还有另一间大屋,那栋建筑的年龄有将近快150年,那个伯顿当年为了让自己融入上层社会,特地花钱买了由一个破落贵族出售的家宅,还给自己搞到了一个男爵的爵位,然后频繁地在那座大宅里举办宴会,邀请上流社会的人士前来参加,以这样极度浪费金钱的方式,来让那些虽然高傲、但早就没几个子可用的贵族们来认可自己。

他将那种宴会作为跳板,以便自己能从一个除了钱以外一无所有的商人,变成受人仰慕的高贵贵族。不过那座屋子在令人绝望的经济萧条时期被拿去抵债了,如今剩下的只有这间由伯顿家自己出钱建设的大宅。

宅子的外观是典型的安妮女王建筑风格,似乎是当初那个伯顿最为喜欢的设计,而打开橡木大门以后,内部的装饰却是另一番模样。为使这间屋子更具格调,他从比利时请来了设计师为内饰进行详尽的设计,总体接近于洛洛可式的风格,细节处却能看出不属于任何已有风格流派、仅属于设计师自己或是那个伯顿的独创设计。

在80年前,它可谓是最为入流的装饰,如今若不是有些失修,应当是格外漂亮的。花园里本来还有一个用毫无瑕疵的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的带着小天使的喷泉,小天使手中的瓶子向空中高高地喷着水。但自从伯顿先生的父亲——老伯顿在一次酒后发火中用猎枪一枪毁掉了天使雕像,整个喷泉便失去了神气,就好像灵魂被攫走了一样,原本洁白的大理石在他眼中也变成了死尸般的苍白。

老伯顿虽想用另一个雕像换掉那破碎的旧物,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喷泉也就被放在那里无人理睬,于风吹日晒中彻底坏掉了。

伯顿先生本想由自己修好的,可恰逢工厂财政吃紧,债务问题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他的计划也被迫放弃。如今那一堆碎石早就被盘曲在一起的丑陋的藤蔓与恣意妄为的杂草所包裹,一层又一层,别说伯顿先生,就算是园丁也一定不愿去剥开它们了。

伯顿先生的儿子——爱德华,在1939年的那个夏天就带妻儿离开英国,乘船去往美国,抛弃了本来属于他的产业,还有不知所措的双亲。

爱德华也许是明智的,但他不是未卜先知,伯顿家的衰落已是定局,大萧条后的颓势无法挽救,就算不发生战争也撑不了多久,继续留在已经没有什么发展潜力的家里,对他这个充满开拓者野心的青年没什么好处。伯顿先生也清楚这点,所以当爱德华毅然离去时,他并没有责备,如果换做是他的话,纵使固执的老伯顿把枪顶在他的额头上,他恐怕都不会改变离开的决心。

艾丽莎夫人也一样理解儿子,只是用没法完全睁开的虚弱双眼向儿子进行最后致意。虽然那时爱德华劝过伯顿先生把大宅交给一个远房亲戚,工厂暂且交给政府,随他们一起来美国,但伯顿先生以艾丽莎夫人的病情依然在加重为由,最后没有同意。

伯顿先生并不是不想去美国,他比爱德华更明白现在的局势,但不知为什么,他清楚自己无法离开这个宅子,就算艾丽莎跟儿子一同离去,他恐怕都没法离开,这是一种没法用逻辑解释的执着。伯顿先生需要这个宅子,而它也同样需要他。

伯顿先生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德国人以及他们的盟友,那些天真得以为《凡尔赛条约》坚不可摧的人们,以及更加幼稚可笑的张伯伦,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群躺在泥潭里快乐地哼哼的笨猪,他这样的想法大多是在老伯顿影响下形成的,那个顽固的老头子从未待见过那些穿着衣服的豺狼。

伯顿先生还记得上次大战中德国人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们在当下的种种恶行,任何一个有理智的欧洲人都应该明白,现在还同这些家伙搞什么和平条约,简直就是引颈受戮。

所以,尽管他不是很喜欢总是叼着雪茄的温斯顿·丘吉尔,但看到这个小个子男人发表演讲,发誓要抗战到底时,他还是从心底里感到振奋。

“我们不屈的英国人不需要懦夫,这样一个钢铁般的男人正是我们需要的领导人!”这句话伯顿先生曾在同邻居们交谈时兴奋地重复了好多遍。因而当政府通知要接收伯顿家那已半死不活的工厂时,他没有任何不满——不如说这几个工厂早就做好了准备。

当敦刻尔克大撤退结束,丧心病狂的德国人开始对英伦三岛狂轰滥炸时,伯顿先生更加坚定自己的认识,他再一次将那些懦弱的政客与和平主义者们好好嘲笑了一遍,他们鼓吹的和平,那所谓“结束一切的战争”到头来就是从头顶落下、将无辜平民炸成碎片的一颗颗炸弹。

1941年的夏季即将走到尽头时,随着盛开的野花逐渐衰败,艾丽莎夫人的病情不断加重,虽然医生已全力以赴,但最后她还是同野花般死去了。

因为战时的特殊情况,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帮忙,伯顿先生只好将妻子草草下葬在了伯顿家的墓地里,几乎没几个亲戚来参加葬礼,除了那位负责暂时管理大宅的教书匠,其他人大多都和爱德华一样去了美国。

爱德华最终也没有回来,据说是因为太平洋里游曳的那些潜水艇妨碍了正常的海上交通,他只是发了一封电报以表悲痛,伯顿先生没有怪罪他,因为他本就没有过错,有错的应该是自己,他实在太顽固了!应该早早让艾丽莎同爱德华一起去美国,这样这间大宅里郁结的阴沉之气或许就无法侵染她的身体,让她最终死在其中。

但是,他只是难以同这个宅子分开啊。

从那时起,伯顿先生就彻底成了一个人,连宅子里的老管家在艾丽莎夫人去世后都匆匆离开了曼城,最后连一个口信都没有留下,更不用提战争一开始就离开了的园丁,还有其他曾经的忠实仆人,他们早就跑到“安全的乡下”去了。

伯顿家的宅邸现在到处堆满了无人收拾的杂物,那股百年老屋所独具的难闻的怪味因此变得更重了,而除了储物室、卧室、大厅的一小部分、还有阳台,所有地方的灰尘厚度甚至可以用英寸来估计。不过最令伯顿先生受不了的还是那股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淡淡的消毒水味,他找遍了整个屋子都没找到源头。

如今的生活对他而言,已完全不是过去意义上的生活,虽然配给的面包、饼干还有罐头之类的东西非常难吃,哪怕伯顿家财政最为困难时,下人都没吃过这种东西,但如今这样的食品已然成了稀罕物,不少居民连这样的食物都没有!

衣物只好靠好心的邻居隔几天来帮忙洗,而失去女主人的房间到处都是被伯顿先生乱扔的什物——从很久以前起,他就不擅长打理家务。

说起来,前几天爱德华从马里兰发来了电报,内容其实不用看都能猜到——“希望伯顿先生能去美国”。爱德华特地强调曼彻斯特现在是重点轰炸目标的事实,不过这对伯顿先生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同他们那些只是靠报纸和广播知道炸弹如何爆炸,依然在谈论不去参战的“善良的人”相比,作为当事人之一的他才能更真切地体验到轰炸的恐怖。这就同在戏院里看着所谓“战场”上的光景,和站在战友与敌人的尸体上环顾战场一样,有着天上地下的区别。

为防止轰炸机发现目标,政府命令居民家夜里尽量不要点灯。本就眼神不好的伯顿先生晚上只得坐在床上看自己过去购置的书籍,还要把窗帘用小钉子钉在窗框上防止漏光,这一举动使得屋里的霉味变得更加难闻了,可现在又有谁不是这样做的呢,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要为了一时的舒服给敌机指明目标吗?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空气也变得更加湿冷,伯顿先生关上窗子,把毯子和坐垫留在安乐椅上,腿脚有些不稳当地站起来,古老的机械钟响了,他没有去注意到底响了几声,只是任凭那清脆的钟声从这边飘荡到那边。只有一人的大宅宛如特设的监狱,将伯顿先生这个已然行将就木的老人锁住。

草草用被牛奶浸泡过的面包填了肚子,伯顿先生几乎没时间去在意这样的食物对他这个老人而言是多么的不健康,便到床上躺下,继续翻看记录着从自己出生到爱德华从伦敦大学毕业的一本又一本的相册。

卧具已经很久没洗了,沾满了老人身上独有的气味,还掺杂着在这个砖木结构的老房子里很平常的霉变的味道,而这些气味将同样老旧的相册们沾染了,不过它们的主人倒是不在意。

伯顿先生用像是看过去躺在婴儿车里的爱德华的眼神,看着整齐摞在一起的相册,他手上捧着的相册打开的那一页上,小爱德华站在那颗香柏树下,抱着球,而他的母亲身着淡蓝色(虽然是黑白相片,但伯顿先生还是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的蕾丝镶边裙子双手叠放在腹部,用不经考虑的充满母爱的眼神看着他,伯顿先生本人,那时正站在照相机的背后,从小小的取景框中看着这一对母子……如此回忆本应是甘甜的,可是伯顿先生那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的却并不是快乐的笑容,更多的无奈占据了他已经毫无弹性的脸。

他把手中的相册合上,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油灯继续向外散发自己的光,煤油的气息跟大宅里本就难闻的味道掺杂在一起,伯顿先生想打喷嚏,却没能打出来。

“为什么你要离我而去呢,艾丽莎?天气这么冷,我还希望你能帮我从柜子里拿出毛领大衣,从衣架上取下毡帽,叫上爱德华,一起去威尔士海岸的崖边去看秋日里涌动的潮水呢。尽管可恶的德军还在英吉利海峡那边虎视眈眈,但就算他们也没说不能让你陪我去看那景色啊?”

