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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梦的回音

2020-05-29 20:02 作者:林朵讲故事  | 我要投稿

梦的回音

青年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女孩就知道,这是自己要找的人。

虽然他之前根本不认识女孩,只当她是预订了自家民宿的普通客人。

女孩也不算真的认识这个青年,来这间民宿之前,她连对方的本名是什么,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人,统统一无所知。

可女孩还是来了,靠着那股连自己也搞不明白的执念,历经波折找到青年家开的民宿,然后就拎着行李来了,一路上都在嫌弃自己的冲动与冒失。

事实上,她刚才在门外徘徊了好久,犹犹豫豫不敢进来,还是屋内的青年看到后主动为她开了门,问她是不是先前在网上预订了房间的客人。

女孩点点头。

同时在心中悄悄地想,没错,就是这个声音。

跟留在自己记忆中的声线一模一样,干脆清亮,温润无比。

感谢上天,我终于找到你。

***

在青年眼中,女孩是位有些特别的客人。

跟其他专门选在秋季来看红叶或者冬天来看雪景的游客不一样,她特意选在春夏之交这种旅游淡季来到这个山间小镇,来了好几天也不怎么出去玩,大部分时间都留在民宿里,有时蹲在一楼的大门口逗猫,有时坐在二楼的露台上喝茶。

更多的时候,她是坐在落满花瓣的天井院子里,对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有时满面春风,有时咧嘴龇牙。

那股专注的劲头引起了青年注意,会在走过去给她添茶水时好奇地问一句,这是在干嘛?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是在完成工作。

她说自己是个网络写手,专门写连载小说那种,网站有规定字数的更新任务,她必须每天写够量才能保证进度。

青年露出理解的神情,他好像明白女孩为什么来了这里却不出去玩了。

过去接管民宿的大半年时间里,青年见过特别忙碌的客人,连出来休假都得带着工作一起,没有能真正放松的时候。

“真是辛苦。”青年感慨道。

女孩摇头,说还好吧,自己这是在做真心喜欢的工作,只要做得起劲,其他辛苦都好说。

青年没有再说什么,放下附赠的茶点,离开了院子。

***

青年没注意到的是,这几天女孩也在偷偷观察自己。

眼下是淡季,店里除了女孩几乎没有别的客人,但青年没有任何懈怠的意思,每日忙着打扫房间、采买东西、准备餐食,打理得十分用心。偶尔得了空,还会做猫饭喂给那几只时常聚在民宿门口晒太阳的胖猫咪。

女孩也跟着去撸了两把猫,一边撸猫一边问青年,自己一个人做这些不累吗?

青年说还行,旺季的时候会请阿姨和厨师分担工作,现在是淡季,要尽量节省开支,才会自己把活儿都揽下来。

接着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略带歉意地询问女孩,是不是对店里哪里不满意?现在这里是自己一个人打理,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真是对不起。

女孩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都挺好的,我很喜欢这里。

女孩没有说谎,她喜欢这里的恬淡平和,也感受得到青年对这家小旅店的仔细上心,她还会在看到青年总是热心肠地替小镇上的邻居们帮忙时,感到一丝惊喜,又或者说是欣慰。

他和女孩来之前想象的一样,是个温暖认真的好男孩。

可是欣慰之余,女孩心中又涌起一点点意难平。

为什么呢?望着青年每日忙这忙那的模样,她悄悄在心底发问。为什么你会愿意留在这里?你是真心喜欢现在的一切吗?

如果我没猜错,你本来应该……有更喜欢更想做的事情。

***

女孩当然不敢问。

冒冒失失来到这里已经耗掉她全部的勇气,更别说要开口问这种没头没脑的傻问题。

然而这个问题始终哽在心头,让女孩失去了专心写文的定力。她时常枯坐在天井那棵覆满红花的三角梅下,对着笔记本屏幕半天也敲不出一个字,满脸愁苦之余,还总是忍不住看向从旁边回廊路过的青年,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青年注意到她的反常,泡了壶茉莉花茶来:“你看起来像是在担心什么事?”

