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舞蝶死终 其一
“父亲，不要走！”
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于宅邸之中，男人前行的脚步微微顿了顿，旋即，坚定地迈出一步。
“求求您……”
抓住门框的手一松，紧咬的嘴唇中渗出血珠亦是浑然不觉，感受到腿上重负的男人身形微晃，还未等身后的其他人回过神来，抱住他大腿的女孩已是落在地上没了声息。
“大人……”
“我意已决，不会受到任何外物的阻拦。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一样！”
没有人再出声，只是默默地望着他那颤抖着的背影。男人回过神时，面前却多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将男人踢开女孩时掉落的那枚刻着家纹的玉佩拾起，男孩抬头，与前者四目相对。虽仅是短短的一瞬，不言中，一切的一切已然传达到了。
而二人都没想到，这也是他们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幽幽，幽幽？起床啦！”摸了摸身旁酣睡的妹妹的小脑袋，男孩刚想拿过墨笔在妹妹脸上画几下，下一刻，他便看到了那天使般悠悠转醒的脸庞，“哥，哥哥？呜，曾祖父不是说今天可以不用练习的嘛？我还想多睡一会儿呢……”
“噗，我的傻妹妹哟。你觉得曾祖父可能会无缘无故给我们放假吗？”看着妹妹扑闪着大眼睛一副仍在梦中的样子，男孩竭力忍住自己想笑的冲动，“是节日啦。幽幽你忘了吗？今天可是咱们期盼了好久的葵祭之日啊！”
“诶？是这样吗？”女孩先是愣了愣，接着一下子高兴地跳了起来，“好棒！哥哥，那我是不是出去玩儿啦？”
“那是当然的啦。毕竟幽幽你一年到头能外出的日子也有限，哥哥会好好陪陪你的啦。”男孩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盒子，递给了妹妹，“喏，母亲给你买的新衣服，现在就试试嘛？”
“嗯！哥哥，你先到门口去等一下吧，幽幽马上就来！”
十分钟后。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虽为兵荒马乱的年代，但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整座城都沉浸在了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吆喝声，谈笑声络绎不绝。人们的脸上皆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传递着祝福的话语。一切皆是如此地真实，如此地美好。
“哥哥，哥哥！快跟上啊~”女孩冲男孩招了招手，后者连忙应了一声，紧跟着女孩在人群中左挤右挤。街上热闹非凡，游人如织，女孩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了人群之中。男孩刚想去寻找，却听到了女孩惊喜的呼唤：“哥哥，是糖块诶！呜，幽幽想要……”
“想要啥尽管说！哥哥平时省吃俭用攒下了不少钱，这点儿小事就包在哥哥身上吧！”男孩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零碎的散钱放在了摊上，女孩高兴地一把将他抱住：“哇！哥哥最好啦~”
“那是，我是你什么人……诶！等等！幽幽，那家店很贵的！喂，呜啊……”
“谢谢哥哥！幽幽今天真的超开心的~”女孩一蹦一跳地在前面走着，手上提着一盏做工精致的花灯，头中还握着一支蝴蝶纹的玉簪。男孩跟在后面，翻翻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欲哭无泪。但是看到妹妹脸上那无比灿烂的笑颜，他的嘴里也不禁微微扬起了起来。钱什么的还会再有，能看到如此开心的幽幽，自己也心满意足了。不过说起来，那位卖玉簪的老僧真不识货啊，这么贵重的东西居然开了个如此低的价格，自己也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吧……
夜幕已至，华灯初绽。青石所砌的院落，屋檐下悬挂着的花灯与绿色的星点幽光相辉印，衬着这沉寂无声的夜晚愈发清冷。万家灯火闪烁之时，两个小小的身影紧挨着，坐在院内那棵高大的樱花树下，微眯着眼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女孩捧着哥哥白日所赠之物，白皙的指尖缓缓抚过其上精致的流纹：“哥哥，好美啊……”
“是啊，确实很漂亮。”
“听闻葵祭是个神奇的节日，若是神明听见了你的愿望，心中的祈愿便会化为现实……”
“哥哥，你相信奇迹嘛？”
“相信啊。每个人能在这个世界上安然地活着，这不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奇迹嘛？”男孩微笑着答道，“无论是今生的相遇，还是来世的守望。一切的一切，都是奇迹的具现啊。又或者说，缘呢……”
“嗯，哥哥。”
“希望我们，也能够继续这样，好好地，活下去……”
“放心吧。你心中长存的那份愿望，神明已经听到了。”男孩回过头，却发现妹妹早已沉沉睡去。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却依旧是那淡然的微笑，男孩任凭妹妹靠在自己肩上，轻言道：
“晚安，幽幽……”
“你不与他们见一面吗。”
“不必，相见于我于他们而言皆非善事。当年立下的誓言，我必将遵守到底。”
“也罢，既然是你的选择，那贫僧也不再多问。”
“只是可怜了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他们心中的你，即是着那个当年背弃家族独自离开，从此不问世事只知吟歌的男人吧。”
“谁知道呢。‘父亲’这个字眼，对他们来说过于沉重。为了他们，我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哪怕今生今世都无法被他们理解也绝无怨言。”
“如果这就是西行家的宿命，不过为一介凡人的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
“赠予幽幽的那支蝴蝶簪，真希望能看到成人后她戴上的那天啊……”
“哥哥，哥哥？”
“哥哥，快醒醒……”
恍惚间睁开眼，少年发现自己正躺在妹妹的怀里。把头从她的膝盖上抬起，少年晃了晃脑袋：“啊。难不成我又睡着了吗？现在已经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快要到午饭的饭点了啦。哥哥可是整整偷懒了一个早上了。”少女笑嘻嘻地说，“早上曾祖父可是来视察过的，哥哥你可要感谢我帮你打掩护哦~”
