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二十四)
噩 梦
小庄在做梦。昏暗封闭的透明房间,飘荡的白色幽灵,突然涌起的雾气,惊恐的哭喊和尖叫……
——梦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恐惧、害怕,他想要逃走,身体却不听使唤,似乎有一根烧红的铁钎穿过他的肩膀,把他牢牢地钉在了地上。那灼热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他想把它拔掉,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摸不到;愈发剧烈的疼痛让他烦躁起来,他干脆想把那半边膀子给卸了。
叶冲靠在沙发里打着盹,突然被一阵轻微的动静惊醒。他急忙扑过去,见小庄表情痛苦、呼吸凌乱、心跳急促,他的右手抚上受伤的左肩,竟然在撕扯自己的伤口,肩上的绷带都已经被扯松了。
“小庄?这是做噩梦了?你醒醒!”叶冲一把抓住他那企图自残的手,同时轻拍着他的脸试图唤醒他,然而小庄非但不醒还挣扎起来,叶冲不得不手脚并用将他按住。
那些在远处飘荡着的白色幽灵倏地向小庄聚拢了过来,它们长着同样的脸,两个幽深的黑洞占据了脸的一半,该是口鼻的地方伸出一条长长的象鼻一样的东西,延伸至它们背后。它们密不透风地围成一圈,自上而下地看着他,向他伸出了无数只手,他拼命挣动着想要避开,但身体好沉,什么东西压着他,让他无法动弹。
一双冰冷干枯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脖颈,一颗头颅飘过来,透过披散凌乱的长发,一只赤红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
“小庄……”女人飘渺的声音仿佛从深渊里传来,他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妈,你别走,别……别留下我……”小庄向着那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头颅伸出手。
抚在他脖子上的那双手缓缓收紧,那颗头颅却突然在他眼前炸开,红白相间的液体瞬间四射飞溅……
感觉到小庄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叶冲一口气还没松彻底,他就像是受到了极大惊吓一般猛地弹坐起来,额头撞上叶冲的鼻梁,叶冲猝不及防地被砸了个泪花四溅。
“冲?”小庄眼神迷离,似醒非醒地看着叶冲,表情脆弱又无助,半晌,他口中喃喃道:“别离开我……”
“我不离开,我会一直在的,不会离开你。”叶冲连忙轻声地安抚道。
叶冲话音才落,就见小庄朝着床边直直地倒了下去。他顿时大惊,顾不得自己酸痛的鼻根儿和眼底,一番手忙脚乱总算是捞住了小庄,没让他摔到床底下去。他手指搭上小庄的颈动脉,心跳略快但心率均匀,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又睡过去了。然而叶冲看着他,心里却是一阵发紧。
小庄刚刚的呓语,声音极轻,但他那听力极佳的耳朵却听到了。他妈妈把他留在了哪儿?他难道是被他母亲抛弃的?
“小庄……”叶冲抬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可是“我不会离开”这种话,他却说不出第二次了。在目睹了那么多的死亡和牺牲之后,他已经不敢做出任何承诺了,他只希望,若有一天自己真的以身殉国,小庄能好好活下去。
小庄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足足怔了好几秒,才完全清醒过来。他看看窗外大盛的天光,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我这是……睡了足足一天?”
他的声音干涩暗哑,一句话说完,不由得干咳了两声。
“20个小时,”叶冲一边拿过一杯水喂给他,一边答道,“中间想叫你起来吃点东西也叫不醒,只好给你输了一瓶葡萄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其实不用他回答,叶冲也知道他感觉不会好,从他昨天的状态能推断出他的失血量大概得在1000ml左右,就算自己输给他200ml,也只能稍微缓解一下他贫血的症状,起不到什么奇效。
“还好吧……不过没有昨天感觉好。”小庄有气无力地答道,几口温水下喉,嗓子里倒是舒服了很多。
“昨天?”叶冲不由得冷哼了一声,“你昨天感觉不错是嗑药嗑多了好么?”不然怎么可能坚持到那个时候,还唇枪舌剑地给宫本好一顿怼,之后居然还有精神在意自己的形象。
“嗑少了没效果啊,”小庄——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无奈啊,“要不你给我做个药物测试,看看下次我吃多少合适?”