女孩仰头怔怔看了他几秒,心跳突然加快:“其实我是……”

可惜她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先被一个意外打断。

住隔壁的老婆婆在家摔倒,伤了筋骨,有人跑过来叫青年去帮忙,大家一起送老婆婆下山去城里的医院救治。青年扭头向女孩说了声不好意思,跟着来人匆匆走了出去。

女孩望着青年离开的背影,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

之后的半天,整间民宿只有女孩一个人,她呆得无聊,决定出去走走。

这个镇子就和那间民宿一样,很小很小,悄悄藏在山间,几条蜿蜒的山路就能把镇上所有房屋都连起来。

女孩在青石板铺成的台阶上慢慢走,天气阴沉,厚实的云遮住天空,透过来的阳光也是黯淡的,又被路边高大古老的林木一挡,路的尽头便都是影影绰绰,晦暗不明,几乎看不清会通往哪里。

路边的房屋大多上了年纪,包括里面的住户也是如此。只有为数不多的年轻人还留在这里,有的伏在自家店面柜台旁昏昏欲睡,也有极少数的站在路边聊天,说话轻言细语,多隔几步就完全听不见了。

没有游客的时节,这个小镇真的很安静。

太过安静了。

女孩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便把整个镇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直到再也没什么可看的,天上堆积的云朵也压抑到了极点,哭出几滴雨珠,纷纷往下落。

女孩赶紧往回跑。

半路上她还习惯性地想要不要找个便利店买把伞,随即又意识到,这个季节镇上开着的小卖部只有一家,位置在比她住的民宿更远的地方。

于是女孩直接跑回了民宿,顺便招呼门口一只小野猫进来躲雨。

一人一猫寂然地望着门外连绵的大雨,无数雨线将远远近近的山峦都涂抹得朦朦胧胧,野风吹得广袤山林翻涌如浪,整个镇子仿佛一座被隔绝在此的孤岛。

甚至连孤岛都算不上,只是一块偶尔露出水面的礁石。

被海浪冲刷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女孩有些茫然地想,那一直独守在这里的青年,会不会像此刻的我一样,觉得这样的日子太过无趣,太过孤单?

***

青年回来时已经是傍晚,外面依然下着雨,淅淅沥沥没有要停的意思。

女孩还坐在一楼天井旁的回廊边上,也没开灯,就坐在角落阴影里,和乖巧的小野猫一起偏头看他。青年浑身湿透了,他没顾得上先换衣服,而是跟女孩说对不住啊,我回来晚了,耽误你吃饭了。

这个月镇上仅有的几家餐厅并不开门,女孩平时都是在民宿里吃饭。

饭是青年做的,味道还不错。

他也做饭给自己吃,不过前几天两人从来没凑到过一起吃饭,女孩不清楚青年每天都是躲在哪里吃饭的。今天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对刚从员工间换了衣服出来的青年提议,晚饭可不可以一起吃。

话一说出口,女孩又有些后悔,赶忙解释说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些天老是一个人吃饭,挺没意思的。

“好。”青年笑了,转身进了厨房。“你等一下啊,饭很快就好。”

***

饭确实很快就好了,简单的几道家常菜摆在桌上,散着袅袅热气。

来此躲雨的小野猫也分到一顿丰盛的晚餐,趴在桌角旁边吃得很满意,兴致来了还开心地喵喵叫了好几声。与之相比,坐在桌边的两人则安静了许多,客客气气地吃着饭,彼此都有些拘谨。

青年赶在女孩尴尬癌发作前先找到了聊天的话题,问女孩是怎么当上职业写手的,他很好奇。

女孩说自己最早是有别的工作,只是业余时间喜欢随便写写东西,没想到写出来的故事居然有读者追更新,于是越写越起劲,后来就干脆辞职专心写起了小说。

“等我真把爱好当职业了,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没那么简单。”女孩苦笑道,回想起最初那段难熬的日子。