老人的手紧紧绞在一起,他想找人倾诉溢满自己胸间的情感,可回应他的只有楼下传来的钟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荡。

伯顿先生把枕头下的银怀表掏了出来,时针十分自然地落在九的旁边,他意识到已经到自己去睡觉的时间了,而这会德军的飞机估计正在英吉利海峡那边准备起飞,所以今晚能否睡个好觉还是未知数。

将灯熄灭,老人被空阔的宅子里肆虐的黑暗吞噬了,与之一同袭来的还有已被他习惯的孤独。

躺在床上,伯顿先生无法入眠,他就那样睁着眼睛望向黑暗,思绪不断地延伸,直到印度半岛那片有着参天巨木的丛林里,身着土黄色便服的自己正拿着猎枪老练地穿行在丛林中,将自己的友人与仆从甩得远远的,林中湿润清新的空气从鼻孔进入,灌倒了身体内部,充满活力的自己用锐利的目光寻找每一个可能的猎物……一切仿佛刚刚发生,他好像现在正在那片黑暗的丛林里倾听看不见的昆虫与野兽的低鸣。

当伯顿先生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他曾梦想着去做一次环球旅行,就像那些被老伯顿认为是荒诞不经的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乘着热气球或自制的钢甲船从伦敦出发穿越马六甲……不过这一切最后都被伯顿阻拦了,他觉得儿子这样胡思乱想对他以及对家族都没什么好处,但既然儿子想要出去见见世面,那还是有别的办法的。

伯顿先生被送往印度,在一个父亲的朋友开办的茶叶公司任职。

说是任职,实际上伯顿先生几乎没有好好上几天班,他总是带着猎枪,在仆人的陪同下跑到那湿热的原始森林里,寻找配得上他这个“本该去环球旅行的人”的猎物,因为他特殊的关系,公司里的人也没法说他什么,况且他的存在本就没什么必要性,所以甚至都没给老伯顿通知,就放任他那么去了。

南亚的气候造就了丰饶的土地,印度河流域从史前就是人类的定居地,而无数个王国又在那里建立和毁灭,留下不知能否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遗物。

广大的印度半岛享受着海风带来的滋润,潮湿的海风被北部的高山阻拦,旋转着形成厚重的积雨云,为这个热带气候的国家不停地洒下甘露,数千年来一直如此。

在这样的气候下,印度人似乎在天性里培养了喜欢冥思的部分,伯顿先生的仆人之一,一个锡克教教徒在闲暇时总喜欢面对阳光闭目冥想,在此过程中如果被谁打扰,回过神来的他就会习惯性地抱怨上几句。还有他曾见到过的瑜伽苦行者,将身体扭曲到人类无法实现的程度,在众人的目视下陷入自我与宇宙融为一体的沉思。而在那片土地上,伯顿先生结识艾丽莎小姐,也就是后来的夫人。

他们是在从加尔各答开出的火车上认识的,英国人的专用车厢上,一幅不羁青年样子的伯顿先生与陪同亲友的艾丽莎小姐相遇,那时候的伯顿先生热情而健谈,一路上他谈笑风生,像演说家一样讲述自己的梦想,什么在尼罗河畔看沙漠的日出,或是在南美丛林里的废弃神庙小憩之类,他从没实际经历过的事情都被他说得活灵活现,这些在那位受到良好教养的小姐听来都是十分有趣而可笑的。

没想到在这场伯顿先生自言自语的演说中,年轻小姐眼里的他渐渐从一个热血上头的笨小子变成了一个充满魅力和野心的梦想家(这些都是后来的艾丽莎夫人告诉他的),在旅途的终点下车后,两人互相留下通信地址,并约定在英国再相见……

记忆穿越长河,从未褪色。想到这里,黑暗中的伯顿先生总觉得艾丽莎就站在床边微笑着凝视他,可她的身影却是飘渺的,当伯顿先生伸出手时,她就像雾气一样消散了。

不知不觉间,欺骗自己枯朽身体的行为变得毫无意义,本就强打精神的伯顿先生被许普诺斯的轻言细语召唤而去,陷入了梦乡。

在那流淌着乳汁的河所经过的平原上,我唱着哀歌。

拉格什的王手中的长鞭无法克制他的臣民,从异国而来的战车将活人碾碎。

在克里特岛上的城边,我独自哀伤。

无人来听我的歌唱,尽管我告诉了他们所谓的命运。

普里阿摩斯听不到我伤心的歌唱,

当城门敞开,那木头的巨兽进入,

儿孙都被那海上而来的勇士们屠戮。

……

赛勒菲斯顶端的阳光落下,

云中隐藏着无数的城。

冰冻的土地上,高耸着万古不毁的缟玛瑙石碑,

古老的双狮忠诚地蹲守在约定之地,

在大洋中央的岛屿上,众神于山巅雕刻下自己的样貌,

无数洞穴通往的地下深处,食尸鬼们正在从现界盗取亡者无用的遗骸;

歌声直入云端,卡达斯上的众神在庇护者的羽翼下起舞,

大深渊的末端是永远膨胀着的恶魔之主;

手持矛与盾,女神的威光为外来者们所忌惮;

用面纱罩住了自己的面孔,夜的神灵召唤一切生物入梦;

在虚无中膨胀的亵渎形象与他的兄弟一起在以太的海洋中翻腾;

深渊,在世界最为深邃的地方!

天尊坐在祂的宝座之上,从汝等的梦中窥视现界……

那个歌声再次响起,伯顿先生的脑海里像有个提前设计好的发条钟,“噔”地一下,他突然醒了过来。从睡梦中突然被惊醒对这个老人来说有些过分了,因为起来的瞬间,那心跳加速的感觉着实令他受不了,如果这样的过程再持续上几次,恐怕他也要随艾丽莎而去了。起身摸到自己放在床边的老油灯,点亮它,伯顿先生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左右了。

说来也令伯顿先生自己奇怪,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即使深陷睡梦,他也会立即苏醒。不过今天听到的声音与前两次不同,之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老妪用尽全力、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唱着模糊不清的词,今天听起来却像是换了另一个人,虽然还是相同的词。

这个歌声应当来自一名中年女性,一个熟练的歌者,她娴熟的歌唱技巧让伯顿先生即使无法听清歌词,也能从中体会到莫名的哀伤。只有那些有天赋的人经过刻苦训练才能修得这种技巧,以前常去剧院听歌剧的伯顿先生十分确定这一点。

而不过不知为何,这个声音居然听起来有些熟悉。

拖着沉重的双腿,举着灯,身着睡衣的老人将地板踩得“吱呀吱呀”地响,地板上厚厚的灰尘也被这震颤惊动飞到了空中。

一共三层的大宅在最上面的阁楼,有一个比烟道大不了多少的口能通到屋顶上,通往发出歌声的地方。毕竟——算上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了,又因对大宅的熟悉已达到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地步,伯顿先生已经能十分准确地确认歌声传来的位置。

也许之前是他有着别的什么顾虑,不敢过去确认在那里唱歌的究竟是什么人,但今天不知为何,他竟有如此大的欲望要去看看,强烈的欲望压过了恐惧,驱使老人的身体一步步向着那里走去。

伯顿家位于曼彻斯特远离市区的郊外,这个宅邸刚好位于一座小山丘的顶端,从这里能够俯视周围村庄所在的低洼地带,再加上在篱笆与屋子之间的另一道屏障——花园,这里简直就是与村庄相分离的另一个世界。

他确信这里对那些追求不法财富的人来说没有吸引力,所以不可能有人会煞有介事地从外面跑到这里,还要费尽力气爬上屋顶,为只有一个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头子唱歌……伯顿先生非常清楚,做出这种事的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根本不是所谓的“人”。想到这里,他有些担心,如果在那里等待的的确不是人的话,那么他应该怎么做?

书房的柜子里那几把霰弹枪还能用,还有放在楼下壁橱里的那支左轮手枪……那几个老旧的武器应该还是能派上用处的。

为了尽量快一些,他决定去离这最近的书房取来霰弹枪,可当他摸到书房的门把手时,歌声戛然而止。

这突然间的变化吓到了他。

“难道那东西察觉到了我的意图?”伯顿先生这么想着,还是扭动了把手。

"吱呀——”铜质的轴承发出了略尖锐的摩擦的声响。

当书房的门被缓缓推开,异样的光芒从里面射出,伴随而来的还有悄然响起的非人低吟。看到眼前的景象,伯顿先生彻底惊呆了。彩虹般的光芒从窗外射入,即使所有的窗户都紧紧闭着,但窗帘还是被并不存在的风吹动,像幽灵一般不自然地飘动着。窗外似乎还有某种巨大而令人战栗的东西在飘动着,它们不可名状的怪异身影被彩虹般的光芒印在了飘飞的窗帘上。

伯顿先生一时间不知所措,就在这时,那歌声再次响起了。这次歌声更加接近,很近,很近……毫无疑问,那个歌声就在窗外,这二楼的窗外!

