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十RE 大雪纷飞前
第二春后，她仍然会接一些翻译的委托赚取生活费。这都要感谢她曾经在大学时的朋友。
1
元旦过去了不久，澹妄收到一个特别的委托。
是钟玥发来的。消息发送得不是时候，那时他正在看书。等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他满怀希冀地放下那本从蜀地友人那收到的书，点开了消息详情。
『假期有空吗？要不要来我这打工？』
每年的这段日子，连从西伯利亚远道而来的冷气流都染上了怠惰的情绪，盘踞于这片开阔的平原地，更不用说这片土地上的人。
「你打螺丝还要找人组队？」
大学的寒假格外长，今年来流感的形势也有所好转，但仍然没有到能用这段时日弥补自己的黄金暑假的遗憾的地步。
『不是打螺丝啊！是外语翻译，而且就是帮帮工那种』
而且，最关键的问题，果然还是……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反正你住在市内，要不要来我们这吃个饭？』
『顺便跟你解释一下』
『顺便一提，今天我家里没人，你来的话不用顾忌』
澹妄就这样被连骗带拐地坐上和往常到学校相同路线的车到了钟玥家。
「欢迎欢迎，休息天还出门麻烦了」
「嗯……」
钟玥客气地为自己开了门。
暖空气从屋内迎面扑来，里面还混杂了一些清新剂的味道。
「拖鞋在这里」
说着，他拿出一对一次性拖鞋。
「……这个最后一步怎么就这样了啊？」
这时，从里面传出了第三人的耳熟声。
澹妄认出那是真纪的声音。
「我姐也在」
钟玥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小声回应他。
「马上来」
边向里面走，边好奇地观察了番室内。
「你家有点小啊，是租的学区房吗？」
原本应该充当客厅职责的空间里摆着大大小小的杂物，但并不乱。剩下一间不足十平米的餐厅连接着其他的房间。
「是挺小的，不过……」
「这是我姐租的房，我和爸妈住隔壁小区」
「噢……」
房子的空间肉眼可见的小。正南边卧室的阳台上透进光照，感觉给人一种微妙的安全感。
或许还可以再小一点？
「我又拉来了一个苦力哈」
「……你好」
看到她，澹妄的表情一瞬变得有些僵硬。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进入异性的家，他很不自在。
「你就是这么称呼客人的啊」
和自己相反，真纪表现出了和在学校截然不同的形象。
「啊嘿嘿，这是好朋友之间才能开的玩笑哦？」
「唉。你快看看这一步」
澹妄跟着二人走进了厨房。
桌台上摆着一些不太常见的道具。
「明明上一步蛋糕胚还没成型，怎么就直接变成店里买的那种完成品了？」
「这个我知道，就是所谓的『加一点点细节』吧」
「哈？」
「是我们这边的一个梗啦。就是形容什么描述都没有，半成品就变成完全无法理解的步骤的那种敷衍人的伪教程」
「所以说这个又是个劣质网站吗？」
「是吧」
「别用搜索引擎了，那上面要不是复制黏贴同一套营销文案的垃圾网站就是广告，一个人一天能发百来份」
「唉，还是我来找吧。你好像还不太理解我们这边的网络环境」
「好」
「……你们是在做蛋糕吗？」
光是看着他们，澹妄有些不自在。
「今天是她的生日」
「啊…生日快乐……」
「哇……」
真纪转过了她惊讶的脸。
「哇啊，谢谢你」
她没有表现出嫌弃或厌恶那样的意思，真是太好了。自己由衷地觉得。
「……那个，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向钟玥投去求助的目光。
「你刚刚也说……」
「啊，这个啊……就来帮忙打……不不」
「你说要把过程录像下来，是吧？」
「诶，嗯」
「那澹台妄，可以请你帮忙架着手机录像吗？」
「……就这样吗？」
