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翠羽黄衫霍青桐之感情篇（四）公子最爱谁家姝？

这样简单的分析，必然不能满足读者对他三人之间恋情的了解，在此，先来看看陈家洛自己的分析。 “我心中真正爱的到底是谁？”这念头这些天来没一刻不在心头萦绕，忽想：“那么到底谁是真正的爱我呢？倘若我死了，喀丝丽一定不会活，霍青桐却能活下去。不过，这并不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我与忽伦四兄弟比武之时，霍青桐忧急担心，极力劝阻，对我十分爱惜。她妹妹却并不在乎，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胜。那天遇上张召重，她笑吟吟地说等我打倒了这人一起走，她以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喀丝丽会伤心死的。她这么心地纯良，难道我能不爱惜她？” 想到这里，不禁心酸，又想：“我们相互已说得清清楚楚，她爱我，我也爱她。对霍青桐呢，我可从来没说过。霍青桐是这般能干，我敬重她，什至有点怕她……她不论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喀丝丽呢？喀丝丽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兴兴的为她死……那么我不爱霍青桐么？唉，实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这样的温柔聪明，对我又如此情深爱重。她吐血生病，险些失身丧命，不都是为我么？” 一个是可敬可感，一个是可亲可爱，实在难分轻重。这时月光渐渐照射到了霍青桐脸上，陈家洛见她玉容憔悴，在月光下更显得苍白，心想：“虽然我们相互从未倾吐过情愫，虽然我刚对她倾心，立即因那女扮男装的李沅芷一番打扰，使我心情有变，但我万里奔波，赶来报讯，不是为了爱她么？她赠短剑给我，难道只为了报答我还经之德？尽管我们没说过一个字，可是这与倾诉了千言万语又有什么分别？”又想：“日后光复汉业，不知有多少剧繁艰巨之事，她谋略尤胜七哥，如能得她臂助，获益良多……唉，难道我心底深处，是不喜欢她太能干么？”想到这里，矍然心惊，轻轻说道：“陈家洛，陈家洛，你胸襟竟是这般小么？”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月光缓缓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中在说：“和喀丝丽在一起，我只有欢喜，欢喜，欢喜……” 表面上看来，陈家洛似乎爱喀丝丽多些，在书里，他和喀丝丽又是拥抱，又是亲吻，但是和霍青桐之间却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可别忘了，金庸小说中武术招式及其名称，多半是按照其人物的性格及命运而设置（陈墨，《赏析金庸》）。 如果说，陈家洛承袭自其师父最得意的武功是袁士霄情场失意后发前人未有而创的“百花错拳”，那他和霍青桐以及喀丝丽这一对回疆姐妹花的感情纠葛也处处“似是而非，出其不意”。眼见他和霍青桐初次见面的情形，即蠢如周绮也可看出这位陈总舵主对青姊姊“含情脉脉”、“一见钟情”，陈家洛对李沅芷的芥蒂，除了他自己明白外，就只有霍青桐明白。但是，喀丝丽的美艳动人，却是任何人都瞧得见的。难道真的是“吾未见好色如好德者也”吗？喀丝丽的美，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 就从头来分析吧！若是在陈家洛和喀丝丽开始成双出现以后便断定他移情别恋，其实是苛责了陈家洛对霍青桐的心意。周绮看陈家洛和喀丝丽在一起，质问为什么见了她妹妹好看，就撇下姊姊，可见到至少在周绮目光底下，喀丝丽的外表也有她的过人之处。老一辈的天山双鹰碰到他们，陈正德也想：“怪不得这小子要变心，她果然比青儿美得多。”以陈家洛本身的资质来说，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果因为霍青桐的“还书贻剑种深情”就再不能欣赏世间其他美丽的事物，反而不实。试看清兵看见喀丝丽时的反应，端知陈家洛对喀丝丽的好感并不为过，再回头看为之摘取雪中莲一事也不足为奇了。 兆惠的亲兵过来接信，走到她跟前，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忙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正要伸手接信，突然眼前一亮，只见一双洁白无瑕的纤纤玉手，指如柔葱，肌若凝脂，灿然莹光，心头一阵迷糊，顿时茫然失措。兆惠喝道：“把信拿上来！”那亲兵吃了一惊，一个踉跄，险险跌倒。香香公主把信放在他手里，微微一笑。那亲兵漠然相视。香香公主向兆惠一指，轻轻推他一下。那亲兵这才把信放到兆惠案上。兆惠见他如此神魂颠倒，心中大怒，喝道：“拉出去砍了！”几名军士拥上来，把那亲兵拉到帐外，接着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托在盘中，献了上来。兆惠喝道：“首级示众！”士兵正要拿下，香香公主见他如此残暴，想到那亲兵为她而死，很是伤心，从军士手上接过盘子，望着亲兵的头，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 帐下诸将见到她的容光，本已心神俱醉，这时都愿为她粉身碎骨，心相：“只要我的首级能给她一哭，虽死何憾？”兆惠见诸将神情浮动，正要斥骂，那斩杀亲兵的军士见她愈哭愈哀，不禁心碎，叫道：“我杀错了，你别哭啦！”拔出佩刀在颈上一勒，倒地而死。香香公主更是难过。…… 这样的美确实令人震撼。美到令人浑然忘我，美到凡是看见她的人，不仅可以为她失去性命，而且这样的牺牲并不是为了争得美人归的你死我活，也不是为国捐躯的奋勇杀敌，而是为了不忍这个天仙般的美人受到一丁一点的委屈，一丝一毫的不快，便不顾一切地把所有的罪孽一股脑儿地往自己身上揽，只要可以抚平她的哀伤，哪怕犯了错的自己就此从世界上消失也在所不惜。更有甚者，死后若是换得她的一颗泪珠，却要比什么都值得。还好，喀丝丽的美是往善的方向导引，虽然牺牲了两名清兵，毕竟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杀戮。否则，如果让人人为了她都要拼个你死我活，那才是制造天下大乱的妖姬了。 