不解、好奇、困惑、恐惧的感情混合在一起,浸染了老人,伯顿先生感觉自己已经能听到快速的心跳,血管的搏动好像想要将他挣破。他在犹豫,而他那腐朽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似乎被注入了莫名的勇气,伯顿先生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走到窗前。飘动的窗帘像是聪明的侍从一般,自动为他让开了位置。

伯顿先生能清楚地看到,在奇异的绿色月亮,还有从地面发出的彩虹般的光所构成的异界景象中,艾丽莎如同童话中的仙女一般漂浮在那里,还是三十岁模样的她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透过玻璃看着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的丈夫。

伴随她一起飘飞的还有无数雾一般的灰色东西,它们说不上是任何一种已知的生物,身体不断分裂重组、扩散收拢,还有触角一般的肢体在互相进行交流!

看到它们,伯顿先生顿时被一种说不清的恐怖所包围,那亵渎的身影渐渐聚在一起,在艾丽莎的身后聚成一个巨大的集合,诡异的月光透过它们的形体,半透明的身体里似乎有气泡在生成并浮动着。

伯顿先生彻底不知所措了。

“失落的人儿,你不应忘记……”毫无预兆地,那个声音自背后传来,就好像有人趴在他的肩上对他说话一样。伯顿先生可以确定,那个声音毫无疑问属于艾丽莎。

“艾丽莎……”

他有些亟不可待地转过身去,而一只成年的孟加拉虎已经跳起,它在空中“飞”着,喷着腥臭热气的血盆大口正对着伯顿先生的脖颈……

从突如其来的噩梦中被惊醒,心跳的速度已超过老人衰老的心脏所能承受的极限,喘着粗气,伯顿先生用手拂去他摸起来像是粗糙橡胶的皮肤上的冷汗。

点上灯,看了看表,现在是三点一刻。梦并没有延续多久。

荒诞的梦太过于真实,反倒更加可怕,以至于让他忘记了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区别,如薄雾般模糊但是却可以留给了观者以似乎是清晰的剪影,吸引着他去探求,即使知道在那模糊不清的存在之后并不一定都是善意。伯顿先生的身体依然在战栗,梦境中的恐怖与不知所措从那里完好无损地被延伸下来,将所有它能触及的地方都染上自己的色彩。

伯顿先生着急地将胸前的扣子解开,对着灯光看自己那宛如死尸一样泛白的、带着不少难看的老人斑的皮肤上,那骇人的伤疤。

那的确是一只孟加拉虎。也许,就是那只。

伯顿先生在印度半岛悠闲的时光,就是因为那只老虎而被终结的。

那时候的他从不害怕那些野生动物,他好像是过去的猎手,那些野生动物在他眼里都毫无差别,无论是温顺的、凶猛的、会飞的、会游的……对这个青年来说都只有一个名字——猎物。

不过伯顿先生的印度仆人们不这么想,他们害怕牧人的神灵会发怒,惩戒这个不尊重森林的人,或是山神之类的存在用自己的法术让他遇险……总之印度那些不友好的神明似乎热衷于对他们这些外来人施以惩罚……这些当然伯顿先生毫不在意,在他心中属于神灵的部分,全知全能的上帝占据了一切,除此以外的“神”都像是弥尔顿于《失乐园》中描写的那样,全然是撒旦及其仆从的化身。

只是,某次在集市上,闲逛的伯顿先生看见一个靠在半截土墙的墙根上的老头,他的长相并不像当地人,也许更像美洲的原住民。他穿着不属于任何教派风格、又脏又破的长袍(那上面用黑色画着类似闪米特语言的符号,伯顿先生很奇怪这种符号为何会出现在印度),一直在用别人没法模仿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像是某种野兽呼号的声响,在对他那看不见却又好像充斥着整个空间的神灵交谈。

充满好奇的伯顿先生用自己崴脚的方言尝试与他交流,而那个奇怪的老人尽管没听懂,却自顾自地为他进行了一番占卜(至少在伯顿先生看来如此),在与他那个似乎自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神灵进行交谈以后,老头对伯顿先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在深渊之中,天尊坐在由方尖碑围成的祭坛中央,在祂的宝座上,对你发出了邀请。

不过当时更令伯顿先生惊讶的是,这个人居然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但言语里却掺杂着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如此荒诞不经甚至有些可笑的话语,当然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完全没有当成一回事,尽管如此,他还是好奇那所谓的“天尊”是什么?所以他在离开的第二天,又让仆人去找那个老头,但仆人无果而归,那天在集市的人说根本没见过那个老人,更不用说他还在那里对一个异乡客进行了占卜,一切好像只有伯顿先生自己记得,真的像是在梦境中。

在那之后,意外发生了。

那天伯顿先生一如既往地提着猎枪,与仆人一齐深入森林,寻找猎物。他凭着自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冒险家的热情大步流星,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很快就将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穿行在由几十英尺高的巨树所构成的森林中,耳边是自己的脚步踏在树枝与叶片上发出的碎裂声,还有似乎无比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鸟兽鸣叫。

高耸的树木挡住了阳光,只让叶片的间隙放过一点光线,在地面上形成点点光斑。在阴暗而静谧的树冠下的世界里,伯顿先生像是一只掠食者,弓着身子缓步行进,如鹰般锐利的目光从帽檐下射出,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完全进入了状态。他的耳朵在听,皮肤在感受……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搜索属于自己的猎物。

伯顿先生对自己的“尖牙利爪”很有信心,他的枪法的确不错。

就在行进到一个小河边时,一只落在河对岸,有着绚丽羽毛的鸟儿吸引了伯顿先生的注意,他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鸟类,自从来了印度,他就一直梦想着能打到这样一只猎物。

猫着步子——尽管踩在林中的枯枝落叶上,他还是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缓缓接近河岸。这样的狩猎方式人类与其他掠食者们都懂得,自然赋予了被掠食者以敏感与逃跑的天赋,如若在靠近的过程中发出些许过大的声响,美丽的小生物毫无疑问就会振翮而飞。

枪口从一个灌木的枝叶之间伸出,伯顿先生的鞋子踩在河岸边的松软泥土上,深呼吸,从脚趾一直到头顶,全身的肌肉都为扣下扳机做好了准备。瞄准,瞄准……食指感受着扳机弹簧带来的反抗力量,呼吸停止,伯顿先生的脸上浮现出了即将迎接胜利的微笑。

而就在这时,一个庞大的东西,从背后接近了他。

鸟儿很明显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快速飞走了。

人类作为动物的感觉,告诉伯顿先生,在他身后的无疑是一个——真正的掠食者。

中国人似乎有这么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全神贯注于捕猎的伯顿先生,成了那个自大的螳螂。

他猛然转身,意图用手中的枪给那个动物以致命一击。

可是,已经迟了。

一只成年孟加拉虎凶猛而灵巧地跃起,刚好将伯顿先生手中的猎枪撞到了地上,失去武器的伯顿先生被这只近500磅的猫科动物按在地上,任凭其将尖利的爪子刺入自己的皮肉。

伯顿先生最后还记得的,只剩那排列着黄色利齿,喷着热气的血盆大口。

当他在德里的一家医院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老伯顿差点急得从英国赶过来,而公司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回去的船票。回去养伤对他而言是个好选择。

伯顿先生的印度生活就这么结束了,火车、艾丽莎、猎枪、鸟儿、老虎……这些东西全被放在在意识的图书馆里,他存档“印度”这一栏的书架上。

胸口的伤奇迹般没有要了他的命,只是因为老虎的爪子刺得过深,以及感染之类的问题,留下了即使愈合也可怕无比的伤疤。

不过唯一值得他高兴的是,回国后不久他就又见到了艾丽莎,最终让她成为了伯顿家的女主人。对于伯顿先生而言这就是印度之行的最大收获。

至于老虎为什么没有撕开他的喉咙,或老练地将他开膛破肚,伯顿先生最后都没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那些后来赶到的人都说,当他们到赶到现场时,老虎已经走了,在此之前,他们完全不知道伯顿先生已经被老虎袭击了。也就是说,是老虎自己放弃了伯顿先生。这种好运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可当前几天那个歌声响起后,伯顿先生渐渐回忆起了这几十年间自己从未想起的事情,这一切让他觉得,老虎之所以没有杀死他,是因为那时的他命不该绝。

在昏迷期间,伯顿先生听过同现在一样的歌声。

不但如此,他还去往了一个梦幻的世界。

在那由复数个发着绿色光芒的月亮所照耀的白色沙漠中,伯顿先生跟随一支商队朝着一座被隐藏在云中的城市行进,穿着他从没见过的奇装异服的商人们总向他这个外来者讲述各种离奇的故事,比如眼前那座城市里高耸入云的尖塔,那由纯金打造的顶端,它们在星体照耀下反射着炫目的光芒;永远没有白天的缟玛瑙城市,那里的居民大多都是开采矿石的工人;还有崇拜猫女神的城市,拥有魔法的森林……这些在现代的文明人听起来荒诞不经的东西,在那个世界里却毋庸置疑地存在着。

而在商队走到一条贯穿沙漠的乳白色大河旁边时,在月光下,伯顿先生看到了一个身着素白衣裳的妇人——不,也许是老妪,也许是少女。她将双足浸在靠近河岸的浅浅的水中,一边跳着轻盈舞蹈,一边歌唱着那令伯顿先生感到困惑的歌谣。

