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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泸:马经

2022-03-01 11:18 作者:青海人民出版社  | 我要投稿

文/王文泸

       马背生活其实是辛苦的事情,没有什么浪漫。只有当远离了马背,身体和心理上的种种不适被时间过滤,剩下来的回忆才有了一点诗意。

       南宋词人蒋捷在战乱中穷困潦倒,时不时地给人写应用文,换点酒钱。他写道:“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牛经是什么?就是关于养牛的读本。

       我这篇题为马经,话说得有点大了,其实只是皮毛而已。

       小时候,我家算是殷实大户,养的牲口多,自然熟悉骡马。工作后经常骑马下牧区,有时一连几个月在草原上晃荡,天天与马为伴,逐渐懂得了调鞍理镫、给草喂料、打绊挂掌等常识。

       1949年夏天,我家遇到难心事,奶奶愁得寝食俱废。听父母亲说,这一次“拔兵”,我家“三丁抽一”,再也躲不过去了。

       胆小老实的二叔被拔上。保长来家里通知,拔上兵的人去县城挑一匹乘马,收拾行李,编队去乐家湾集训,然后开赴兰州前线。

       二叔牵回来一匹高头大马,黑枣骝,很精神。拴在廊柱上,父亲和三叔立即过去查看。他们先看牙口,再看蹄腿,捏前胯,摸脊梁。

       三叔说:“嗨,二哥,你看你!挑这么大的马做啥哩?队伍行军,大马走一天,尕马照样走一天,有长力就成。你个头不高,到了逃命的关头,这么大的马,一时跳不上去,咋办哩?”

       父亲说:“马是好马,口轻了点。你看,满口牙还没换齐,四岁不到,是个生马。生马惊诧大,紧要关头害人哩。”

       这么一说,二叔顿时后悔,但也没办法了。两天后,他骑着这匹让人不放心的马,在全家人的担忧中,含泪上了路。

       谢天谢地,队伍还没开到兰州,兰州解放了。临时拼凑起来的各地民团作鸟兽散,二叔掉转马头,欢天喜地回了家。

       马的满口牙换齐,要到6岁左右,是体能最强的年龄段。2014年我和两位朋友去都兰调研一个文化项目,顺便到热水墓葬群看了看。正巧,赶上又一处古墓被发掘,15匹殉葬的马,被工作人员搬运出来,摆放在墓穴旁边的草地上。我过去仔细看了看,所有的马骨骼都完好,全是满口牙,臼齿凹窝还清晰,也就是6岁到8岁,棒小伙一样的年龄。这都是百里挑一的骏马。手握权柄的墓主还打算死后骑着它们在另一个世界驰骋呢。

       马用门齿切割,用臼齿咀嚼。中年以后,臼齿磨损很快,门齿还在生长。所以古人用“马齿徒增”谦称自己年事已高而无所作为。

       这个词用在我这样的人身上倒不是谦辞,很合适!

       骑马奔波一天的人,到了新的住宿点,不能只顾自己进食而忘了马匹。得把马放开,让它去吃夜草。要是怕走失,拿一根长绳子在草滩上縻着。这个“縻”字造得很科学!上面的“麻”表示绳子,下面的“系”表示拴系。縻好后,千万记着取下马嚼铁。否则,饥饿的马会把揽到嘴里的草囫囵吞下,造成肠梗阻,麻烦就大了。

       早晨出行前饮一次马。它想打滚就让它打。备上鞍鞯前,仔细检查马背,拿掉打滚时可能粘上去的小刺或砂砾,垫子也得检查。否则,骑行一天,马背会磨出血来。肚带一开始不能勒得太紧。吃了一夜青草的马,肚腹浑圆,勒得太紧它不舒服。有的马狡黠,你一勒肚带,它就运气鼓劲。你以为已经很紧了,其实是假象。骑行半个时辰,再下马检查,你会发现,肚带已经松松垮垮。这一次别含糊,用膝盖抵住马鞍子,用力扎紧。如果你忘了,马在途中万一受惊跳腾,你会连人带鞍子翻转,倒吊在马腹底下,像是镫里藏身。马不习惯这种把戏,又跳又踢,太危险。

       爱惜车辆的人都知道,汽车停放一夜,传动部件中的润滑油都下沉,次日早晨发动起步后,不能马上加速,否则损伤机器。骑马也一样。早起走远路,如无急事,先不要骑,牵着它走上一程,等它浑身血脉通畅了,再骑,它会感到轻松。有的人上马后,脚后跟一磕马肚子,抖缰催行,马负痛急驰,容易伤肺。那种骑马人多半是二杆子。

       我在天峻县下乡时,青年干部普尔瓦经常和我结伴同行。他的坐骑是一匹体格敦实的沙青马。他说这匹马的长处不是速度快,而是耐力出众,连着骑一个月,都不塌膘。

       普尔瓦是个懂马的人。

       多年前我翻阅《中国骡马志》,里面有一段记载,说岳飞有一匹坐骑,长途行军时,前三十里走得并不快,以后越走越快,走一整天,不知疲倦。看来的确不是凡品。但岳飞没有在前三十里就策马飞奔,说明他懂马。