那时候她一个人呆在远离家乡的大城市里,每天拼命从早写到晚,连载的数据却总是上不去,自然也就拿不到什么钱,又因为是瞒着家里辞的职,女孩不敢向家人透露自己当时的处境,没法寻求援助,日子过得相当拮据。

为了省钱,她租住在阴暗潮湿的半地下室,每天吃最便宜的临期食物,衣服不敢买,头发自己剪,平时连门都不敢出,既是没有时间,也是害怕一出门就得花钱。

就这样成天写啊写,写得腰椎颈椎和手腕都累出了毛病,作品成绩依然没有起色,被编辑数落,被读者嫌弃,看不到任何好转的希望。

“我当时都快绝望了。”女孩轻叹了口气,“也很怀疑自己,不知道是不是该坚持下去。”

她其实已经不太能坚持下去了。

可她是真心喜欢写小说,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热爱一直激励着她也折磨着她,让女孩在决定放弃的那一夜,躲在半地下室里哭得不能自已。

“然后呢?”青年轻声问道。

女孩抬头看他,唇线绷得略微有些紧,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几秒,她才放松下来,微笑道:“然后,就该是这个故事最重要的转折点了。”

***

在那个没有月光的深夜,哭得两眼红肿的女孩阴差阳错地按错了手机界面,打开了一部陌生的广播剧。

而广播剧所讲的故事,正巧是有关青春、迷茫以及梦想。

那实在是个很温柔的故事,女孩不知不觉听入了迷,短暂忘却了当前的悲伤,完全被故事的主角,那个温润的男声带入了一场平静的梦里。

第二天早上,女孩将昨晚那部广播剧找出来重温了一遍,它篇幅不长,制作简陋,可故事本身是很好的,男主角的演绎颇有水准,声音与剧情紧密贴合,带着一种能触及人心的安抚意味。

女孩也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确实被这个声音打动了。

她去查了这个声音的主人,资料不太好找,对方是配音界的新人,完全没有名气。女孩费了番功夫才找到他的公开社交账号,没敢发出好友申请,只是翻了翻主页,发现这个男生居然和自己有不少相似之处。

年纪差不多大小,身处同个城市,连对方开始配音工作的时间,也和女孩离职专心写小说的时间差不多。

男孩账号上没放头像照片,只用简单的文字记录着自己对配音工作的热爱,还有初入行的艰辛与进步的喜悦。配音界新人收入微薄,女孩看得出他日子过得不轻松,对自己的梦想却依旧坚持。

所以才会在账号签名里写这样一句话:只要是为了自己真心追逐的梦想,再苦再累也值得。

“唉,这句话也太鸡汤了吧。”女孩在吐槽的同时,眼泪涌了上来。

因为她懂这句轻飘飘的鸡汤文背后的真相有多沉重,她自己也为此实践过,付出过,煎熬过。那种感觉,她想男孩同样该是明白的。

不过这次哭过之后,女孩反倒释然许多。

似乎冥冥之中有种奇妙的缘分让她听到了广播剧,知道了这个男孩,对方就像是这个世上的另一个她,快乐与难过都是相通的,社交账号上发布的种种都能让女孩产生最深切的共鸣,而他对梦想的坚持,同样鼓舞了女孩。

或许这就是她当下最需要的,一个理由,一种信念。

女孩在潜意识中将陌生的男孩当做了并肩努力的同伴,尽管这个念头荒谬到可笑,可她的确从这个不靠谱的念头中获得了安慰,能够重新打起精神,再多撑一阵。

她甚至还订了一个小目标,希望自己至少能坚持到目标完成。

“总有一天,我会写得足够好,到时候请你来给我写的故事配音。”女孩对着男孩的账号认真立誓。“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生活对于女孩而言仍然辛苦又乏味。