那首歌,便是如今听到的。

关于歌词,伯顿先生几乎完全忘记了,他唯一能回忆起的只有那一句:古老的存在自寰宇的远方而来,沉睡在黑暗与混沌之中等待复苏。面纱后的使者从入梦的旅人的眼中,看到了那边世界的日落月升。

商队的人们敬畏着这名女性,他们不敢去接近她,他们说她是诸神的使者,或者她干脆就是诸神的化身,她所歌唱的不是什么优美的摇篮曲,而是为将死者吟唱的丧歌。

报丧女妖(banshee),这便是那些人称呼她的名号。

伯顿先生到梦境结束,都没见到那个翩翩起舞的身影的真面目。

稍稍理清了一下思绪,伯顿先生将自己过去的记忆,同现在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难道说我的死期已经到了……”

那一夜,伯顿先生再没能睡下,在他醒来没过多久,曼彻斯特的防空警报就被拉响,那些“燃烧的棺材”所发出的引擎声响彻天际,然后便是熟悉的、如约而至的爆炸声。

伯顿先生躲在用自家地窖改成的防空洞里,高射炮的声音、飞机引擎的轰鸣、模糊的人们的呼号、房屋因冲击波而不住颤动的声响……混乱的声音组成了从未有过的交响,回响在伯顿先生的耳边,这样的夜他已不是第一次度过了,却从没像今天一般冷静,所有的恐惧都被更加强烈的迷惘所覆盖了。

刚才结束的梦中所出现的景色,细细回想,在当年昏迷时的梦境中也许已经出现过。只有在那乱中有序的梦境世界里,亲眼所见的现实才能被模糊不清地播放出来,同梦混在一起,或者说是梦与现实的景象相混杂。

闪耀着淡淡的彩色光芒的地面,是由异界的矿物切割而成的砖块铺就的,上面还种着能在月夜里,把树枝像腕足类动物的触手一样摆动的树,被五匹高头的枣红色白蹄马所拉的镶银大车上,被猫之神灵所保护的黑猫卧在商队头领的腿上打盹。商队穿越银白色的沙漠,他们从泛着绿色浪花的海的边际而来,携带奇异的货物,要前往那梦幻般的城市。那里被只存在于梦境的神灵所保佑,伟大祭司的遗产被高高悬挂在城市最高的塔尖熠熠生辉……

如此场景一旦开始想象,就不可思议地停不下来,伯顿先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如此熟悉那里的每个场景,似乎只有那个怪异且充满梦幻的境界,才是他真正的故里。甚至,他知道那里每一个城市的名字,还有诸多长相怪异的神祗以及祂们的仆从。他觉得自己可能知道那个世界的名字,那是……

思维戛然而止。记忆是一个由诸多齿轮与机械所组成的整体,每当你想牵动其中的一小部分,便必然会同时带动旁边的或者是你所看不到的部分,反之,如果旁边的部分执拗地不去转动,任凭你怎么拨动,这块记忆也不会动起来。记忆更多时候沉睡在迷惘之海的深处,直到被厚厚的锈蚀所吞没,最后彻底失去了踪影。

赫利阿斯的马车从地平线那里出发,放射着光与热的太阳穿透云雾,将自己的恩泽洒在英伦三岛的土地上。金色的光芒穿透久久没有擦拭的窗玻璃,与被气流搅动的室内的浮尘一起组成仿佛能通往天堂的光路。

此时,伯顿先生已经坐在安乐椅上,任凭阳光撒在自己的脸庞,掩盖了苍白皮肤上如霉点的老人斑。

自那以后,彻夜未眠的他手里握着一个盒子,这个由柚木制成的棕黄色盒子上镶嵌着纯净的红宝石,黄铜包边,并用银丝一点点地勾勒出复杂的图样。它们尝试用纯粹的蜷曲与直线的组合来表现某种更复杂的立体模式,不愿被限制在二维平面的它们全力摆动着自己的身躯,想从抽象的世界里被解放。

这种复杂的组合,伯顿先生只在大学数学教授的黑板上见到过,尽管更多是以公式的形式所展现的,若想把那些抽象数据所包含的艺术成分用图形表达出来,盒子上的古怪图样恐怕是不二之选。

伯顿先生像是抚摸当年艾丽莎脱下薄纱手套的手一样轻轻地抚摸着盒子,岁月让这未被漆涂抹过的木质表面变得光滑异常,还带有说不清的腻腻手感。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钟意这个盒子,简直达到了恋物癖的地步。

尽管它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装过,只是用不知名的象形文字,在内部雕刻了一串无法被解读的东西(为了这些符号,伯顿先生差不多将全英国的学者都问遍了,可他们要么不认识,要么就是对伯顿先生说这些符号只是古人恶作剧般随便刻上的,就像过去意大利人无法被解读的密码本一样)。

盒子据说是他昏迷期间一个老头送来的,没人认识他,他们以为他是伯顿先生的熟人,便收下了这个做工精良、却什么都没装的小东西。

伯顿先生有一种感觉:它曾经装过什么东西。尽管这样的想法是毫无根据的,但伯顿先生坚信这一点,他认为老头一定就是那个在集市里向他道出谶语的人。

而逐渐回忆起过去的他,将这些信息综合在一起,拼起了一个仿佛无比遥远、却又触手可及的图景。那个梦幻的世界派出自己的使者来迎接伯顿先生,也许那个老人就是他的引路人,而这个盒子里装着的就是打开通路的信物。

不过,如果向旁人说出这番话,他一定会被认为是老糊涂,或因丧妻精神错乱了。

迎着阳光,伯顿先生走出已经开始腐烂的大宅,呼吸着带有淡淡的烧焦气味的空气,枯死的花草向他倾诉着被人遗忘的悲伤,还有那发誓要在来年春天卷土重来的野心,仍旧恋恋不舍挂在树梢的枯叶在秋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不时落下一两片,无助地坠入地面,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化为泥土,最终成为来年的嫩叶的给养……

伯顿先生爱着这一切,就像爱着艾丽莎一样,不过这更像是亲情而不是爱情。

比起啰嗦的老伯顿,似乎这个大宅才是他最好的亲人,他再次确认了这并不清楚的感情,它是那样的模糊,但却如此吸引人啊!被和煦的日光所包围,伯顿家的宅邸仿佛戴上了神性的光晕,它在向自己的孩子招手,而伯顿先生不但是老伯顿的儿子,更是这间大宅的儿子,同他需要宅子一样,无生命的宅子也需要他。

他蹲下去,用手去触摸冰冷而干燥的泥土,一旁的石头上凝结的露珠正在被初阳蒸干。

伯顿先生突然间觉得,似乎在那漫长而诡谲的梦中,他也见过类似的场景,用缟玛瑙制成的石板所铺设的地面上,一名少女穿着素白的长袍,拨弄着古雅的竖琴,吟唱着令人潸然泪下的挽歌。

安妮女王时代风格的大宅作为她的背景,虽然充满违和感,但这场景却让伯顿先生倍感亲切,因为他看到了那棵香柏树,还有令人感到无比熟悉的玫瑰丛,野花被它们的气息压制,正在一旁耷拉着脑袋,自诉哀肠。

在小小的山丘上,诡异的阳光覆盖了那一切,落在树上的不是英格兰常见的鸟类,一种长着硕大头冠的红色鸟儿正用它蓝宝石一般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伯顿先生,在印度的那个丛林里,正是它吸引了伯顿先生,使他忘记了防备背后的危险。它发出了任何尘世生物都无法实现的音乐般的鸣啭。

见伯顿先生到来,少女立即停止了弹奏,起身相迎,她伸出自己洁白无瑕的手臂,上面戴着硕大的黄金首饰,向他行礼——入梦者啊,你听得到我的歌声,因为你属于这里,这里也属于你,尽管你将离去,可总有一日它会回来召唤你,将你带入那永远保持美丽的幻梦之所,你的一切将在这里重生,你将听到的不再是我所歌唱的悲伤的哀歌,为天尊伴奏的无形歌手将永远伴你身旁……

为什么这些从没被记起的东西,此刻竟同决堤的水一般从记忆深处喷薄而出?