       马的毛色有多种。最常见的就是枣骝。枣骝又分红枣骝和黑枣骝。民间的叫法很准确。枣红色,黑鬃黑尾,这就是古书上说的“骝”。《中国骡马志》记载,唐太宗的爱马之一、“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来自青海都兰,是吐蕃王国进贡的。从“飒露紫”这个名称看,就是一匹黑枣骝。

       民间把马的毛色分得很细。比如一种通体浅黄、白鬃白尾的马,叫作“银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

       许多作者,写到草原,写到马,喜欢写“大红马”。就这一个用词已经暴露了生活经验不足。世界上哪有大红色的马?除非人工染色。

       赶一天的路,到了住宿地,无论马有多疲惫,也不能让它马上休息,否则次日马腿会僵硬。也不要卸鞍鞯。牵着马,慢慢地转圈,这叫遛马。

       等它身上汗收了,再饮水,给料。

       挂掌是个技术活,得找有经验的老匠人。钉子从钉眼斜砸进去,从马蹄侧面穿出来,再用錾子盘紧。出口的位置要准,太低了蹄铁容易脱落,太高了扎到肉上,马疼得跳起来。它记住了这一次痛苦,以后再挂掌就不容易了。

       经常参加赛马的牧民,提前个把月就开始“吊马”。“吊马”不是把马吊起来,而是减少麸草,增加精料,让它的腹部收缩,便于奔跑。

       每天喂三斤豌豆,再加少量麸草,喂个把月,长得膘实肉瓷,腹部收了上去,紧凑有力,这是理想的“狗肚子”体型。

       郁达夫有诗:“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真爱马的人,会因为酒后一鞭子而后悔不已,但人类在荣誉的诱惑下,为了赛马夺冠,会毫不痛惜自己的马。20世纪70年代,哈萨克族聚居的格尔木阿尔顿曲克区有一匹黑骏马,名叫包斯克,每年赛马会都会夺冠。我在州政府办公室工作时,因为参与全州牧民运动会的筹备,所以见识过一次。

       这匹马体型不同于柴达木马。柴达木马是蒙古马的一个分支。当年固始汗率部迁徙到柴达木,骑的全是蒙古马。柴达木高寒干旱,没有蒙古那样的高草区,经过多少代的自然淘汰,一种体形略小、耐力持久的柴达木马形成了。而那匹有名的包斯克,躯干修长,关节明朗,耳如削竹,眼大明亮,显然来自新疆,有伊犁马的血统。

       哈萨克人习惯于长距离赛马,动辄就是二三十公里。这种传统来自他们的故乡新疆。但在柴达木这样的高海拔地区,这样长距离全速奔驰,是很伤马的,容易炸肺。所以蒙古族和藏族群众都不情愿,反复协商的结果,定为十公里,也够长的了。

       信号枪响过,远处起跑线上腾起一阵尘雾。眨眼间,马群像呼啸的旋风掠过主席台前。坐在看台上的我甚至没看清楚包斯克的身姿,马群就消失在远方。

       大约过了一支烟工夫,擂鼓般的马蹄声再次震响大地。遥遥领先的包斯克像箭一样向终点射过来。它的四肢极度伸展,脖颈和脊背几乎拉成一条直线,长长的鬃毛像黑色火焰迎风飘动。骑马的哈萨克孩子(哈萨克选手全是清一色的孩子)紧贴马背,扎红头巾的脑袋深深地埋在黑色火焰之中。与此同时,看台上的人都听见了包斯克剧烈的呼吸,那是如同一台涩滞的风箱被壮汉猛力拉动。

       包斯克再次成为这次赛马会上的明星。

       翌年8月,一个消息从阿尔顿曲克传来:包斯克在参加完区上的比赛后死去。

       这好像应了古人的一句话:庸才多寿,尤物难存。

       2014年我们在柏树山下,看见了正在修建的一个现代化赛马场(估计已经投入使用了)。在这么高的海拔赛马,我很为那些参赛马匹的肺叶担心。

       在文学、音乐和美术领域,骏马是宠物,但在实际生活中不过是个工具,生杀由人。公马驹长到一岁左右就要阉割。活生生地割,从来不用麻药。古代当然没有麻药,即使到了现代,还是不大用麻药。骟马匠知道,被死死绑住的马驹虽然疼得直战栗,但它不会死。也不会像人一样惨叫。

       前文写到都兰的那15匹殉葬马,我发现脑门上都有一个略小于拳头的洞,边缘参差不齐。我曾猜想,这个洞一定是致马于死地的伤口。不可能把马提前杀死,再把尸体抬进去殉葬。是用活马殉葬。活马在墓坑里受惊乱跳,怎么弄死它?我猜想,先在墓穴里设置一副结实的木头架子,把马牵进去绑好,殉马师举起铁锤,往马的颅骨正中(那是最脆弱的部位)大力一击,骏马立即倒地。后来一想不对,人家根本用不着什么木头架子,只要用一块布把马的眼睛蒙上,就不必担心马匹躲闪。

       肯定是这样,要不然脑门上哪来这个洞呢?