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压力不会因为她充满斗志而自动消失,作品成绩继续不温不火,女孩开不了人生的金手指,不可能突然遇到什么惊天逆转的大好事。

苦闷的时候,女孩会习惯性地去看男孩的社交账号,看对方有时为接到了新角色而高兴,有时为被配音导演临时撤掉而沮丧,还有时是在记录工作之余的琐碎生活。

他说自己是从生活简单的小地方来的,很喜欢大城市的丰富与热闹,包括熙熙攘攘的街道,四通八达的地铁,志趣相投的朋友,还有随处可见的二十四小时营业便利店,无论下班有多晚,都能买到啤酒和夜宵。

偶尔他也会发点照片,是那座城市的夜晚,画面里有拥挤的夜市、闪烁的霓虹,拍的不够专业,但那股几乎要从屏幕里喷薄而出的鲜活感却让女孩觉得,他真的很热爱当下所拥有的一切。

是因为他还在坚持追梦吗?女孩脑中浮现出一个小镇青年为了梦想只身来到大城市,白天神采奕奕投身工作、晚上热热闹闹朋友相聚的场面。

爱写小说的女孩最不缺构想能力,她肆意脑补了许多有关男孩的奋斗日常,很积极乐观热血的那种,然后自己苦闷的心情也一扫而空,又可以鸡血上头地疯狂码字了。

等码字码到腰酸背痛头昏脑涨,女孩会休息一下,顺手打开男孩新配的电视剧来听。

没错,只是听,不是看。

那部低成本电视剧的制作水平委实不怎么样,女孩对它提不起兴趣,只想听听男孩在里面配的小角色是什么样子。

不得不说,男孩很敬业,少量的台词也配得十分有感觉。

这跟男孩的声音好听与否无关,毕竟有时他配的是粗鲁的混子,有时是虚伪的小人,还有更多的路人甲乙丙丁,不需要全部用上符合大众审美的优美嗓音。

女孩自己就是写小说的,基本的专业素养当然会有,能辨别出男孩的声音和角色特质有多相融,跟剧情的起伏也很匹配。

在坚持写完手头那部连载的同时,女孩断断续续听完了这部剧,心想虽然剧还是烂剧,可比起以前他在若干电影电视动画片里跑龙套的时候,男孩的配音技巧明显提升了很多。

他一直在踏踏实实往前走,这种进步是不会骗人的。

“那我应该也能跟你一样,会慢慢变好的吧。”女孩仰头看向半地下室的小窗户透进来的光,突然开始对未来有些期待了。“到时候我一定写个好故事,请你来配男主角。”

***

故事讲到这里,天已经完全黑了,屋外的雨声融在这山间夜色里,有种独属于山间的冷清。

青年表情没有什么起伏,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那你现在梦想实现了吗?”

“实现了一半。”女孩老实答道。

之后的两年,她勤勤恳恳完成了两部新连载,写作能力一直在提升,作品成绩也涨上去了一些,不算很红,收入尚可,至少可以保证她从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搬出来,住进舒服明亮的公寓楼。

偶尔出来住住淡季时期的民宿,价格也能负担得起。

最近还开始有人找她商量用小说改编广播剧,女孩立即想起了那个男孩,那个自己发誓一定要请来给自己广播剧配音的男孩。

可男孩的社交账号已经很久不更新了,最后发的照片没有配文字,只是一张去年夏天拍的城市夜空,普普通通,看不出什么端倪。

女孩第一次鼓起勇气给对方发了私信,全都石沉大海,了无回音。

“我很着急,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四处打听了一圈,打听到他在的工作室离得不远,我直接赶了过去,想问问工作室负责人有没有合作的机会。当时接待我的是位很和善的大姐,她说这个配音员大半年前就离职了,回老家接手了父母的生意。”

女孩声音越来越低,好在青年听力绝佳,还能听得清。

“大姐还说了他在老家开的民宿地址,我脑门一热,马上就坐火车过来了……”