“啊，那真是谢谢幽幽了。”说着，少年站了身，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边说道，“都怪此前买的那本典籍太过精彩，一个不注意就看到了丑时三刻。”
“所以不要熬夜了，我会担心哥哥的身体的啦！”少女哭笑不得地说。
“好啦好啦。幽幽，你一定也饿了吧，走，我们去吃饭~”
“嗯，走！”少女牵过少年伸出的手，开心地笑着。
西行家是拥有悠久传承的武家氏族，当代家主西行看破红尘出家，继承西行家职责的重任自然落在了他的两个孩子身上。然而他们并没有让众人和暂时继承家主之位的曾祖父失望，所有人都期待着他们能将西行家进一步发扬光大。
“喝呀！”少女手拿一柄木质的薙刀，向着少年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少年木剑呈双持状态，不断侧身闪躲或是轻易地用木剑格挡下了少女的攻击。尽管在一般人甚至练家子们的眼里，少女的技法已承担得了天才一名，然而她的对手，可是一个十余岁就掌握了西行家武技精髓的，当之无愧的剑术“鬼才”！
激烈交锋数十回合，少女却连少年的衣角也没能擦到。虽有些灰心丧气，但她还是立刻振奋精神再战。少年狡黠地一笑，看破少女招式心中正在读秒的他已经预见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有破绽！”侧身闪过刀锋，少年顺手轻轻一推，身无防备的少女当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不打了不打了，哥哥欺负人！”少女把手中的木质薙刀一扔，不满地瞪了少年一眼。
“好啦好啦幽幽，哥哥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小小地提醒你一下嘛~你每次在这个时候都会重心不稳，很容易就被人趁虚而入的啊，曾祖父不也提醒过你了。”眼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女完全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少年只得道歉，“好吧好吧，对不起！是哥哥错了！下次哥哥出门的时候给你带糖块吃好不好？”
“不用啦，幽幽已经原谅哥哥了！糖块什么的，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少女笑了笑，然而少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突然一拍脑袋，他开口提议道：”那，不如我们现在出去玩吧！我带你出去！”
“可，可是……曾祖父不是吩咐过我们好好修习的嘛。”少女有些犹豫。
“哎呀，这不是已经练过了么，别在意那么多~反正曾祖父下午出门，只要偷偷溜出去也不会有人知道，大不了早点回来。退一万步，就算有事，哥哥也会给你担着！”
“那，好吧！”少女高兴地牵过少年的手，两个人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走在一片郊外鲜花盛开的原野之上，少女慢慢地转了个圈，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颜。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知不觉间，少年的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看呀哥哥，那只蝴蝶好漂亮！”少女伸出手，任凭那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停驻于她的指尖。转过头，她对着少年绽放出了一抹完美的笑容。
“是呀！”少年由衷地称赞道，“幽幽，你好像，很喜欢蝴蝶？”
“嗯，我喜欢蝴蝶！喜欢它那美丽绝伦的外表，也欣赏它那破茧而出的勇气。”少女深情地凝视着指尖的蝴蝶，像是说给少年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蝴蝶那美丽的外表，正起始于一条不起眼的丑陋的毛毛虫。经历了无数次的痛苦与置之死地的绝望，才终有那破茧成蝶华胥的重生。如此美艳动人，而又深藏于心底的那份悲伤。这，或许就是我喜欢蝴蝶的真正理由吧……”
“所以哥哥，我们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呢……”
少年怔怔地看着少女，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嘛，抱歉，是我太多愁善感。”少女冲着少年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害得哥哥多心了。”
“其实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啦。”少年摸了摸少女的头，笑道，“我们生存的意义，正是需要自己去探寻才能够回答的。现在的我们，唯有脚踏实地稳步前行。只要不停下前行的步伐，相信终有一天，答案便会自己浮出水面。”
“嗯！”少女释然地笑了。
原野另一边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少年警惕地循声望去，却是平时那个与兄妹二人关系最好的仆人。来人远远地望见他俩，还未开口，泪水已是不受控制地流出了眼眶。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少爷……小姐……”
“老爷他，驾鹤西去了……”
待到少年和少女匆忙赶回家，看到的正是他们许久不见的父亲紧闭双眼逝去的遗体。尽管心目中父亲的形象早已模糊不清，尽管早就做好了准备。但看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至亲之人被埋葬在樱花树下时，少女还是靠着少年的肩膀哭成了泪人。少年抱着她，没有说话。任凭她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服，也打湿了自己的心。
所以哥哥，我们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呢？
少年拔出剑，内心却是一片茫然。
叹口气，他放下了剑。依旧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再次回过神来，少年已然身在白天的那片原野之上。入夜时分，四周随时可能会有妖怪出没却毫不畏惧。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低下头看向了地面。
在那里，一只似曾相识的蝴蝶已然长眠。
少年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正视前方看到的，唯有无边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