说着，自己已经打开手机的拍照功能，对准了桌台前的二人。
「不是，不要拍到我们的脸啦」
「……」
于是，又把镜头调低了一些。
「哎，也不是……」
「是哪里……？」
「他没说明白。其实是因为工作隐私的原因，不能让真人出镜……我想着，相机架到脖子高度左右的位置，然后对着桌子拍……要是有摆拍杆就好了呢」
「……」
「就是这样。要不还是我来架相机，你、帮忙做一些杂活……那样的？」
「我……没关系的。我已经听懂了」
「嗯」
「你看看，这样……？」
他绕到桌台的另一侧，将镜头正对着作为主角的真纪。
的手。
保险起见，澹妄示意钟玥检查一下他屏幕上的视角。
「对，没问题了。挺好的」
「现在开始拍摄？」
「哎，再等一下。手机用我的吧，方便到时候传文件」
拨弄一阵后，真纪递来她的手机。
「诶……」
手机套是十分少女的兔耳装饰。
当自己侧着端着它的时候，兔耳正好卡住右手小指。有种别扭的感觉。
他稍微用力握紧了外壳边缘。
「玥，你那边找到了吗？」
「嗯……好了。就这个吧」
透过相机，他看到放在桌台中央的手机。
「这个，拍进去没关系？」
「没关系」
「那，要开始了」
「……」
短暂静默后，镜头里只剩二人的声音。
「四个蛋黄，七十克砂糖，淀粉，七十克牛奶，七十克玉米油……」
「和之前网页上说的应该差不多吧」
「我想也是」
「总之这一步是准备好了」
「然后是……分离蛋清蛋黄……蛋清里不能有一点蛋黄，否则打发不了」
「不能有一丁点，啧，做化学实验一样。是什么原理呢？」
黄心被来回倒在两半蛋壳里。过了大概三十秒，才放入另一个容器里。
「某种意义上这就是化学实验，柊同学。要查一下验证吗？」
在钟玥摆出架子后，她的动作有那么两秒钟停止了。
「……」
「反正，看你一时不会结束不了」
处理第二个蛋时，真纪加快了倾倒的动作。
「因为……蛋黄的结构太稳定，会影响后续搅拌什么的。看不太懂啊」
「菜——鸟」
「哈？」
用完整的平声调说出来显得有些滑稽。
如果这里存在一场比试的话，那么他已经输了，现在则是在牵强地找回些面子。
「别哈了，我已经处理完了哦？下一步呢」
「这就弄完了？还有好多蛋清没分离出来吧」
「蛋黄里面混点蛋清反而没关系的吧？教程上没有这么备注么？」
「咕……把玉米油，淀粉和砂糖混在一起搅拌，直到砂糖融化。喏，淀粉」
此时只剩下搅拌器碰击碗壁的声音。
澹妄借机做出手势让干瞪眼的钟玥靠过来。
「这样说话没关系吗？都录进去的哦」
「没事，后期肯定要剪辑掉的」
「声音也是暴露隐私的大头」
他朝自己投来会意的一瞥。
「诶……」
没完全想明白，但似乎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而且，虽然似乎是得到了许可，自己还是不知道该插些什么话进去。
「只要融化就可以了吧。看起来是融化了」
「大厨说可以了，那就是可以了」
「喂喂，什么意思啊」
钟玥熟练地选择性无视了她的话。
「然后是，把蛋黄打进面糊里。接着把相同分量的砂糖分三次加进蛋清里，搅拌」
「我先去预热一下烤箱」
「……」
真纪抹了把额头，接着换双手夹住打蛋器，来回切磋来推动它快速旋转。
但是没过几秒，打蛋器就从她双手间滑落。是因为手汗的缘故吗。
「……」
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种想看真纪表情的想法。
然后他们的目光对上了。
只有一瞬间。
「要搅拌到什么程度啊」
「啊？哦，上面说……像奶油那样」
「奶油是哪样啊？感觉差不多了耶」
「奶油，就是，呃，我看看……就是粘稠的，有相当粘着力的感觉……用筷子蘸一下会蘸上来一小坨的，懂吧？」
「你这还差远了，起码再搅五分钟」
「哦」
她没有再用刚才短暂出现过的搅拌方式。
大约过了五分钟——体感上没有。或许是真纪每十几秒就要测试一下粘稠度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沉默不语。