***

小猫迷惑地盯着桌旁的两人,不明白之前还聊得好好的他们,为什么突然之间都不说话了。

室内暖黄色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凝住,只有顽劣的山风还在孜孜不倦地轻敲窗户,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嘈杂不清。

女孩似乎紧张得哽住了,浑身僵硬地坐在那儿,汗水布满手心。

青年的表情却很微妙,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心思,但他没让这种相顾无言的尴尬延续太久,开口时脸上竟带着淡淡的笑意:“抱歉,我已经决定不做配音了。”

女孩急了:“为什么?”

“我现在要打理这家店。”青年偏头环视四周,语气很坦然,没有遮掩,“配音什么的,实在没心力再搞了。”

女孩呼啦一下站起来,音量提高到近乎失态:“可你一直都很喜欢配音的,我看过你在网上发的记录,你从小就想做这个了,长大以后也没有忘记初心,特意转专业去做,在配音行业熬了好几年,有时候为了磨练技巧,哪怕没什么钱的工作也会接,从来不怕辛苦不怕累……”

女孩哽了一下,脸色也随之涨红:“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说不做就不做了呢?”

明明那么喜欢在大城市的热闹生活,交到了最好的朋友,明明为之努力那么久的配音工作渐渐有了起色,付出那么多,怎么会舍得把一切都放下呢?

在女孩将男孩的恪守初心作为榜样,好不容易快要实现创作梦想的时候,那个曾经用美好声音给过她莫大鼓励的男孩,为什么自己却偏偏要放弃了呢?

她想不通啊。

相比女孩的激动,青年倒是很克制,还俯身安抚了一下受惊的小猫,再回过身来,脸上的笑意染了点无奈。

“你说的都对,不过你在网上看到的,只是这个故事不完整的那一半。”

***

青年告诉了女孩这个故事的另一半。

内容并不复杂,无非就是配音工作中的种种不如意,还有在大城市里苦苦打拼却难以付清账单的窘迫处境。

这些女孩同样经历过,能体会其中的不易,只是青年的经历似乎还要更困难一些。

最糟糕的一次,他很久没能接到工作,连吃饭的钱都快没了,一筹莫展之际,有前辈打电话来说录音棚里临时有个空缺,让他赶快去。青年挤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赶过去,可是进棚刚录了没几句,就被暴脾气的配音导演痛骂感觉不对,水平太次,让他走人。

等青年又挤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回到住处,天已经黑了,还飘起了雨夹雪。

“然后我就看到房东已经把我的东西都扔了出来,门锁也换了。”青年说这些话时语气依旧很平和,仿佛是在讲一件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这事也不能怪房东,是我自己欠了房租交不上,只是没想到好几件倒霉的事会赶在一起发生。”

女孩没有出声,靠坐在椅背边,目光中映着惭愧。

她曾靠着青年发在社交账号上的只言片语,想当然地构想他奋力追梦的美好场景,没想到网络之外的现实,竟是这么残酷。

“幸好我当时还有一笔救急的钱,才不至于流落街头。”青年的语气稍微沉重了些,“当初为了能当配音演员,我和爸妈闹翻,独自离开老家去城里上配音培训班,临走前我爸偷偷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说这是他存的私房钱,让我安心在外面闯,要是哪天把钱花光了,要记得回家。”

无论情况有多难,青年始终没有动用那笔钱,他总觉得自己一旦动了这笔钱,就好像输了。

至于是怎么输,输给谁了,他不愿意多想。

而在那个飘着雨夹雪的夜晚,青年还是用了那笔钱,靠着并不赞成他离家去大城市当配音演员的父亲给的支援,又在追梦的路上勉强多走了一段。

可惜也仅仅多走了一段,很短的一段,不足以够到名为梦想实现的颁奖台。

在青年辗转于各个剧组间跑龙套,为偶尔能争取到一个还有些分量的角色而雀跃时,老家传来坏消息,他的父亲因为操劳过度突发脑梗,虽然抢救了回来,却也留下严重的后遗症,需要长期的康复治疗。