“我呸!你还想有下次?”叶冲怒道。
“不想。”小庄老老实实回答,虽说受点皮肉之苦总好过被人抓住把柄暴露身份,但这皮肉之苦却也是真的不太好受。
他身上酸软无力,抬起右手示意叶冲扶自己起来,真丝睡衣的袖子滑落下去,露出了他肘弯处一个不甚显眼的针孔,他盯着那个微微发红的针孔盯了两秒,然后一个略带疑问的嗔怪的眼神便向叶冲飘了过去。
“就200,多一毫升都没有,何樱能给我作证。”叶冲赶紧解释,同时扶他坐起来。
“一点儿都不听话。”小庄白了他一眼,——让何樱作证,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串供。
叶冲乖乖听着,但同时腹诽道:你都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了,我要听话才怪了。
小庄打量了叶冲几眼,看着他眼睛里的血丝问道:“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还有这是怎么回事?”他抬起手指轻轻戳了戳他鼻梁上的淤青。
“倒也睡了一会儿,”叶冲答道,之前他打了一会儿盹,但是被小庄惊醒之后就再没敢睡了,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个……你不记得了?”
“我弄得?”小庄一脸茫然。
“算不上,”叶冲答道,“其实是我自己不小心。”不记得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忘了最好。
小庄还想追问,却被叶冲截住了话头,“你省点儿力气少废点儿话吧,我去给你拿些吃的,等着。”
小庄看着叶冲消失在门外,抬手敲了敲自己晕乎乎的头,他昨晚上做什么了?好像是做了个噩梦?
叶冲端着两样点心和一碗粥回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一床薄被随意地摊在床上,房间里整整齐齐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只是小庄人不见了。叶冲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慌乱,不由得疾呼出声:“小庄?小庄?!”
“在呢。”一个慵懒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叶冲蓦然转身,看到小庄正倚在盥洗室的门口,虽然有些虚软无力,脸上却笑意盈盈,“这么慌里慌张的干嘛?我还能在自己家里丢了不成?”
“你……”叶冲无语且生气,“你干嘛去了?”
“起床三部曲,——刷牙洗脸上厕所。”小庄回答得理所当然。
叶冲狠狠地运了一口气,“你着什么急啊?伤口不疼头不晕啊?你等我回来扶你去不行啊?”
“疼,晕,但是没至于生活不能自理……”小庄回答道,但在叶冲那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
叶冲无奈,放下手里的东西把他扶回床上,“你这几天就老实点儿吧,流了那么多血你以为闹着玩的吗?万一头晕摔倒撞到头,撞傻了怎么办?本来就不聪明。”
“我怎么不聪明啊,我……”小庄正要反驳,却被叶冲用一勺粥堵住了嘴。
“闭嘴,吃饭。”叶冲不甚耐烦地说道。
闭嘴还怎么吃饭啊,到底咱俩谁不聪明?小庄一边腹诽,一边咽下口中的食物,——香菇瘦肉粥,味道还不错,一尝就知道是何樱做的。
“你笑什么?”叶冲看见小庄唇边绽出个淡淡的笑容,不禁奇怪。
“我笑,幸好有何樱在,不然现在只能吃你做的难吃的饭了。”小庄说道。
叶冲悻悻地不说话,这件事他无力反驳,当年在上海的时候,他已经很努力地跟小庄学做菜了,结果虽然他刀工了得,但调味是一塌糊涂,最后只有白粥能吃。在做饭这件事上,他真是不但毫无天赋甚至可以算是无能。不过——“虽然我不会做饭,可是我可以雇个厨师或者厨娘啊,怎么也不会饿着你的。”