伯顿先生不清楚,让他搞不清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他唯一清楚的是,这些东西并不坏,能够回忆起它们就是自己的幸福,在瑰丽的穹顶下,他所爱的一切将永生,他可以打开留声机,牵起艾丽莎的手,同她一起跳南美洲热情的舞蹈。

看淡一切的老人望向远处,露出了充满爱的笑容。

不知不觉间,无名的恐惧化为更加蹊跷的温暖之感。

之后的几天,伯顿先生一直期待着歌声或同那时一样的梦境降临,但对方就像察觉到了这些念头而刻意躲避一样,它们再没有出现过。尽管伯顿先生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对并不存在的神灵祈祷它们的到来,迷幻的梦却不再降临,而歌声更是从现实与梦境中一块消失。

每个无光的夜里,伯顿先生在密闭的小屋里点着灯,看自己在印度时候的照片,回忆着德里、孟买、加尔各答、海德拉巴……那一个个印度城市的样子,自己曾不让任何当地人陪同,仅靠热情将这些城市的每一片角落都细细地看了个遍。

寺庙里,信徒们振振有辞的祈祷;市场上,商人高声叫卖的号子声;不时从屋顶上成群爬下的猴子发出吱吱的叫声;还有牛车行动时发出的响动……这些声音都被伯顿先生清楚地印在脑海中。他希望能从中筛选出可能是歌声来源的存在,可无论他如何将这些已被自己意志加工过的声音放大,也找不着那奇异歌声留下的痕迹。它是独特的存在,跟它所属的梦境之地一样。

这声音一定只属于那如梦似幻的世界,那个在伯顿先生的梦境中出现过的世界。在他熟知的现实世界中,没有任何一个歌手,甚至是任何一种乐器,能够奏响这样的天籁 ,令他如此神往。

他翻开书房里已很久不去理睬的书本,查找那些充满神秘色彩的地名,可无论他如何翻找,那几个飘渺的名字就和他的柚木小盒子一样,根本找不到来源。

他断定,那些地名一定是只属于梦境之地的。

伯顿家的大宅静静地躺在小丘上,通往这里的大道穿越了曼彻斯特曾经有着郁郁葱葱树林的土地,一辆军队的车从这条路来到伯顿家。

一直板着脸的军官为了不让这个看起来十分倔强的老头子发脾气,特地用他所不习惯的柔和语调同伯顿先生讲话。很显然,他已经习惯了军队里一板一眼的说话方式,即使再努力让自己将语气放柔和也无济于事,当听到他的来意时,伯顿先生立即开始大发脾气,严词拒绝军官提出的要求。他拒绝离开这里。尽管那个军官解释说这只是暂时性的,但伯顿先生根本就不想听。

“我不怕德国人,还有他们乱扔的炸弹,想要我的命就让他们拿走好了,我无所谓!我告诉你们:要是我和你们一样年轻,我现在一定会参加军队,让那些该死的杂种们去吃枪子!不要继续给我说这些那些的,你以为我是老糊涂吗!我再强调一遍:我绝不会从这里搬走!除非我死了!你说炸弹?好啊,就让炸弹把这里同我一起炸得粉碎好了,我求之不得!这样你们这些当兵的就没法继续找我的事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的军官头一次见到这个老人如此激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的难堪被属下看在眼里,可出于军衔问题,他们也无能为力,这些孩子不可能顶着冒犯长官的风险来和一个顽固老头过不去。

最终军官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带着自己的部下迅速离开了。

伯顿先生没有摆出所谓“胜利的姿态”,他对远去的士兵们冷笑了一声,转身回去,狠狠地将大门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伯顿先生无视了这个小插曲,继续着手他寻找梦境的工作。

在家里的药箱里,他找到了用于治疗失眠的药剂,尽管这些作用于神经的药剂每次使用,都会让他在清醒后感觉脑袋无比昏沉,但为了延长自己在梦境世界的时间,伯顿先生毫不犹豫地在安全范围内又加大了剂量。

但即使如此,梦境之地依然没有出现。

任何一个熟悉伯顿先生的人都会为他现在的状态感到担忧,已是垂暮之年的他不断用镇静剂来麻痹自己的神经,本就清癯的身体逐渐变成了病态的消瘦,面色越来越黄,腿脚变得更加不稳当。

来帮他打扫的邻居觉得他很可怜,以为他是因艾丽莎的死感到异常的伤痛而变成了这样,劝他好好保重身体,但固执的老人根本听不进去,他只是嘲笑这些好心的人们不懂他的真实想法。他继续服药,只有当梦境之地再次出现,他才可能停下来。

于此同时,屋里弥漫的原本淡淡的消毒水味变得更加浓烈了,在卧室里的味道竟然有些刺鼻,伯顿先生不得不在白天里敞开窗户让屋子里的气味散出去。他找人来帮他找发出气味的来源,但任凭前来的人们怎么找,这气味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根本找不到所谓的源头。

他还在通过广播了解外界的信息。

欧洲的战局依旧毫无转机,亚洲那边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珍珠港事件令全世界为之震惊,随着罗斯福的宣告,整个美国同轴心国宣战了。打开收音机后,各个还能收到的频道都在像传达捷报一般传递这个消息,与此同时,东线也有新的变化,苏联人组织了规模宏大的反攻,让德国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对英伦的轰炸仍在继续,每天在广播里都能听到官方报告的数据,曼彻斯特工厂区冒出的浓烟隔着老远都能用肉眼瞧见。

现实世界的变化没能打扰到伯顿先生,除了那残害身体的药剂早早就被消耗一空,让伯顿先生苦恼了几天,现在他每天都会前往曼彻斯特市区,去图书馆——还有书店——寻找已经算得上是古董的书籍来阅读。

城里的景象没什么变化。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士兵们依然在尽着自己的职责,废墟上的工人忙碌于搬运砖石,人们低垂着无奈的头,匆忙地走在满是垃圾的街道上,来不及互相打招呼便与对方擦身而过。

抬头看去,阴沉的天空依然令人感到说不出的不快。

混在这样的景象中,伯顿先生的身影也被模糊了,没有人会去在意这样一个老人,就像伯顿先生压根不会去在意他们一样。

伯顿先生将《伊利亚特》又读了一遍,《变形记》与《神谱》也被他一字一句地琢磨了好久,还有描写英国民间传说的书也是他的目标,几乎所有他能找到的关于神话与传说的书他都看,他用小本子将他认为重要的信息全部抄录下来,在夜里对着它们陷入沉思。

伯顿先生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将“报丧女妖”的形象清晰化,这个英国民间传说中的妖怪,在许多更加久远的神话中也留下了影子。

她可能是史诗中高声向欢呼的人们宣告已然大难临头的女祭司;也可能是路边自弹自唱,为英雄昭示命运的歌者;也许是一名不起眼的农妇,对他们本无法接近的君王暗示死亡的来临……她们用自己的声音向人们宣告死期将至,虽然拥有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形象,但伯顿先生将她们所拥有的共同点提取并一一列出,他将这些点滴的信息进行了进一步组合,尽量让那个飘渺的形象变成自己所能触及的样子。

现在他的脑子里,全都是关于“报丧女妖”以及那个梦幻的世界。他对日常生活变得更加不管不问,伯顿家堆积的杂物变得越来越多,灰尘越来越厚,即使有好心的邻居来定期收拾也无济于事。他们劝说伯顿先生不要再痴迷那些虚幻的东西,快点将注意力转移到现实中来。在外人看来伯顿先生几乎要疯了,但他根本听不进去。

人们放弃了继续劝说这个老人,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以防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这也正是对伯顿先生而言最佳的工作环境。

时间就在如此单调、却又充满异样乐趣的工作中度过了。

很快,英格兰的冬日到来了,但轰炸可不会因这片土地被冰封而停止。

随着工作的不断推进,伯顿先生逐渐取得了一些有趣的成果。

终于,在一天午休时,伯顿先生经历了一个短暂的“清醒梦”,在这个并非现实也并非梦境的迷幻中,伯顿先生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那个“报丧女妖”。

而在她的身后,伯顿先生看到了一个无比广大、充满奇异事物的世界一隅——非人力所能造就的巨大拱门伫立在无边际的海洋中;为人所避忌的古老城市里,耸立着人类无法理解的工艺建造的直插云端的高塔,它们是如此之高,伯顿先生相信这些塔恐怕随便一座都和珠穆朗玛山脉的顶峰一样高;布满孔洞的山脉上,一些亵渎的模糊身影在用近乎蠕动的方式行走着;飞上天空的大船朝云端的美丽城市行进着,那里由粉色的大理石筑成,永远都是美好的晴日;永夜的土地上,两只无法被完全看清的缟玛瑙巨兽守护着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存在的城市;通往无限的黑暗深渊的阶梯上,苔藓结成了硬壳;忙碌的码头上,一些甚至不是人类的身影川流不息;一名年轻的歌者坐在金碧辉煌的巨大殿堂里,独自轻声歌唱着……

这一切让伯顿先生感到无比兴奋,他觉得那个世界已经近在咫尺,“报丧女妖”已做好迎接他的准备。

那些疯狂但却无比美丽诱人的图景吸引着老人,他衰老的心脏再次搏动起青春的节奏,伯顿先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印度归来后的几十年里,他再没有感受到同那时一样的兴奋。一切都做好了准备,只要通路被守护她的人打开,伯顿先生就能即刻前往梦境之地。

在无意间,他知晓了更多的名字,“赛达瑟里亚”、“卡里苏亚”、“萨拉利安”、“扎尔”……这些陌生的名字激起了他无尽的热情,就像幼年时读到了那些描述开拓地奇妙生物与风俗的书,伯顿先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识这些他仅仅是知晓名字的地方,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用手去触摸,用整个身体去感受!

不得不说,他现在已经开始背离自己的信仰,那些东西是绝不会被教义承认的,但那又如何呢?被教条所束缚的狭隘眼光是没法看到这个世界的全部的,为了去见证,信仰的存在与否对他早已无所谓了。说得再过分一些,对任何一个想要去见证完整世界的人,如果总是在遵守教条的话,就根本做不到任何形式上的突破。

而在这些日子里,唯一令伯顿先生略感不快的是:收音机发出的声音变得更加嘈杂了。

每次播报战报还有新闻时,总有奇怪的呢喃混杂其中,播音员的声音也变得很不专业,像是随便找了几个人,充当毫无感情的念稿机器。

“连广播都变成这样了,看来英国的情况还真是不容乐观。”伯顿先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随着与另一处世界相连的梦境变得越来越频繁,伯顿先生确信:时机已经到了。

在一张有着家族水印的纸上,伯顿先生如此写道:

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每个夜里我都要等到一点再睡觉,即使在梦中,我也在做着准备。我相信那个世界的大门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作为那个“天尊”的使者,“她”肯定也是在等待着某个机会,来把我接走。

不,我不能着急,这种事从来都是这样,然而,我就是无法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啊!心脏急促的跳动几乎超过了这具被风湿和心脏病所困扰的身体的极限!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我马上就能抛弃这副人世的皮囊,去往更高的境界了!