“这个镇子没有给我爸做康复治疗的条件,我妈得跟着一起下山进城照顾他,她哭着打电话跟我商量,问我能不能回来看顾店里。”青年垂下眼睑,掩住了那份深切的愧疚,“其实开民宿跟当配音演员一样,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轻松好赚,很多都是在赔钱。好在我家民宿开了这么久,底子不错,旺季时生意还凑合,要是能好好维持,至少能让我爸的治疗费宽裕一点。”

在那个接到母亲电话的夏夜,青年独自在天台上坐了整整一夜,就像自己少年时还在山里时那样,每当遇到什么排解不开的烦心事,就去守着寂静的夜空数星星。

可惜都市的霓虹太过闪耀,映衬得夜空里的星星都是那么模糊不清。

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发上网,更没有跟谁提起过。可是在这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却坦诚地告诉女孩,许多看似突然的放弃,其实并不突然。

是日积月累的琐碎压得人累了,真的太累了,没法再负担所谓梦想的重量,才终于撑不下去。

***

女孩记不清那顿饭是怎么潦草收场的了。

只记得青年那些平平淡淡的话在她心里发了酵,搅得她脑子很乱,不知道该如何把话接下去。

是该说些鼓励开解的话?还是拿自己写的治愈系故事给青年看,指望他像有些读者那样,谢谢她写的温暖故事,让他们悲伤的心情得到了安抚?

女孩没有这么做。

她早就不是空做梦不做事的小姑娘了,心里清楚无论故事写得有多美好,现实的生活都没办法像虚构的故事一样圆满。女孩只是个普通人,影响力有限,目前还只能赚点辛苦钱养活自己,无法真正帮到青年什么。

现在的她没有能力去承担别人的人生,未来可能也没办法,苍白的劝慰和空洞的许诺,她说不出口。

女孩沉默地和青年一起收拾了碗碟,再给小野猫在一楼角落安置了小窝,然后互道晚安,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听雨滴噼里啪啦敲打着屋顶的瓦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莫名的失落包裹着她,悄然渗进了梦里。

梦中有个爽朗努力的年轻人,住在自己喜欢的城市,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还交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生活填满了快活的色彩,五彩缤纷,漂亮极了。

最后一场暴雨袭来,将每一帧画面都冲刷得褪了色。

***

第二天雨停了,天气晴朗。

女孩坐在天井里那棵三角梅下发呆,黑眼圈有点重,不太有精神。

青年看见她这幅无精打采的模样,主动提出我带你出去走走吧,这附近有一处小山,从山顶俯瞰的景色很美,因为没有开发成专门的景点,外地游客都不太知道,你难得来一趟,还是该去看看。

女孩答应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间。

沿途山林还没有深秋时节火红一片的绚烂盛景,但有种清幽安宁的滋味。

路上女孩纠结了半天,最后才吞吞吐吐地开口:“那个……嗯,你当初为什么想要做配音演员啊?”

青年倒是健谈了起来,从自己小时候看动画片时萌生这个念头说起,继而说到后来怎么在网上参加社团活动,怎么偷偷报名培训班,怎么和父母争执闹翻,以及怎么离开家乡在陌生的城市里闯荡,零零散散说了不少话。

说到最后他笑了,对女孩说,在她来之前,自己已经好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啦。

以前还会因为配音工作太繁重,配到嗓子肿痛嘶哑,累得半句话也不想多说;现在留在这个僻静的小镇里,即使偶尔想多说两句话,也很难找得到人来听了。

女孩心头一阵没来由的难受,她问走在前面的青年:“你真的不打算再做配音了吗?你之前都有基础了,再做下去说不定能有突破啊。”

青年回头望她:“配音不是光靠努力就能成功的工作,你是写小说的,我猜形势也差不多,对吧?”

