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

（一） 打完将近半个小时的电话，林落秋靠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望着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天空发了一会呆。七点刚过，他关好店里的门窗，准备回家去了。 林落秋今年四十二岁，经营一家花鸟店，人到中年，脑袋上的头发日渐稀薄，但是肚子并没有像别人一样挺起来，所以看着也还精神。他从店里出来，看见对面的超市在搞活动，就进去买了点零食，给老婆买了泡芙，给女儿买了红豆味软糖，他自己呢，拿了一小盒绿豆饼。本来准备还要一大瓶可乐，但是想想前两天刚保证了再也不喝，就勉为其难的买了一瓶苏打水。 车上带着这么一堆东西，晚高峰的时候，林落秋被堵在了离家只有一个红绿灯的路口。望着前面雾气里璀璨又迷蒙的灯光，他的心里渐渐发起了愁。绿灯亮了，两侧的电动车带头冲锋，汽车随后也如流水一般涌向前去。 在楼下停好车，林落秋并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坐在车里又把刚才的想法在心里过了一遍。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家里的那对母女，“这样行吗？”他这样想着，忽然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大叫，他连忙下车，赶回家中。 （二） 林枫的眼睛已经肿了，眼球里还带着血丝。今天下午看到月考成绩的时候，她的心里非常难过。倒不是因为没考好，而是生气为什么明明自己已经非常努力地在学习了，还是考不过那些看起来好像边玩边学的家伙。这才是第一次考试呀，以后呢，学的内容会越来越难，自己和同学的差距肯定会越拉越大，自己就要被人嫌弃、被人无视了。 手机震动了几下，这是同学群里，几个多事的同学在分享着外班谁谁考了离谱的高分，林枫对此并不关心。倒是家长群里的消息叫她心里一紧，群里的消息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一个家长发了句感谢老师的付出，随后十几个家长复制粘贴，叫她害怕的是刚刚她的妈妈也回复了一句老师辛苦了，后面还带着一个诡异的笑脸。 林枫还没放下手机，妈妈就冲进了她的房间，脸上的表情没有那个笑脸那么诡异，只是最原始、最直接的愤怒。 “你怎么搞得，全班五十个人，你就考了四十八名？” 林枫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妈妈猛地坐在床边，接着把手肘靠在桌上，一只手掌撑着头。 “你以前可从来没有考的这么差，以前你可都是爸爸妈妈的骄傲，每次过年的时候，我们在亲戚面前都能露脸，现在怎么办呐” 说到这里，妈妈的声音有点哽咽，林枫想要劝一劝，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坐在旁边，像是在等待，可又不知道在等什么。 “你现在整天就知道玩手机，你就玩吧，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白费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给你买手机” “那就别给我买呀！” 林枫大叫一声，把手机摔在桌上，“我浪费了你的心血，那以后就别管我了，我不用你操心。”说完就转身开门，准备立刻离开这个家。 （三） 林落秋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大门从里面打开了。只见林枫从里面冲了出来，肿着眼睛，外套也没有穿，脚上还是拖鞋。林落秋吓了一跳，林枫也停了下来，两人在门口谁也没有动，像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妈妈从林枫房间出来，手里拿着女儿的手机，气还没有消。 “你叫她走，走了就再也别回来！”妈妈没好气地说。 林落秋往前走了两步，顺手把门关上，林枫就跟着往后退，又回到家里来了。 “多冷的天呐，先把门关上，有事坐下说。” 