小庄想了想说道:“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有点麻烦,一定要调查清楚身家背景,别是来监视或者下毒的,还得防备他被敌人收买。”
叶冲瞠目:“哥,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小庄笑笑说道:“没办法啊,你哥我就是干这种事的,由己及人,想到都是监视暗杀下毒什么的。”
——既麻烦又不安心,所以他干脆什么都是自己干,他这马场的主屋也不留外人,水伯名义上是他的管家,但带着那些孩子一起住在马场另一侧的房子里,而且只打理马匹的相关事宜,他这主屋是不允许他们进入的。
叶冲细想下觉得小庄说得倒也有理,以他们的身份,还是小心为妙。
小庄这时伸手捏住了他手里的汤匙,“我自己来吧,还不至于吃点东西都需要被人喂。”
叶冲松开手里的汤匙,手腕一翻握住了小庄的手,他指尖冰凉的温度让叶冲直皱眉,失血性贫血的那些症状,他还真是一个不落全都有。于是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把小庄身上的薄被拉高一些,把他的手也放进去,说道:“你左手不能动,就一只右手也不方便,就老实一点被伺候几天吧。”
小庄无奈,目前的情形对他一个惯用左手的左撇子来说的确是不太方便,于是也不坚持,就由着叶冲了。
一碗粥喝完,小庄看看时间,问叶冲:“你今天不用上班了?佐藤给你假了?”他要没估计错,这几天不管军政厅还是被服厂,事情都不会少。
冲:“嗯,佐藤给了我三天假。”
“三天……,三天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小庄思忖道。
“我知道,我每天都会过去看看的,”叶冲说道,“何樱出去买东西了,等她回来我就走。”
小庄点点头,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我昨天是怎么上楼来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他记得自己从医院出来,上车不久就睡着了,然后就是刚刚了,中间怎么下的车、怎么上的楼,一点记忆都没有。
“我给你抱上来的。”叶冲轻飘飘地答道。
“抱上来?!”小庄震惊,“你干嘛不叫醒我?”
冲:“叫了,你不醒啊。”
庄:“那你就大点声叫啊?”
冲:“我声音够大了,你睡得不省人事我有什么法子?”
小庄无奈:“那没人看见吧?”他一个大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抱上来,这忒丢人了。
“水伯帮我开的门,”叶冲气定神闲地答道,“还有那群孩子,老远地围观了一会儿,估计都看见了。”
“啊?”小庄傻眼,尴尬地直捂脸,“那么多人……你就不能给你哥留点面子啊。”
叶冲“呵呵”假笑两声:“您里子都没了,还要什么面子啊?”
小庄斜着眼睛嫌恶地看着叶冲,“你怎么还不走啊?真不想看见你。”
“不想看见也得看,”叶冲坐在他对面,表情十分嘚瑟,“不过何樱应该也快回来了,她说去药铺给你买些补气血的中药。”
“啊,中药?我能不能不喝?”小庄为难道。
“不能,”叶冲斩钉截铁地断了小庄的念想,“你多喝一点赶紧好,还一堆事等着你做呢。”
“你个没良心的,就想着让我干活。”小庄如怨妇一般抱怨道。
不理会小庄的抱怨,叶冲伸手拿过了放在一边的医药箱,一脸狞笑地看着小庄。
“你要干嘛?”小庄顿时如临大敌。
“你觉得呢?”叶冲一边邪恶地笑着,一边拿出个注射器,“打针换药一条龙服务,本少爷亲自动手,包君满意。”
小庄脸上写满了拒绝:“不不不……,我不满意,你别过来,别过来!啊——”
何樱刚走到楼下还没进门,就被一声惨叫吓了一跳,水伯也正站在一边,微张着嘴朝上面张望着。
“水伯,”何樱指了指楼上,疑惑道,“他们在干吗?”