女孩无言以对,确实,写作也好,配音也好,挤在这些行当里做梦的人实在太多,竞争太过激烈,有才华有努力却总也混不出头,最后黯然退场的人,她这两年见过不少。

可她仍不甘心:“我看淡季的时候你也不会太忙,抽时间在网上接点活儿还是可以的吧?”

青年摇头,说有些喜欢是自己没法控制的,一旦碰了就会陷进去,必须离它得远远的,碰也不要碰,否则又会被那种求而不得的喜欢所折磨。

此时两人正好站在半山腰一道索桥上,周围山林茂密,脚下山溪潺潺,习习山风拂过两人身侧,青年立在风中,目光清澈又通透:“生活除了喜欢,还有责任啊。”

看着对方淡然的微笑,女孩突然很难过,非常难过,眼泪止不住地淌。

她哭着对青年说,我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你录的音频,觉得你录得很用心,很好听,在我最困难熬不下去的时候,是你的声音帮了我,你配的每个角色我全听过,我一直相信你最后肯定能成功的,我的小说出广播剧也一定要找你配男主角,我没有骗你,这些话都是真的。

反而是青年在安慰她:“当配音演员是我从小的梦想,我为此拼尽全力过,作品也被像你这么好的观众真心实意喜欢过,我想这样就够了。”

听完这句话,女孩更加悲伤,蹲在原地大哭起来,哭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惊起林中一片飞鸟,朝着远山飞去。

青年只是默默陪着她,什么都没有再说。

***

过了很久,女孩哭不动了,只能红着眼圈小声抽泣,青年把她扶起来,替她拂开掉在头发上的枯叶,再递给她一张纸巾。

他很郑重地说:“谢谢你。”

女孩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满目迷惑,而青年给了她一个真诚的解释。

“这种时候,我本来是该说点安慰你的话,但我更想感谢你。看你哭得那么伤心,我就知道自己曾经的梦想也绽放过光华,它不会彻底消失,有一部分还会在你的梦想里延续下去,所以我……我不觉得遗憾了。”

***

他们那天没有去到山顶。

女孩哭得太狠,没有力气继续往上走,而且中途耽搁了那么久,再往上走的话意味着下山时已经天黑,很不安全。

不过青年说没关系,他说经常有游客会为错过旺季的盛景而惋惜,忘了注意这里淡季时也有不错的风景。

“干脆我们就停在半山腰这里吧。”他伸手指向远处,双眸依旧被夕阳映得发亮。“去不了山顶是很可惜,但是你看,这里也有很漂亮的晚霞。”

女孩顺着青年所指的方向看去,火红的夕阳正落在远处墨绿的山峦中,渲出紫色的霞光。

美丽绚烂,转瞬即逝。

***

几天之后,女孩坐上了返程的火车。

她戴着耳机,将一个篇幅不长的故事反反复复听了好多遍。

这个故事是她专门为青年写的,是只有一个角色出场的独角戏。女孩把故事送给对方时,没有再提录广播剧的事,青年却主动送了她回礼,用手头简陋的录音设备录了这个故事。

他就是用这样一种温暖的方式,替女孩实现了长久以来的愿望。

至于这个故事本身,它的主题是关于梦想,可又不全是关于梦想的实现,也有一些注定无法实现的梦想,跟爱它们的人好好告别,留在了过往。

女孩实现了过去的梦想,青年放下了过去的梦想,他们都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前面的路还很长,他们都要继续各自往前走。

不必再回头。

END

碎碎念:这个故事我从头到尾都写得很难过,它似乎是个糟糕的故事,各方面都是,可是我又很喜欢它,于是越写越难过,唉。或许我也没有能力把它写得更好了,还是坦然接受它吧。

我是林朵,一个爱写脑洞故事的怪阿姨,每周都会有更新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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