林落秋打着圆场，把零食塞给女儿，冲她努努嘴，叫她把泡芙给妈妈送去。林枫没有给妈妈送泡芙，自己的红豆软糖也没有动，依旧直直地站在那里，不说话。林落秋无奈，又从女儿手里把泡芙拿过来，放到老婆面前。 “洪叶，你最爱的泡芙哦，快来吃一个吧”。 “我爱什么泡芙嘛，我最爱你的宝贝闺女考个好成绩，你看看她这次，考了个第三名，倒数第三名。” “好在不是倒数第一名嘛，咱们的女儿还是很认真的，我都看到了，天天写作业到晚上十一点，高中的知识是难啊。” “你还给她说话，都是你惯的，你们可真是亲父女，团结起来一起气我，好，你们俩好好过吧，我不管了，晚上我也不做饭了，你们下馆子去吧”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妈妈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重重的关上。 林落秋转过头冲着林枫摇摇头，把自己的绿豆饼拿出来吃了一块，叫林枫也坐下来俩人一起吃。 林枫见刚才爸爸给自己说话，心里就没那么生气了，妈妈虽然说话叫人难受，但是还有爸爸呢，妈妈跟自己发火有什么关系，有爸爸对自己好哇。林枫拆开红豆软糖，给了爸爸一颗，自己也吃了一颗。林落秋见女儿不再气冲冲，也挺高兴。他的观点是：俩人吵架有一个能高兴，就算是劝架的成功。安抚好了女儿，又想给老婆说几句，“你妈也是为你好，你可别生她的气。”林枫嘴里嚼着糖，点点头。“其实你挺聪明的，可能就是高一有点放松了，以后再努努力，肯定能超过别人。”说完这话，他就看见林枫脸上变了色，眼睛里似乎要透出火来，直接转身走了，留下爸爸一个人不知所措。 林落秋在厨房鼓捣了一顿晚饭，叫老婆孩子来吃，两人谁也不过来。林落秋独自吃了一大盘肉，还偷偷去楼下便利店买了瓶可乐。 晚上睡觉的时候，林落秋和老婆说“洪材他们这周末要来咱们家。” “他们来干什么？” “也许是想你了，来看看呗。” （四） 洪材是洪叶的弟弟，跟他们的爸爸妈妈住在另一个区。洪材有个儿子叫洪波，就是林枫的表弟，两个人同岁，洪波的生日比林枫小三个月，上学的时候是同一个年级，虽然是在不同的学校，但是从小也是一直被拿来和林枫比较。当然他的成绩从来没有比林枫好过，每次过年的时候，总是林枫妈妈在亲戚面前炫耀孩子又考了多少分，在班里第几名，出尽风头。但是洪波和林枫并没有因此而产生矛盾，在大人们乱哄哄地闲聊的时候，他俩总是在一起打游戏，配合的很默契。 周末早上八点多，林落秋出门去了，说是洪材来的时候还带着点东西，要到外面迎接一下。这个时候林枫和妈妈的情绪与都冷静下来了，只是彼此还都不说话，两人坐在客厅里，尴尬地等洪材一家到来。洪材一家三口很快就到了，果真带来了一条大鲫鱼。两家人见面一阵寒暄之后，六个人分成三对，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洪叶和洪波妈妈李依两人去厨房烧鱼，林落秋和洪材两人坐在沙发上聊着近期的生意，洪波和林枫两人则进屋去说些不告诉大人的话。 林枫见了洪波，心里是挺开心的，不光是因为两人关系好，还因为洪波这人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好像他生下来就是这样的，哪怕是谁叫人逼得快要跳河了，要是瞧见了他，也准愿意把跳河的事先缓缓。 洪波在书桌前坐下，看见桌上散放着几本书和试卷，上面的笔记很详细，做题痕迹也很用心，转过头笑着对林枫说“怎么样，一中的生活比原来要紧张吧”，“确实挺累的，不过高中都这样吧”林枫很想和洪波说说最近学校里的事情，但是谈学校的事情难免就要说到这次考试，虽然是洪波不会笑话自己，可是林枫实在不想提起这个话头，一想起这个事情，她的心里还是过不去。洪波也没有问起考试的事情，而是说住宿的感受，洪波高中是第一次住宿，说起打呼噜的室友，还有宿舍里一到晚上就吱吱呀呀特别响的柜子来滔滔不绝，可是他的语气却不像是抱怨，倒像是在说什么极新鲜、极有意思的事情一样。林枫不自觉地跟着乐了。吐槽完住宿的日子，洪波感慨“还是走读好，天天都能回家，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 “我可不想回家，一回家就生气。” “跟谁呀，总不会是你妈妈吧” “我妈？她只是好学生的妈。我现在也不是好学生啦。”林枫心里一阵苦涩，想起那天晚上吵的架。 