虽然对不起艾丽莎,也对不起爱德华,但我真的无法放弃!如果能用我现在所有的财产来交换去往那里的门票的话,我将十分乐意!

对了,前天我在一本美国人写的不知名的小册子上,找到了最为重要的线索,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所描述的景象几乎同我所见到的别无二致!这难道不是“那里”存在的最好证明吗!并不是只有我看到了!

他说那是所有智慧生物的梦境共同构建的地方,从第一个能够做梦的生物降临地球开始它就存在了!我们人类的意识里有一部分是属于它的,因而我们中的某些人能够在梦中与之连接,而只有真正有资格的人才能被要求成为梦地的居民!

这太令人兴奋了!毫无疑问,我就是被邀请的人!那个“报丧女妖”她是来迎接我的!

他最后还暗示,那个世界同我们的世界有着隐蔽的通道相连,某些关键的信物可以打开那扇连接两个世界的大门。我猜那个柚木盒子就是信物,是我去往梦地的邀请函!

等待,继续等待,但愿在我被使者带走之前,德军的炸弹不会先把我带走吧。

“咳、咳、咳、咳。”伯顿先生拿出手帕,捂在嘴上。

毫无预兆的咳嗽惊到了他,他正在看书,不希望自己咳出的东西喷溅到这些珍贵的书本上。手上正在看的是从图书馆里借来的孤本,往常情况下,图书馆对这类书籍爱护有加,不是非常重要的目的绝不外借,但也许是因为现在的混乱局面,才使得伯顿先生借到这本书的。

书里全部用的是莎士比亚时代的近代英语,难懂的语法以及现今已经被淘汰的词汇逼迫并不是十分博学的伯顿先生将一本厚重的字典放在手边,不停地查阅着。

这种书的确是已被时代所抛弃的产物,干裂的革制封皮上的烫金字早已被磨得不见踪影,包裹书角的黄铜也是锈迹斑斑,发黄的纸上,已经“过时”的知识却记载着伯顿先生想要看的东西。它们的确被深深地埋藏了起来,即使是这本书的作者也用各种婉转的语句,以及充满隐喻的词语将它们藏了起来,更不用说现在的人们,他们用更加直接的方式来将书雪藏。

伯顿先生以为,那些试图将这些书进行所谓“完好保存”的人们是虚伪而可憎的,他们所做的,对这些书而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残忍”。

作者用语言技巧将某些知识试图藏匿,可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力的暗示,它绝不是真的想将自己彻底藏起,它在向任何一个眼睛明亮的读者呐喊着,希冀着能够解读它们的人出现。从某种角度来讲,藏匿本来就是一种将自己彻底暴露的行为。

伯顿先生把眼镜扶起,他的眼睛有些发暓,视力也大不如前。他已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这种连续的工作根本不适合这个老人,但他惊人的热情驱使自己像机器般疯狂运作。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找到所谓的“诀窍”,自我训练已经使他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梦境,虽然在梦中,他已模糊地看到一个幽深的隧道,还有无数的台阶在其中,朝着好像是地球最深处延伸着。

但梦境却仅限于此,也许伯顿先生能让自己在梦境中体验任何过去记忆中留存的场景,甚至在梦中进行一场去往其他星球的旅行,操纵梦境去实现那些对伯顿先生而言已经是轻而易举,可是,唯独那个梦地的大门却执拗地不愿为他打开。

即使他已无比接近那里,甚至在更加混乱的状态下看到了门后隧道深处里闪烁的如虫豸般大小的火光,但是当他真的迈出脚步,或者尝试用手去触摸本来就模糊不清的门的时候,他与那里的距离在瞬间就被拉大。

一切的景物疯狂地倒退,仅仅留下连贯而模糊的残像,而每当看到这个情景时,伯顿先生就会从梦境中醒来,也许应该称之为“失望的离开”。醒来后的伯顿先生会立即拿起放在床头柜子上堆着的纸张,迅速记下梦中的所见所闻。

伯顿先生称这些记录为“构成钥匙的素材”,在不断的经历与总结中,他得到了在梦中驰骋的力量,这些残片逐渐拼接成一个完整的钥匙。

当低下头要把手帕放到手边时,他看到了不祥的预兆。

斑点状的血迹混在粘稠的呼吸道分泌物中,难看地粘在纯白的手帕上。这般突兀,就好像在向伯顿先生示威。

这是他现在所能预料到的最坏的情况。

他肺部的状况变得更坏了。从入冬开始,伯顿先生就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出了问题,最初他也试图找药物来应付,但随着他深深陷入无止境的工作后,这一切都被抛之脑后。他不顾伴随自己已久的风湿与心脏病,没日没夜地翻阅书籍,找寻去往梦境之地的方法,本来并不严重的肺病随着被遗忘的时间增长,逐渐成长为可以轻易让伯顿先生丧命的致命之物。

“这就是自作自受。”他如此自嘲。

伯顿先生加快了工作速度,将“这具身体是否还能承受”的问题置之脑后,现在他需要与时间竞赛,正是因为身体的状况如此之差,他才更需要加快速度。

当他提笔准备在笔记本上记下刚才看到的重点时,书房的窗户开始猛烈地摇晃起来,发出恼人的咣咣的声响,其程度跟炸弹在附近爆炸时所造成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接着整栋屋子开始颤动,桌子上的墨水瓶、油灯、相框……在震颤下慢慢从原位移开。情况很不寻常。

伯顿先生放下手中的工作走到窗前。这是十分难得的,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将自己沉浸在繁琐复杂的读写工作中,无视周遭的一切。他常常会忘记定时吃药或吃饭之类的事情,好像比起手头上的工作,它们完全没有去做的意义。

不过这次他另有打算,一方面,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引起了这么大的震动,毕竟这个程度的震动很不对劲;另一方面,他也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腰腿,从午后小憩起,他就一直工作到太阳即将落山的现在,衰老的腰身已经到了极限。

在窗外,不应出现的浓雾锁住了一切。

伯顿先生不知道几个小时之前窗外是什么样子,如今跟穴居动物一样的他已经完全不去在意大宅外的事物所发生的事情,更不用说天气。而自从他发现收音机无论怎么调,都没法让充满着杂音的广播恢复原样之后,他彻底放弃了广播,即使这是唯一能让他继续与这个不断变换着的世界的本身相联系的纽带。他对周遭的变化变得无比迟钝。

尽量将自己的脸贴近玻璃,伯顿先生想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目光穿过浓雾,对于现在的园子,他突然燃起了从未有过的异常的好奇心。并不是说他对这伴随他已久的场景失去了兴趣,只是因为过度将自己沉浸在查找资料的工作中已经让他忘记了很多东西,他这些日子里顾不上去看窗外的景物。可是不知为何,当浓雾将一切包裹,隐藏了它们的原本面貌之后,它们整体就被赋予了异常的朦胧而诱人的美感。

伯顿先生很想看清在那浓雾后到底有什么,虽然他也清楚只有一成不变的景物躲在那里,就算不是他熟悉的景物也一定不是好的存在,但是他仍是抑制不住冲动。如果不是考虑到吸入雾气对于自己本来就已经病得很严重的肺部没有好处,他一定会立即打开窗户的。

楼下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在这么大的雾中居然有人会来拜访,这令他有些惊讶。赶忙披上一直搭在椅背上的大髦,他迅速走到了楼下,中途一只拖鞋掉了。

敲门的声音并不大,这也许是因为伯顿家用老龄橡木制成的大门过于厚重。伯顿先生将手搭在了黄铜把手上,缓缓扭动,在弹簧与齿轮的作用下,锁舌缩回,而在锁芯发出清脆的机械转动声音的同时,敲门声也停止了。因为合页的转轴精良的做工,虽然这扇门十分沉重,力气不大的老人还是十分轻易地拉开了它。

就在大门敞开的同时,乳白色的粘稠的浓雾从敞开的口里涌了进来,瞬间将伯顿先生与他身边的一切彻底吞噬包裹。

这雾很不寻常,它并不是普通的在地面上缓缓流动的水汽的集合体,而是接近于面浆的浓稠的“气体”,一种奇妙的好像有生命的流体。

在它们的作用下,伯顿先生彻底无法看清周遭的一切,甚至连手不抬到面前都无法被看见。它们实在太浓稠了,视野变成了一片不健康的白色。

这时伯顿先生才突然想到:在这个季节里雾不会出现!