“不知道啊,叫了有一阵子了,”水伯的眼里透露出深深的担忧,“不会是在打架吧?”其实也不能说是打架,这听起来完全是他家先生在单方面挨打。“唉,何小姐,你快上去看看吧,别是两位先生闹了什么矛盾,你快去劝劝。”水伯焦急地催促道。
“他们俩才不会闹矛盾呢,就算真闹矛盾,叶冲也不会打小庄哥的,您就放心吧。”何樱宽慰道。而且小庄哥这声音听着,略夸张,像是故意玩闹。
水伯却连连摆手催促何樱,听着小庄叫成这样,他可一点儿都不放心,“你就快去看看嘛,要是没打起来最好,万一打起来,我家先生文文弱弱的,哪里是叶先生的对手嘛。”何况他还受了伤,伤得还不轻的样子。
文文弱弱?何樱差点笑出声,这是多大的误解?她可是见过小庄打架的,并不比叶冲差,厉害得不得了呢。
“好,我这就上去,”不忍让水伯着急,何樱连忙应道,“不过他们真的不会打架的。”
叶冲的服务圆满结束,小庄此刻像条濒死的咸鱼一般倒在床上,两眼无神却直直地瞪着叶冲,眼神中充满了哀怨:“你就欺负我吧……”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还得再欺负你好几天呢。”面对小庄的控诉,叶冲丝毫不愧疚,“消炎针起码要打一周,一天两支;伤口痊愈之前也得每天消毒换药。”
小庄闻言,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叹了口气,认命了。
“你就忍忍吧,”叶冲看着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真是又心疼又好笑,“这会儿知道疼了,大刀子往自己身上捅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啊?还有那天怎么跟我说的,腿长跑得快?那你倒是跑啊?”
小庄无语,他但凡能有别的法子,也不会这么虐自己不是?他怎么没跑?跑了啊,不跑就被打成筛子了,哪还有命回来受这些罪……
叶冲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何樱回来了,那我走了,你睡会儿。”他替小庄拉过被子盖好,又顺手抹去了他额头上那层薄汗,见他依然睁着那双大眼睛幽幽地盯着自己,手掌便直接抚上了他的双眼,“别瞪了,瞪我也没用,你就瞑目吧。”他玩笑着说道。
叶冲这缺德的举动把小庄给逗乐了,他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笑骂道:“我怎么有你这么个糟心的弟弟,赶紧走吧。”
叶冲笑着离开。
小庄双目轻阖,耳畔响起关门的声音,他脸上笑容渐渐敛去,浮现出了痛苦的神情,然后按着伤处发出了一声轻吟。
“叶冲,”何樱从楼梯上转上来,“在楼下就听见小庄哥的惨叫,水伯还以为你们打架呢。”
“打什么架啊,单方面虐待。”叶冲答道。
“啊?”何樱眨了眨眼,没理解。
“没什么,给他伤口换个药。”叶冲解释道。
“哦,那酒精淋上去是挺疼的,”何樱心有戚戚地说道,“不过,那小庄哥叫得也太浮夸了一点儿,我还以为你们又在闹着玩。”
“他可不就是在闹么?”他回头往小庄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笑容温柔又无奈,“他从来不会把伤心难过不舒服这些事情表现出来的,总是装得跟没事儿似的,以为这样闹一闹就把我糊弄过去了,那我就配合他一下呗。”何况他要真是连闹一下的力气都没了,那才真是糟糕了。
“你全都知道啊?”何樱说道,“那小庄哥他会不会知道你其实知道?”
叶冲稍微消化了一下何樱这绕口令一样的问句,答道:“那我希望他不知道我其实知道,这样他心里能轻松一些。”
见何樱不再说话只盯着他发呆,他弯起手指敲了下何樱的脑袋,“行了,我走了,小庄就麻烦你了。”
何樱呆呆地“哦”了一声应道,目送着叶冲离去。回味着他刚才的表情,何樱捧着自己砰砰直跳的胸口,发出一声无限感慨的“哎呀我的妈啊”,——他自己知不知道啊?他刚刚真的是好温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