       想想人类的这些残忍,就觉得,生前安享尊荣的墓主人死后被人掘墓,暴尸天日之下,真是活该。

       跟人一样,马匹禀赋不同,脾气各异。你和它们相逢于偶然,结缘于他乡,周旋于晨夕。它们或与你对抗,或让你畏惧,或与你默契,或让你敬佩。虽属异类,也会撩动起你与人相处时常有的情感。

       有几匹马让我终生难忘。

       在甘青交界处发生草山纠纷时,我领命带队前往支援。我的坐骑大枣骝,是一匹惯于跋山涉水的老江湖。它强健、机敏、忠诚,让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在危境中有了依赖。途经涨了水的老虎沟,面对滔滔浊浪,马匹们都本能地躲闪着,死活不肯下水,队员说:“咋办呀王同志?得有一匹马领个头!现在只有指望大枣骝了。你胆子放大。趁早把脚从镫里脱开,万一被河水冲翻了,牢牢抓住马镫或是马尾巴!”

       在我再三催促之下,大枣骝低头嗅闻着河水,“噗噗”地打着响鼻,终于下了水。它高昂着头颅,谨慎地抬腿、落蹄,探索着浊浪底下的乱石,稳步前行,像老练的水手。浪头打湿了马鞍,淹过了我蜷曲的双脚,我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发白,但大枣骝没有慌乱。身后疑惧不安的响鼻告诉我,别的马匹跟上来了。

       这一年大枣骝已经十三岁,老了,是个老英雄。

       大枣骝后来伤了腿,我换乘一匹外号叫“黄沙燕”的“战备马”。这是一匹脾气暴躁、有强烈争先意识的家伙。马队出行,它总要走在最前边。不时抿起耳朵,撕咬试图超过它的同类。稍一放松辔绳,就想撒开四蹄。骑行一天,勒马勒得人手臂酸疼。有一次,一行七八骑,从陡坡登上了一处宽阔无垠的草甸,有人想开个玩笑,突然怪叫一声,黄沙燕误以为听到了冲锋的口令,狂烈地爆发出一直被约束着的力量,瞬间和马队拉开了距离。而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群藏狗闻声飞奔而来。我双手紧勒辔绳,身体直往后仰,很奇怪竟然勒不疼它。原来这个狡猾的家伙已经用牙齿咬住了嚼铁。眨眼之间,五六只壮如牛犊的藏狗呈扇面吼奔而至,“嘭”的一声,辔绳被我拽断,草地迎面扑来,我感到身体砸向地面时可怕的重量。与此同时,黄沙燕突然“刹车”,“咴咴”嘶叫着,抬起惯于打人的前蹄。狗群一愣,略一迟疑。这当口身后的马队呼啸着追了上来,打狗绳抡成圆圈,铁橛子闪着寒光,狗群被驱散。

       在乌兰县戈壁乡草原骑过一匹口轻的“菊花青”。我惊喜地发现,这是一匹善走对侧步的马。除了爬坡过沟,在平坦的路,只要一提缰口,两腿一示意,它会立即“哒哒哒”地踏出对侧步,如同舢板在细浪里激水疾行,平稳不颠。老百姓把这种步法叫“野鸡窜”,是很形象。

       我在其他地方没见过会走对侧步的马。浩门马,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青海骢”,走的多是花步。

       从乌兰甘沟草原到戈壁公社所在地,在烈日炙烤下,我骑着这匹步态轻捷的“菊花青”,一边观看山峁上升腾的岚气,一边沉浸在对古代游牧生活的想象中,不知不觉走过了几十公里坎巴滩。傍晚在公社大门口下马后,没感觉到太多的疲困。

       这几匹马早已埋骨天涯,化为泥土。而我还记着它们的步姿,记着它们的汗味,记着那些环辔叮咚的日子。

       许多作者,写到草原生活,总是喜欢描绘牧人策马飞奔的场景。那多半是想象出来的。实际情况是,除非遇到火烧眉毛的急事,或是马匹受惊失控,骑马人是不可能策马飞奔的。而一个牧人慵懒地歪坐在马鞍,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低声哼着老掉牙的歌,孤独地跟着羊群,那才是生活的常态。

       马背生活其实是辛苦的事情,没有什么浪漫。只有当远离了马背,身体和心理上的种种不适被时间过滤,剩下来的回忆才有了一点诗意。

2020年12月

摘自《王文泸自选集》

青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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