「我想应该好了吧？」
澹妄小声说道。
「嗯……」
已经无比像奶油的那坨混合物，啪叽一声，从甩动的搅蛋器上落回盆中。
「然后呢？喂～？」
「啊，来了来了」
友人快步走回厨房口，眼神完全落在手机上。老实说有几秒钟，真担心他会撞到门框上。
「然后是分三步把搅拌好的蛋清加到蛋黄里面，均匀搅拌」
「你在外面玩手机吧？」
「额，稍微……」
钟玥尴尬地笑了。
在真纪进行最后一步的同时，他开始整理起桌台上不需要的餐具。
澹妄保持着双手捏着手机的姿势，直到蛋糕胚进入烤箱。
他看着白色的史莱姆状蛋清一点点地侵入蛋黄液，一次，二次，三次。
最后一次搅拌完成后，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在镜头下，盆子中的蛋黄液仍然是那抹让人感到安心的奶黄色。
「好像已经能看到蛋糕表皮的颜色了」
「我看到有人说……烤之前最好在振一振，防止……蛋糕里面留有气泡」
「还是不要了吧。不会力度过大导致变形吗？」
「也有可能。那就这么做吧」
他也觉得刚刚说的那一步很多余。至少对于第一次来说。
「啊，拍到这里就可以了。应该吧」
不知自己是否神经过敏，那好像在说：可以把手机还给我了。
「嗯」
现在，休息时间到了。
「唔诶。虽然什么都没做，但还是好累」
澹妄抽出一把椅子，犒劳一下背后以及积累了少许酸痛的腰部肌肉。
「我也想说一样的话」
「你才是真的游手好闲啊。什么时候才能有点自知之明」
钟玥的牢骚被立刻予以了反驳。
「你连这种词都学会了啊」
「什么这种词？」
「没什么……只是在夸你学习速度快」
短暂的休憩中，澹妄感觉什么东西拍了他后脑一下。他想起最初吸引他来到这里的理由。
「早上你说的工作，到底是……」
「早上？啊，对，对对，我知道了。我本来想着，这些都忙活完再说正事的」
「其实我更喜欢直接开门见山」
「让你不高兴了吗？」
「也说不上，我只是提一嘴。你多想了」
「好吧」
钟玥向背后一靠，清了清嗓子。
「其实……你看虚拟主播吗？」
「？……看过一点」
「难道你说的翻译是给……」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做个类比。不过……总而言之，我爸有家靠卖音乐的公司，你也懂的吧……」
「喔噢，你爸竟然是资本家」
「是……吧，毕竟挺富有的」
他显然没有嗅出来澹妄话里的一丝揶揄味。但这正是澹妄想达到的效果。
「简单来说，就是网络皮条客」
真纪毫不留情地破坏了他们的想象。
「呃……」
「唉，也可以说是那么回事吧」
直觉告诉自己，她在用自嘲尝试抽离某种现实……是一种心理保护机制。
「平时公司下帮一些歌手经营」
「是『代替』」
「对……但是，能等我说完了再补充吗？」
「我、只是怕他对公司产生什么不切实际的看法。算了，你们先说吧」
真纪叹了口气。
她拉开卧室的推拉门，从里面钻出来只花色的猫。在她脚跟绕了两圈后，被她抱起回到了房间里。
眼光不住地向她多投去了几秒……
「好吧，她说的也有道理……」
看到那幅图景，钟玥稍微抬了抬眉毛。
「而且，她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她也受公司的雇佣」
「哎，也就是说……她是网络歌手？」
「嗯」
他很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喔-哇……」
「不过……说真的，一开始你说主播的时候，我还以为就是那样的呢」
「实际上确实是有那方面的想法，因为现在很流行这个嘛。不过还没有更进一步的计划」
「能看得出来」
「目前只是在准备这方面的工作，看那些流量大的主播会发什么样的作品，主要是直播内容的剪辑，之类的……很需要人手。我最近都在学DR呢」
那是一个很有名的剪辑软件的简称。