于是乎，人人受到喀丝丽的感染，场面变得十分动人，什至原本素性残忍鸷刻的兆惠，被她一哭，心肠竟也软了，索性对左右道：“把这两人好好葬了。” 可是这时陈家洛的脑袋十分清醒，完全不是被喀丝丽给迷惑的样子，他想着身上的重责大任，于喀丝丽那珍珠眼泪的反应却是：“这孩子哭个不了，怎是使者的样子。”伸手轻轻扶住，低声慰抚。 喀丝丽出场当时已是十八芳龄，可是心智年龄却和姊姊霍青桐相去什远。记得陈家洛初次见到喀丝丽之后，一起前去向木卓伦等人报信通知有关关东三魔将不利于霍青桐和她族人之事，原本是严肃肃杀的一件大事，并且攸关她亲姐姐和族人的安危，可是途中喀丝丽却有心情细数草原上牧羊、采花、看星、觅草，以及女孩子们的游戏闹玩这些婴婴宛宛之事。在书中稍后虽然都对她这种临事不惧的泰然归因于对陈家洛的信任，但这时的喀丝丽纵使得陈家洛为她摘下崖壁上的雪莲，也开始将他当作情郎，可是说到生死无畏，恐怕还有一段距离。待得黑水营之围大胜后，二人路遇天山双鹰，喀丝丽仍是想起唱歌跳舞、讲故事、堆沙子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弄得陈正德好不尴尬。及至与霍青桐在山峰下玉室中值生死关口之时，喀丝丽还是想起要唱歌，混然不知危险将至，如未解世事的黄口小儿。陈家洛和这样的女伴在一起初时固感新鲜快活，但当许多重责大任纷至沓来的时候，是否能永远都沉浸在快乐的气氛中，恐怕是要经过考验的。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陈家洛对喀丝丽的一番情意，几乎可说是对小女孩的照顾成分居多，尤其在李沅芷不小心造成误会之后，陈家洛遇上这样一位对他百依百顺且又玉雪可爱的美人，其间的爱意实则是涵有很大的移情成分在里头。而陈家洛这一番对霍青桐姐妹的感情剖析可以拿来与张无忌和四美的关系作比较。在《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九回〈四女同舟何所望〉中，张无忌也曾因为对身边四位对他情深义重的女子各有牵挂： 张无忌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原来他适才间刚做了一个好梦，梦见自己娶了赵敏，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从来不敢转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只觉得四个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离。他安慰殷离之时，脑海中依稀还存留着梦中带来的温馨甜意。这时他听到殷离斥骂父亲，忆及昔日她说过的话，她因不忿母亲受欺，杀死了父亲的爱妾，自己母亲因此自刎，以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亲生女儿。这件惨不忍闻的伦常大变，皆因殷野王用情不专、多娶妻妾之故。他向赵敏瞧了一眼，情不自禁的又向周芷若瞧了一眼，想起适才的绮梦，深感羞惭。 《倚天》接近尾声之时，周芷若和张无忌相偕离开少林寺，周芷若鼓起勇气问张无忌：“无忌哥哥，我有句话问你，你须得真心答我，不能有丝毫隐瞒。……我知道这世上曾有四个女子真心爱你。一个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个是赵姑娘，另一个是……她……倘若我们四个姑娘，这会儿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边。你心中真正爱的是哪一个？”张无忌心中一阵迷乱，想起与四女之间的种种，周芷若见他沉吟不答，继续说道：“我问你……四个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赵姑娘。我只是问你，倘若我们四人都好端端的在你身边，你便如何？” 张无忌这时说道：“芷若，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难决定，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周芷若问道：“是谁？是……是赵姑娘么？”张无忌道：“不错。我今日寻她不见，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从此不能见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长。小昭离我而去，我自是十分伤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难过。你……你后来这样，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瞒你，要是我这一生再不能见到赵姑娘，我是宁可死了的好。这样的心意，我以前对旁人从未有过。” 这一段和陈家洛：“倘若我死了，喀丝丽一定不会活，霍青桐却能活下去。不过，这并不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的想法十分类似。 金庸先生在《倚天屠龙记》的〈后记〉中，对张无忌的解释是他的个性却始终拖泥带水，对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这四个姑娘的感情，虽然看来似乎他对赵敏爱得最深，最后也对周芷若这般说了，但在他内心深处，到底爱哪一个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金庸还说，连他这个作者也不知道，而既然已他的个性写成了这样子，一切发展全得凭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无法干预。 不过本书要指出的是，如果还原金庸当年创作的原意，很可能就是把陈家洛和霍青桐塑造成天造地设的一对的。且看书名《书剑恩仇录》的破题，陈墨先生便曾指出，“书”指的就是回族的圣典可兰经，“剑”则是霍青桐送给陈家洛那柄藏有重大秘密的短剑，“恩仇”是红花会与乾隆、汉族与满清之间的国仇家恨。在这上面，虽然香香公主的死是为了陈家洛/红花会/汉族作了牺牲，可是她是属于陪衬的地位的。再看她人还未出现以前的代表物一一那对玉瓶，几乎就是她全书中的象征。玉瓶晶莹柔和、光洁无比，虽然珍贵，却是无生命之物。玉瓶充作装饰的先天设定和易于破碎的本质，几乎也就就是喀丝丽陪衬地位和身殉结局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