洪波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空气渐渐变得安静。门外洪波妈叫洪波爸爸去买瓶蚝油，洪波爸爸离开沙发来到林枫的房间跟洪波说“小波，你妈叫你去买瓶蚝油。” “肯定是叫你去的，我才不去呢。” “快去，快去，我跟你姑父还有事儿呢。” 洪波无奈地摇摇头，表示早已经习惯了，看见林枫还在那里惆怅，说“枫姐，咱们一起去吧，正好散散心。”林枫答应了。 两人出了门，沿着两列梧桐中间的马路往超市走去，天上的太阳很亮，走了一会儿，身上就暖暖的。到了超市门口，要扫码测温，林枫这才想起来，手机不在自己这里，只好在门口等着洪波买了出来。 超市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旁边就是一个小公园，里面修了弯弯曲曲五颜六色的步道，中间是个小池塘。天气还不太冷，池塘没有结冰，可也看不见里面的水是什么样。池塘的表面全都是一层一层的叶子，有黄的，有黑的，还有绿着的也跟着飘了下来。林枫望着池塘里的落叶，感觉自己就是那片绿色的叶子，刚刚还在高高的树梢上，迎风摇晃，转眼之间就落了下来，跟那些黄的、黑的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它还绿着呀，到底还没有变黄，它不应该就这么掉下来。”林枫这么想着，树上有掉下来一片干黄的叶子把绿的盖住，看不见了。林枫只觉得是一片堆积落叶的荒地，她想把那片绿叶再捡起来，于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几乎忘记了面前的是一个池塘。 （五） 深秋的风已经很冷了，池塘里的水更冷。 迎面呼啸的风叫她裹了裹衣服，脚步也停了下来，她警觉面前的落叶下是更加冰冷的池水，她不知道的是，身后看了她很久的表弟，刚把手里的蚝油放下准备来拉她一把。 “枫姐，你怎么了？”洪波走过来问她。 “看”她指了指池塘里无数落叶中的一枚，“它落下来了，落得太快了。” “可是，它还是绿的呀” 洪波的话让林枫心里一动。 “而且，它可没沉到水底去啊。” 林枫抬起头看着洪波的眼睛，那里面透出的神色分明是说他早就知道了自己考砸了，可他怎么知道呢。 “我可没你那么好的心态，看见它落下来我就难过。”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心态啊。”洪波的这句话说得似乎有点苦涩。 林枫忽然觉得表弟一下子有点不一样了，在他那总是带着笑容的脸后面，有着更加复杂的感情 。 “还记得小时候吧，大人们总是拿我们俩进行比较，每次都是你胜过我，一开始的时候，我心里好不服气，一心想着自己明年要格外地努力，就想着能漏一次脸。九岁的那年，我真的好努力，期末考试的时候考进了班里的前五名，我真的好开心，满以为终于能超过你了，可是终究还是没有能超过你。”林枫想起以前自己在饭桌上被大家表扬的时候，似乎是只顾着自己得意了，真的没有注意过洪波当时的心情。 洪波喘了口气，接着说“可是后来我就不想着超过你了，因为我发现即使我从来没有考的比你好，但是咱俩还是可以在一起玩儿，打游戏的时候咱们是队友，现实里是姐弟，你考的好与不会嫌弃我，我通关了你也高兴。无论我怎样努力就是在学习上比不过你，可是这又怎么样呢？咱们还是都很好，不是吗？” “可是我妈她就会嫌弃我成绩不好，这话你该跟她说去。” “你先想通了就好，你妈那里再想办法吧，反正我也不敢跟她说。”洪波说完又笑了，林枫也跟着笑。 （六） 超大的鲫鱼一部分红烧，还有一部分炖汤，咕嘟咕嘟的砂锅里冒着热气，大家吃的满头大汗，酣畅淋漓。午饭之后，林枫和妈妈、舅妈一起刷碗，妈妈觉得有点惊讶，直直地看着她，弄得林枫怪不好意思，舅妈在后面笑着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妈妈也没有回答舅妈的话说对了没有，转过头去问，“你们怎么突然想起来带着小波过来啦，还带着这么大一条鱼？” “诶？不是姐夫说弄了一条大鱼，叫我们周末带着小波一块儿过来吗？” “这鱼不是你们带来的？” “我们上哪弄这么大的鱼。” 两个人都被彼此的话说懵了，林枫望着沙发上侃侃而谈的爸爸，觉得自己又回归了原来的生活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