澹妄有学过怎么使用。当时——粗略一想，是在四五年前——用它剪过自己游戏里的集锦，可惜那几乎没有点击量。在热情散去后那门手艺也自然荒废了。
「那是缺剪辑的人？」
「呃，也缺，也在招。但是我们还是外语系而不是别的媒体那样的学生……」
钟玥想说的，大概是从事电影行业的方向的学生。
「所以，你爸的公司的那种偏向国际的……？」
「嗯。国际还是说得有点夸张。只是在本国和樱盟之间往来生意罢了」
「听新闻说，那边的局势好像很乱」
「不会影响你父亲的工作么？」
「就算有他也不会跟我说的啦，是大人的工作」
「……的确是亲生父亲呢」
澹妄低下头，若有所思地问道。
「那……招翻译，具体是怎么个招法呢？」
「怎么个招法，那是指……？」
「就是……找工作的时候都会有的那些流程啊，比如……会不会要签什么合同和协议，还有工资什么的」
「啊，你想的太正式了。把这当成志愿活动更合适噢」
「志愿？我该理解成……没有报酬，吗？」
「报酬是有的，只是肯定比不上正规工作……但是安排很自由，完全取决于你有没有空，愿不愿意做。所以也没有签个合同约束的必要……哎，他怎么什么都没跟我讲。这个待会问一下我爸再给你正式的答复，如果……」
他停顿了一下，经过一番定夺后有了满意的说辞。
「你有了决定的话」
「我知道了」
这个问题早在他今晨离开家的那一刻就有了答案，显而易见。
「时候差不多了，去看看蛋糕成什么样了吧」
2
『新年快乐啊』
这一年的春节正好是在二月一号。
和半个月前比，温度又降了些，已经差不多到谷底了。早上起来拉开窗帘，能看到窗户的内壁结起的一层厚水雾。
遗憾的是，今年仍然没有要下雪的迹象。
『新年快乐』
……
『还真是有地区特色的福利，一年可以互祝两次新年快乐，还有两个法定的节假日』
顶着田园猫头像的真纪发了句奇怪的感慨。
作为回答，澹妄发了个双手合十的emoji，让人看不出他此时屏幕前的情绪。
『澹台妄，你们去拜年了吗？』
在比较正式的工作群外，他们三个人还组了一个小群，虽然最初是以工作的名义，但实际上和那种朋友圈没什么差别。
「没。我和那些亲戚处不来，连饭局都不会去的」
『是嘛』
「是这样的。那些人还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擅自在包厢里点几支烟，强迫小孩吸二手。几杯酒下去就开始大声讨论他们自己的话题，我玩个手机还要被骂不懂礼仪」
室外偶尔有零星的鞭炮声，带着少得可怜的年味传遍了城市的一隅。
从音量听来，这是几个街道外的地方传来的。
在烟火管制法实施的现在，是谁在放呢？
『也有道理。不过该说心大吗，我只管吃饭就是了』
『现在这猪头应该在去吃饭的路上』
……
屏幕前的澹妄露出苦笑。
下意识想回一句『玩得开心』，但手指僵在了空中。因为结合自己的考量，那种祝愿分明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什么都不说的话也太过没有人情，甚至说残酷了。不需要多想就能理解这种感受。
这个时候该回什么呢，什么话语既显得风趣而不失礼貌呢？
没有答案。
……
那头也感觉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这让自己更坐立难安。
实际上只是一分钟后，钟玥替他解了围。
『那你就一直蹲家里啊』
「嗯」
『多出来走走』
『下午要不去古街找点小吃？』
「今天还是算了吧」
「我爸难得在家，想摸鱼了」
『这样啊』
『感觉你们家庭关系挺好』
对方没有恶意。甚至可能是以疑问的方式说的。
因为澹妄还没有和他提起过自己的家事。
「也没有那么好」只是……
感觉胃里开了个大口子。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么想」
左脑告诉自己，这件事应该留到一个下着雨的深夜慢慢思考。
『我觉得，你们可以找机会组个病友局好好聊一聊』
『或许』