从一开始,这些像是活物般蠕动在空气里的东西就不是雾。

可现在才意识到已经迟了。伯顿先生用手乱摸,试图抓住刚才自己才放手的门的任何部分。可本应在那个位置的东西现在已完全找不到了,而他脚下踩着的也已不是地面,如棉花般柔软的乳白色物质将他的脚下也全部占据。它们毫无死角地将伯顿先生包裹了起来。

他顿时慌了神。他想要大叫呼救,但“雾”堵在了喉咙里,让他发不出声音,不过奇怪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发现自己依然能畅通地呼吸。而当他想让自己的手脚稍作移动时,他发现这些雾气已经变得粘稠异常,根本动不了。现在的他好似被完全浸泡在浓稠糖浆中的小虫,任何动作都是徒劳,那样做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

就在他处于慌乱不知所措的情况下时,在耳边突然响起了“吱吱”的摇橹声,伯顿先生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脚下已经不是柔软的“雾”,而是毫无疑问的被磨得发亮的木板。

当他环顾四方,最后一点粘稠的“雾”也不知消散到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茫无边的水面,泛着墨绿色的波浪,在其上方飘着与刚才的完全不同的薄雾。脚下木板那有规律的晃动告诉伯顿先生,他现在正身处一条小船上。

等完全回过神来,伯顿先生开始寻找摇橹的人,他担心那是向死者索取金币的卡戎,这条船是为引渡亡灵而行驶在斯提克斯河之上,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条船没有任何船夫,灰黑色而略显陈旧的船体是自己在向前行驶。

这个事实更令人恐惧。

从船边向下看去,被船头所撕破的水面上不断有突然出现的波浪以及从深邃的水体的中冒出的绿色泡沫,混杂着奇怪的腐烂气味的腥臭的风提醒伯顿先生:这不是什么内陆水体,而是他从没见过的海域。

这片海域很不平凡,它令人反感的墨绿色以及奇异的恶臭让有着丰富海上旅行经验的伯顿先生有了强烈的不好的感觉,而随着摇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急促,船体开始不自然的加速。

前方的海域让他更加不适。伯顿先生看到了无数细小的漩涡不自然地出现又消失,一定有什么活物躲在那些漩涡与浪花下,它们一定不会长的十分动人!

远处的海面上漂浮着大团像是鲸鱼尸体又像是缠在一起海带的黑色物质,随着船体继续前进,它们变得越来越多,浓烈的恶臭令人作呕,而在波浪间翻动的绿色泡沫的数量也开始异常地增加,这都在预示着前方的不祥。

最终,在航行的前方,那薄雾之后,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宫殿般的建筑物屹立在一座被那些泡沫和黑色物质包围的小岛上。

仅仅是目光被锁在雾气后的一瞥,伯顿先生就对眼前的这个东西产生了极大的厌恶感与不适感。这个在被诅咒的海域里出现的似乎是用碎石堆成的巨型堡垒,用各种地球上人类不会选用的只是看一眼就会觉得异常恶心的形状搭成,而在昏暗的条件下发出淡淡绿色与紫色光芒的石材也令人毛骨悚然。还有它那惊人的体积向所有看到这个东西的正常人宣告着:它绝对是人类之外的某种可憎存在建造的。

被莫名的厌恶与恐慌所包裹,伯顿先生一屁股坐在了船上,一点一点地向后挪动。只能这么做了,他绝不想跳到水里,这个被诅咒的水域下面不知道有什么邪恶的存在。

伯顿先生的神经开始变得异常紧张,肌肉开始颤动,汗水从额头流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接近这个建筑物,有些超越逻辑的大脑功能驱使他本能地试图离开它,可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恼人的摇橹声变得更加频繁且刺耳,它再次加速,以伯顿先生闻所未闻的速度,飞一般冲向那里。

眼看小船即将在那由淤泥构成的岸边登陆,伯顿先生为了不让自己看到那令人恶心的巨大建筑物而捂上了眼睛。

这时,一只手轻柔地搭在他的肩上。伯顿先生能感受得到,有人站在他身后的船舷上。

还来不及回头去看到底是谁,那只手将他轻轻地向前一推,伯顿先生就再次坠入了开始时出现“雾”之中……

当他从书桌上醒来的时候,有一句话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于梦中存在的,不只有那梦境之地。外来者们的境界,一直渴望着鲁莽的入梦之人。

漆黑一片的卧室正中的双人床上,伯顿先生穿着正装坐在那里,手里捧着那个柚木盒子。无比安静的冬夜里,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除此以外,只有楼下那个老旧机械钟的发条齿轮工作所发出的“咯咯”声,这些细微的响动反倒衬托出了安静的气氛,而过分的静谧几乎达到了毫无生气且令人恐怖的地步。

卧室的门早就被打开了,通往三楼阁楼的小门也准备好了,伯顿先生的皮鞋静静地躺在他的双脚的正下方,只要他愿意立刻就能下床去穿上鞋,直接走到阁楼,再从那里爬到屋顶上。

由于关上了灯,此时他连放在左胸口袋里的怀表都没法去看,他估计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左右了。

歌声应该来了。

但伯顿先生努力却让自己转移注意,不要去在意目的性如此强烈的这个想法。

也许是伯顿先生自己不愿承认,他早已变得沉迷于毫无逻辑性的混沌之中无法自拔,比起按部就班以某种明确的目的来做事,他更倾向于顺从一瞬间的灵感以及其他模糊不清的感觉。这些混乱萌生自被混沌所支配的梦境,那里是人们潜意识沉睡的地方。

语言的力量是匮乏的,它们无法将人所有的想法全部描述,但是它却又拥有着同自己的孪生兄弟一样强大的表现力,它也可以使用在迷茫中出生的意向来表达超越因果本身的理。

伯顿先生在自己漫长的探索中逐渐抓住了言语的这层力量,从而找到了无数作家想在文章中表达的属于纯粹感性领域的梦境之地的另一扇门,它虽然无法完全让入梦者进入深度睡眠时那个迷幻的境界,但是它绕过了七个王座直接通往无限空间中属于梦地的一小部分。

它就是钥匙,虽然并不完全。

几天前,在梦中他成功进入了那个漫长的地道。它湿冷的石壁上凝结了鼻涕似的水珠,虽然在伯顿先生得到的资料中通往第一层的台阶只有七十,但这绝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七十阶,伯顿先生感觉自己走了有一两个小时,依然没能走到第一层。而当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前方出现了幽蓝的光芒,他立即加快脚步向下走去。

在有光的地方,有一张石质的桌子,它光滑的表面反射着正上方像是香炉一样的东西里发出的蓝色光芒。伯顿先生在桌上找到了另外一把钥匙,或者说可能是钥匙的东西。它是一块用完整的暗红色水晶打磨成的梭状物体,表面刻满了细密的未知文字。

醒来后,伯顿先生发现它真的就躺在柚木盒子里,盒子大小刚刚好,似乎一开始就是为了它而准备的。

当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已经模糊到这种程度时,伯顿先生意识到:他可以启程了。

伯顿庄园已被薄薄的雪所覆盖,不过今天突然出现的晴空,让本来就不厚的积雪几乎消融殆尽,而伯顿先生为了不让屋顶上的积雪妨碍到自己,甚至提前在上面将积雪扫走,并铺上从柴房里取来的干草。虽然这些危险的活计对他枯朽的身体来说有些困难,但伯顿先生的热情让这些因素全部失去了能够阻止他的威力。凭借奇异的热情,他做好了一切准备。

为何在期待呢?原本属于你的命运不会因招待不周而放弃前来找寻它的主人。

毫无预兆地,从屋顶上这个让人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伯顿先生在一瞬间全身就紧张了起来,但他并没有急着前往声音的所在处,因为他觉得这个声音还有别的东西要告诉他,而且他还不清楚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躺在盒子里的水晶自己震动了起来。

你在怀疑什么呢?无知的人儿;

于你是梦境的东西对于梦地的居民难道不是现实吗?

通往梦地的路上,七百个台阶下的橡树森林里,祖各梦伴着发光的蕈菌们起舞;

被猫脸的巴斯特所庇护的乌撒,猫儿们在每栋房屋的顶上晒着太阳打盹;

在那个诸神曾经降临的山顶上,无形的手雕刻了他们伟大的容貌;

月亮上灰色的城市里外界的神灵的奴仆们虔诚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前往卡达斯的平原上空,无数你所无法理解的身影正在和着他们自己的叫声而起舞;

你无法否定梦的真实,既然你存在它也便是真实的,

在属于你自己的梦中,孟加拉虎仍在某处静静等待;

那辆载着你未婚妻的火车依然在路上行进;

默西河的波浪还在抚摸你的脚踝,

香柏树下泰勒依然在草地上打着滚;

曼彻斯特过去的景象在那里从未改变过;

深渊的主人透过你的眼看到了世界,祂宣告了你的命运:你属于梦境之地。

来吧,无知的人儿,由我为你唱诵临终的曲子,为你打开通往梦地的大门。

听到这里,伯顿先生知道使者已经宣告了自己能够去到那里,他赶忙穿上鞋,依然紧紧地抓着那个柚木盒子,水晶的震颤变得更加强烈了。

他快速通过自己已经准备好的路径,朝着屋顶走去。

他走得很急,仿佛只要慢下来,就会被这个世界永远挽留而无法前往那里。沉积的灰尘被他的大动作搅动起来,弥漫在空气中。那由熟练的歌者念出的柔和调子,此时已变成充满郑重的和声,仿佛有无数个同样熟练的歌手在一齐演唱,这庄严的声音令人不禁肃然。

“这一定是一个仪式。为了迎接我,她准备一个仪式!”

