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沙:何缘交颈为鸳鸯(二)
文/伊沙
李白平生第一份职业——为期一年半的县衙文书生涯乏善可陈,作为巨商公子,他缺乏欲望而加以认真对待,再说了,谁能要求一个忽然坠入情网、深陷热恋之中的大龄青年醉心于工作呢?他肯定是没有收入的第二职业——贺府私塾教师干得更好些,而在本单位的同事口中只是留下了一些写作故事……
身为天生的诗人,他是不想做好也能做好的。
有一次,他跟随贺县宰下到基层农村考察,目睹农民烧山的壮丽景象,贺县令一下来了灵感——在这个正在走向鼎盛的诗歌王国里,哪个识字的读书人不是诗人?所有官吏自不必说,他摇头晃脑吟出两句:“野火烧山后,人归火不归。”
李白真心称赞道:“妙哉!次句甚好。”
贺县宰听罢,深受鼓舞,便想马上续下去,可想了半天,想不出来,老脸憋得通红,对应着山火……
李白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有此二句,便可以了,如不才拙作《题窦圌山》,只有二句: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
贺县宰说:“你这二句如画,颇有意境。我这二句,明明是起兴,还是得有下句压住才好,你来续之……”
既然领导有令,李白也就不客气了,再说了,对李白来说,他可不只是领导,他只有好好表现,于是便脱口而出:“焰随红日远,烟逐暮云飞。”
“有才!有才!”贺县令将四句连缀起来念道:
野火烧山后,人归火不归。
焰随红日远,烟逐暮云飞。
“妙哉!妙哉!可以题为《山火连句》,咱们爷俩合作……”
李白听罢,心中高兴。
李白情商不低,不但会讨好“未来的老丈人”,还会讨好“未来的丈母娘”——
有一天,贺府中,下人赶着一头牛从堂下经过,县宰夫人大为光火,怒而斥之……
李白见状,张嘴就来:
素面倚栏钩,娇声出外头。
若非是织女,何得问牵牛。
此诗一出,县宰夫人转怒为喜,县宰大人哈哈大笑,县宰千金则在暗中朝李白直竖大拇指……真乃一诗讨好了一家人!
后世研究者总将李白戏作类的诗列为“伪作”——这是其超前之后证,头一个将诙谐、幽默带入汉诗的华夏人一定是李白,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也可以乐,可以戏,可以笑。他这么做很自然(李白的一切都显得很自然):原本就是个好玩人,又置身于爱开玩笑爱扯经的蜀文化之中,头脑中又没有太多不苟言笑一本正经苦大仇深的条条框框束缚,随便一步跨出去,便领先同行逾千年……

如果人生可以规划,该恋爱时定要恋爱,可以放下一切来恋爱,因为这不是随时随地可遇可求之事,绝大部分时光将无爱可恋……过去的一年半,对于李白(也对于贺红)来说,正是如此。
由于初恋,由于真爱,太过珍惜,太想要一个完美的世俗结果,这一对燃烧般的恋人倒是头脑冷静、行为谨慎、注意隐藏、充满规划……
开元八年(公元720年)——当这一个庚申年的春节到来时,便是他们规划中的行动日。过完这个年,李白就满二十岁了,贺红也要满十八,都是标准的大唐大龄未婚青年,早就应该谈婚论嫁了!
对清廉乡陇西院中的一门之主李客来说,据守长江沿线生意的兄长们、儿子们、侄子们全都回来了,李氏家族欢聚一堂好不热闹,欢庆家族生意兴旺财源滚滚。大年初二是华夏人传统中走亲访友的日子,李客一大早就起来了,用过早餐之后,便在管家老吴、长子李紫以及几个家丁的陪同之下,押送着三马车重礼,朝昌明县城去了……
一行人到达贺府时已近正午,贺东昌一见三车重礼的阵势,感到非比寻常——入蜀二十三年来,李客可没少给这位升也升不了贬也贬不走的老县尉“上贡”,可一次给这么多,却还是头一遭,那一定是有事相求,贺东昌想到的是全县利税第一大户在本县生意上的事……
未曾料到,刚进堂屋,李客便开门见山,拱手亮明来意:“贺兄,我是来求亲的!”
贺东昌听得分明,便有些慌神,故作不解道:“李兄指的是……”
“今儿个不是走亲访友的好日子嘛,”李客朗声道,“我来替犬子李白向贵府千金贺红求婚!”
贺东昌彻底明白了,有一点被两个孩子蒙在鼓里的恼怒感,客人面前却不便流露,嘴上一边抵挡着:“小女贺红何德何能,承蒙前途无量的贵公子垂青!”
李客执着道:“据我了解,两个孩子是一见钟情,情投意合,也很慎重。李白是除夕夜吃团圆饭时才当着家族众亲的面说出此事的,对我提出了这个请求,我感到两个孩子郎才女貌、年龄合适、十分般配……能够成就一桩好姻缘。不知贺兄意下如何?”
贺东昌回话道:“不急,不急,刚好到了午饭时间,咱们开饭,边吃边谈。孩子的婚姻,父母的大事,我把夫人也请出来……”说完便走了……
这一去,去了很长时间。
等到午饭开始,饭桌上未见贺红,李客隐约感到:这桩婚事,没那么简单……
虽说道理是成立的,贺东昌解释说:“既然是商议她的婚姻大事,她还是暂且回避一下为好。”
午宴开席,贺东昌、贺夫人陪李客坐于屏风后面的首桌,坐定之后,寒暄一番,酒过三巡,贺夫人发言道:“老爷适才跟我讲明了李兄的来意,对我们夫妻来说,这事儿来得有些突然……当然,这是一桩好事,很可能如李兄所说,或许能够成就一桩好姻缘,可儿女婚姻,皆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父母的理当为孩儿的前途做些考虑——我便直说了吧:贵公子目前在县衙做文书,尚无一官半职,很难保障小女婚后的生活……”
“这方面还请贺兄与夫人放心,”李客恭敬道,“我会给他们一笔不菲的安家费,足够小两口过上衣食无忧,不愁柴米油盐的生活。”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李兄虽家财万贯,不也只是布衣之身?贵公子须改变一下身份。”——这个女人好厉害!
这下李客听明白了,适才贺东昌消失了不短的时间,便是安排好了这一切,这个女人说的话,句句都是他的意思,他们有二十年以上的交情,他不好意思开口说的话,便都交给她说了。
而他自己呢,只是敲敲边鼓,做做补充,尽量把夫人的话圆得好听些:“李兄不是不知,贺红是我最小的女儿,最疼爱的孩儿,我们两口子真是舍不得把她早早嫁出去。我们愿意陪着她等李白早日干谒成功,求个一官半职,待他功成名就之日,便是他俩婚事大办之时!”
李客全明白了,午饭桌上,酒量极大的他早早装作不胜酒力,借此告退。他的三车厚礼,贺东昌也是坚决不收,只好再押运回来……
在返回清廉乡的路上,李客对自己无话不谈的把兄弟老吴一五一十回复盘了午饭时首桌上的情况,让他帮忙做个判断。见多识广的老吴一语中的,道:“一个七品芝麻官,觉得咱李家高攀不起他们家呗!”
李客叹了口气:“是这意思。”
老吴做出一副深不可测的表情:“李家真要亮明身份,不得把这老龟儿子吓死!”
摘自《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