『你别说了。他也会觉得困扰吧』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如此这般』
用更本土化的话说，是『人的感情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从这一行字上，自己的确感受到一层无法视而不见的隔阂。
就像是……隔着三层复合玻璃感受窗外的大雨。
『你们总是这么说』
自己有和他说过这些吗？
从某个时刻起，澹妄就决定不再像个酒鬼一样，每逢人就和他说自己的过去以博取那可怜的同情了。
『算了算了』
『新年不该讨论那么严肃的话题。是我不好』
……
澹妄单独开了个和钟玥私聊的窗口。
「她生气了吗？」
『唉』
『我不知道』
『我还在车上。她留在家里了』
「饭桌上带两瓶饮料给她吧」
『会的』
『让你见笑了，不好意思。都怪我自作聪明』
「道歉的话就留给你姐姐吧」
『那边我也会的』
「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叫我」
『好的好的，一定』
这几个反复重复的词很有分量。澹妄感觉即使以他的身躯靠上去也能稳固。
※
回到几分钟前。
在三个人的小群之外，真纪收到一条私信。
『你注意下用词啦』
「怎么了？哪里有问题吗？」
『就是』
『猪头，那个词』
「攻击性太强了？」
『是的』
钟玥账号的头像下一行小字『对方正在输入』暗示着，还有一个『但是』。
『可能会让我朋友觉得困扰』
『虽然他应该知道你在骂我』
「也没有想骂你啊」
「所以，我要撤回吗？」
『还是别了。那样就变相承认了有那个意思吧』
即使没有那么做，真纪也产生了悻悻的感觉。
当然，并没有持续太久。
3
假期没剩几天的时候，一起流经该市的病毒携带者的恶性事件让正常开学看来遥遥无期。
当全市因为那伙人而在网络上展开声讨时，澹妄发现自己被遗忘了。
他只活在他那小小房间里。他几乎不是任何事的参与者。在光鲜亮丽且又惊心动魄的现实表面，用先进的算力搜遍网络的每一处，都找不到他的名字。
鼹鼠人。这就是他们这类人的名字，特征就是从未存在过。
只这是不足道的。
一个微不足道的日子里。
某个视频上传成功，出现在网站的列表上。澹妄点开那个视频，稍微下翻一点，在简介处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当然，是笔名。
『？』
把网页的截图发到群里，但友人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想法。
「看简介。有我的署名」
「没想到 有一天我的名字能出现在这种瞩目的地方」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你参与了工作』
钟玥的文字还是透露着不太能理解自己的感情的想法。
的确，真正的劳动者，即使是受人雇佣，获得了直接的经济收益，也同样有展示『这是我的成果』的权利。正如钟玥所言，这是不证自明，理所当然的道理。
『不过我觉得，这也算不上瞩目吧……顶多是，啊，又是这位大佬做的，我眼熟。仅此而已。你也在这个圈子里很久了，不需要我多说吧』
「虽然是这样……但能让人眼熟已经很了不起了」
自己知道他为何无法理解。尽管如此，这份感情没能和旁人分享，他还是感到一阵失望。
『你说的也对』
那没有什么难的。
只要有过努力却不为人所知的经历，就能体会到『理所当然』一词有多么沉重。
理所不然似乎才是这个社会的主旋律。
想到这里，一股难言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要让自己晕倒。
『说起来，这个周末你有空吗？』
「我一直有空」
『总要问问嘛。而且，说句可能不太适宜的，我希望你能回答没空』
「你是希望我是现充么？」
『那也不赖』
澹妄无法回答。
『哎，跑题了。这周我有个饭局，你能来吗？』