当他站在梯子上推开通往屋顶的小门时,冷风即刻乘虚而入,伯顿先生本已梳理整齐的一头银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吹乱了。

冰冷的空气的精灵用它的尖刀刺痛了伯顿先生满是褶皱的脸庞,它们似乎想要阻止这个老人去往那个世界。但伯顿先生并不在意,有些困难地爬上来以后,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他急切地向四周张望,希望能找到声音的来源,那个在他梦中出现的“报丧女妖”。

可是除了洒下银光、于天空中悬挂的月亮,还有被薄薄积雪阀盖而反射清冷光辉的树木与建筑,伯顿先生没有看到应当站在屋顶的歌者。

“难道那一切只是存在于我不切实际的梦中的造物?难道说我还在做梦?”

当这么想着时,伯顿先生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它从四面八方而来,没有源头。

你站在桥上,只看到了桥下流淌的河水,却看不见桥本身;

你的真实便是梦境,你的梦境也早已化为可以触及的真实;

何不去相信这一切真的都是梦境呢?

我可怜的旅行者啊。

伯顿先生笑了,这是何等的讽刺。他闭上眼睛,用自己这些时日得到的技巧来让自己进入“清醒梦”中。他是如此娴熟,以至即使是在零下几度的寒风中,他依然能够做到。

梦境迅速在他眼前展开……

穿着月白色长袍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伸出自己宛如大理石雕像般洁白的手,去牵住伯顿先生那摸起来像是枯树枝的手,伯顿先生并不惊异地缓缓睁开眼睛,依然用安详的表情面对少女。

和那梦中一样,她带着女祭司般的威严,还有一种他猜不透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凛然气质。看着伯顿先生的双眼似乎洞穿了一切,看到了他从过去到未来,全部命运所编制的布幅。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伯顿先生手中拿着的盒子上面。

一直在震颤的水晶蓦然停止了运动。

伯顿先生发现在少女背后,延伸开来的世界不再是单调的雪所反射的银色,缟玛瑙铺就的大道两旁,比他过去见到的任何树木都要高大的巨树自由地生长着,无限延伸的平原被灰色的雾所覆盖,但伯顿先生看得见这条大道所延伸的尽头,在重重迷雾的尽头,一个有着莫卧儿王朝风格的洁白建筑物,上面镶嵌着黄金以及数不清的、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巨大红宝石,在复数个月亮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那些光芒穿越了所有宛若活物般变换形态的迷雾,用它们独有的方式向伯顿先生发出邀请。

少女用她的眼睛向伯顿先生示意,他无比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干瘦的老头子,那个在印度丛林里快速越过障碍、追逐猎物的青年此时正穿着淡紫色的西服,系着蓝底金色条纹的领带,站立在缟玛瑙铺就的地面上。

伯顿先生赶忙用手去摸自己的脸,居然没有一丝皱纹。他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用它表盖内部光滑如镜部分来好好看看自己,他看到棕色的短发下,那碧蓝的眸子中闪耀着惊讶的光芒。他无法相信竟然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喜悦压过了震惊,一股从未有过的愉悦将他淹没。

伯顿先生低头看去,少女已经抽回了放在盒子上面的手,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从未出现过的紫色丝绒上,一把用泛着绿色的古怪金属制成的钥匙取代了水晶,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雕刻着与两河平原上出土的饰物上类似的花纹。

伯顿先生想要拿出钥匙,但就在他的手要碰到钥匙的时刻,整个盒子化为烟雾,融入到周遭无尽的雾中。

伯顿先生并不感到惊讶,他知道,钥匙早已属于他。他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了钥匙。至于它到底能否被自己触摸到已经无所谓了。作为向伯顿先生发出邀请的使者所传递的信物,它会打开通往有着七百七十阶台阶的深渊之门。

松开他的手,少女笑着向前缓缓走去,她慢慢吟咏起了只有自己才能去咏唱的调子:

我为将死之人吟唱挽歌,

我为生者预告他们死亡的日期;

拉格什的城墙上我曾无人关注地歌唱着,

特洛伊的人们也曾听到过我的哀歌,

底比斯的祭坛边我独自哭泣,

沙漠中商旅畏惧着我的歌声,

斗兽场上我从未停止歌唱。

追逐灵感的诗人在希波克瑞涅泉边听到我的耳语,

彷徨的乐手奉我为第十位缪斯;

受难者疯狂地渴望着我,

自大的君王们担心我将降临于他们的榻前;

我为将死之人吟唱挽歌,我也为他们指引通往永恒的道路;

在虚无并现实的梦中,一切都会永存。

粉色大理石筑成的塞拉尼安飞翔于云端,

拥有十六面高塔的因伽瑙克安静地卧在黑暗之地旁,

光辉的塞勒尼斯可爱而永恒,

自远古一直存在着的萨克曼德被双狮守护着,

凯兰的碧玉神殿中传出吟诵赞美的乐声,

萨拉利安的尖塔丛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卡达斯诸神的殿堂永远在人类无法企及山巅之上。

无知的人儿,我为你打开了通往梦地的大门,

也为你敲响了将死的丧钟;

同我一起来吧,前往被永远的外来之神的恩泽顾及的梦地,

抛开束缚你的种种,去往你一直向往的梦境,

深渊之主向你发出了邀请,而我将引你前往;

与我一同前来吧,至高天的光辉将永远照耀着你……

伯顿先生失神般跟着少女,他背后灰色的浓雾逐渐包围了一切,伴随着少女的歌声,一阵阵非人所能演奏出的吹管乐器的声响从四边八方传来。像是在迎接他一样,两旁的树木上发着磷光的蕈菌和着歌声开始缓缓变换着自己的色彩,迷雾之中一些模糊的像是水螅的巨大的怪异身影也开始舞动起来,整个境界都在为伯顿先生做着一次伟大的迎接仪式。

踩在缟玛瑙铺就的地面上,面向那个闪耀着光芒的地方,他同“报丧女妖”一起走向在云雾之中隐藏的梦地里属于他的宫殿……

伯顿家的大宅被一颗数百公斤的炸弹精确无误地击中,炸弹在房屋的底部爆炸,冲击波与火焰瞬间将房屋主体完全摧毁,甚至连花园也连带遭到了厄运,同房子一起烧到第二天早上才被完全扑灭。

这个陈旧的砖木结构的房屋曾经也具有值得它的主人骄傲的样貌,即使岁月缓缓地褫夺了它的美丽,但却无法剥落它过去的荣光,可是毫无情感、由钢铁早就的炸弹却根本不在意这些,它一开始就被赋予的使命最终在这间大宅上被实现了。这间宅邸的一切最后都化为在冬日里冒着青烟的黑色废墟,在周遭纯白的雪景中格外显眼。

附近的人们都不禁唏嘘,因为他们熟悉的老绅士——伯顿先生在这场空袭中丧生了。虽然他们已对在空袭中有人丧生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但这个老人的死却令他们又开始一齐谴责德军的毫无人性,这种热情从空袭英国算起还真数不出第三回。

这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可怜的伯顿先生只是个已经昏迷在床上好几个月的病号。今年他的妻子艾丽莎去世后不久,在一次突发性的晕厥后,老人便一睡不起。大家都觉得他一定是悲伤过度了。于此同时,他身上的慢性病仿佛统一受到了号召似的,全部开始作乱。

由于附近能够收纳他的医院刚刚成为爆炸的牺牲品,伯顿先生便被放在家里进行治疗。他的儿子爱德华不得不冒着被德国潜艇袭击的风险,坐船从美国赶了回来,伯顿家的所有亲戚都已做好了为老人处理后事的准备,这是最坏的打算。

不过他们并不是完全放弃了希望,相反,他们认为老人只是陷入了睡梦中,他会醒来的。

因此,每当护理人员给伯顿先生喂药,并用消毒水处理他的褥疮时,爱德华或别的亲戚都会打开收音机,为昏迷中的老人播放最近的新闻,有时他们也会为他读载有战报的报纸,或是过去他所喜欢的书。他们希望伯顿先生在昏迷中也能听到这些声音,最终被唤醒。

伯顿家宅邸被毁灭那天,正巧爱德华在市政府那里处理工厂的相关事宜,住在家里的护工趁没人监督,擅离职守去到附近的村庄,同粗鲁的工人们纵情娱乐、通宵未归。他们意外地躲过了一劫。

当伯顿先生那被烧焦的遗体被从废墟里挖出,匆匆下葬在艾丽莎夫人旁已为他预留好的墓地里后,爱德华回到了美国,亲戚们再次各奔东西。

德军对英国的轰炸仍未结束,有更多房屋在轰炸中被毁。人们很快就从悲伤中缓和过来,再次将自己投入到麻木的日常中。伯顿家的悲剧被慢慢地遗忘了。

人们几乎来不及对轰炸机在那样一个能见度并不高的夜里,无比精准地击中一个不点灯的房子这件事感到奇怪,便忘记了这一切。

那个擅离职守的护工也忘记了,那天晚上,当她突然想起要给伯顿先生换药时,她从酒馆里慌忙跑出,结果看到远处的天空被一种像是彩虹的异样光芒所照亮,随即她就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事后她将那个异象解释为自己饮酒过度而产生的幻觉,甚至没有在意当时发出光芒的中心就是伯顿家所在的小山丘上。

当工人撤离后,被彻底清空的土地上只剩没有被烧光的香柏树残骸,它见证了繁荣与毁灭,最终一齐沉入历史的海洋。这片土地被伯顿家的人打上“待售”的标签,在仍未结束的战火中孤零零地等待它的卖家。

这就是伯顿家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大宅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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