「你有个饭局？你的？」
『不是我的，是我爸公司的，就像员工聚会那种性质的。要是你能来的话，我们就不用和没共同话题的大人坐同一桌了』
『是家很高档的餐厅，你肯定会喜欢的』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爸不会觉得，嗯……」
『不会，反而我多一个朋友他会很高兴』
「那就好」
『那我把地址发你』
※
下午四点多，澹妄来到一栋大型商业楼的门口。
路灯的黄色光芒经由眼镜片发生了奇妙的折射，让他感到轻微的眩晕。这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一天的终末。
钟玥靠在两辆车的中间看着手机，还没注意到他的到来。
「嘿。这是你家的车？」
「啊，这不是」
听到声音，他拍拍后背，竖直站了起来。
「那走吧」
熄灭屏幕，他看向大楼门口。
一片枯叶飘在了澹妄的发茬上。他捡了起来，感觉它干枯又脆弱。
只在两指尖停留片刻，他碾碎了这片枯叶。
很早就听说过这座城市外资企业众多，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感觉；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也从来没见过像眼前这种无视氛围标着外语的商场。
这样的存在和网络舆论相比，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反直觉。
此外，仿佛是理所当然的，这里也没有红紫色标记。
搭电梯上去后，他们走进一家高级日料店。
钟玥对着门口的服务生报上一个数字，接着来到一桌靠窗的位置。
四人桌上摆着三副餐具，座位还都空着。
「桌角上有点餐的二维码，你先看着，我先失陪一会」
澹妄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虽然这么答应了，菜单上的价格实在让他难以下手。最后还是等钟玥带着真纪到了之后才决定的。
「你去哪儿了？」
「大人们的包厢」
「哦……」
在浏览过菜单后，钟玥半调侃地开了口。
「你觉得应该点些什么？」
「啊？为什么问我」
「因为是你的家乡菜」
家乡——很难忽略掉这样一个富含信息量的词语。澹妄很想插话进去，但根本找不到时机。
这件事还是再说吧。
「……哦，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
「唔……」
真纪又认真地看了遍菜单，面色有些为难。
「……你们有了解过海棠糕或者是桂花糕之类的甜品吗？」
「听说过……但好像没吃过」
似乎是景区或是古城会卖的小吃。
「……」
虽然她好像也问了自己，但钟玥已经替他发声了，干脆保持沉默吧。
「所以，你也不太了解吧。这些都是本地的特产」
「……大概就是这样。这上面有很多都是我们不会当饭吃的『外宾宴』，要问的话，我只能回答都点一遍」
「好耶。那就都点一遍吧」
「喂，认真的吗」
「不是你说让我都点一遍的吗？」
「你难道听不出来这是夸张的用法吗？！」
被她突然的言语稍微吓到了。
「但……夸张归夸张，我觉得还是挺有道理的。莫非，你是在顾虑钱包的事吗？」
「你……这倒也是原因之一啦。还有是说，建议别点些只是看起来很新奇的东西」
「那，有哪些是你觉得比较……实用一点的呢？」
「我看看啊……」
在真纪操作一番后，自己的手机屏幕上也相应出现了她的选择。
想来还是很不可思议。
「不还是有的嘛」
「唉。先说好啊，真的就是些很普通的菜品啊？」
「足够了，不行的话一会再点就是了」
「怎么样？今天别客气哈」
钟玥转向自己，身体前倾，目光仍停留在他的手机上。
「嗯……就先这样吧」
「嗯。那我下单了」
瞥见结账的数字，澹妄内心一阵咂舌。
在等待上菜的时间里，空气陷入了并不安静的沉默中。一侧他人的说话声颇为燥热，让流经心脏的血液仿佛沸腾了般。
※
「来，干……你没点饮料啊」
钟玥举起那装着热巧克力和雪糕的高脚杯。
一手握了个空后，澹妄意识到手边根本没有可以举起的容器。
「我看有点汤就没有点饮料……」
「别折腾啦」
旁边的真纪兴致平平，无视了他的动作。
「我想活跃一下气氛来着……」
友人显得有些尴尬。
「嗯，还挺酷的」
「什么？」
「就是，你看起来真有……精神？这样的感觉」
澹妄看向他们，想开个玩笑。
「如果能分给你姐一点就更好了」
偏暗色的灯光凝聚在觥筹交错的容器里，视觉信号传递到大脑产生了微微醉意。
即使是这样，他也很快意识到多嘴了。
他总抛不下那些严肃的念头，也害怕和别人交谈时谈及严肃的话题。在如此矛盾之中，再迟钝的人也会变得敏感起来。
闻言，钟玥的表情发生了些变化。话语变得谨慎起来。
「我想是因为最近事多，比较累吧」
「额，是因为开学？」
自己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嗯……可能……」
「主要是他爸搞的好事」
真纪放下筷子，用手托起半边难掩疲惫的脸。
「啊，果然是因为这个。因为最近新开了些网络直播的项目，就是针对她们些自媒体工作者……」
「毕竟这一行本来就很流行，今年更是一路上涨，你是懂的」
「……」
自己点点头。
「最近的行情很不错，我爸和我说起这事的时候很高兴，所以才有了今天这顿饭」
「我也想趁这个机会庆祝一下……那个，但是好像……」
一口大气仿佛卡在钟玥的喉咙口。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空气沉淀下来。
此时，能听得清他们的呼吸声。不只是自己，似乎都在压抑着什么。
「算了，我也没想朝食物撒气」
「你能和你爸说下这事就好了」
「诶，这样，这倒是没问题。不过我觉得，你去说的话更有说服力一点……」
「不用。他会听的」
虽然脸上仍显疲惫，但她话说得很有把握。
「……我知道了」
「那我现在就去……」
「哎，他们还在喝酒吧？还是晚上到家里再……」
「呃……好吧」
钟玥挠挠头，又回到了他最擅长的状态里。
「总之，先吃饭吧」
处理完残羹剩饭后，钟玥没有跟上来，决然地留在了那里。据他所说，他会和他爸一起回去。
取而代之地，真纪答应他将澹妄送到车站。他没有拒绝。
「都这个点了，会不会赶不上地铁……」
但他很快就有些后悔了。
如果钟玥不在场，他很放不开。
「那个，真纪」
他明知道这一点，却又犹豫地自顾自后悔起来。
「叫我吗？」
被叫住的真纪停下了脚步。她听不到澹妄内心的冲突。
「对！那个……以前钟玥说你们是、离异家庭……是我问了他才说的，但是他只是提了一嘴……可以的话，能再告诉我一些详情吗？」
「啊，如果感觉冒犯的话就当我没问吧」
等自己好不容易说完，她才缓缓开口。
夜色下，几乎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个啊……」
澹妄不禁屏住了呼吸。
「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你很好奇吗？」
「呃——嗯，因为是朋友……」
「朋友啊。啊哈哈，也确实呢」
「……」
见她松了口，他也松了口气，庆幸没有成为话题终结者。
「其实就是，父亲和我妈生下我后，跑到很远的地方另寻了新欢，然后又生下一个弟弟」
「只是这样而已」
「很远的地方，是指这里吗？」
「我出生在樱盟。混血儿」
「难怪……」
「他没有和你提起过吗？我以为他的性子肯定会到处乱说」
「他不是嘴巴漏风的那种人啦……」
「嘛……」
真纪没有在显露出平时那股和钟玥针锋相对的气势，甚至感觉上完全相反。
希望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所以你……才和你爸不太好处，是么？」
「已经比刚来的时候缓和很多了」
说到这里，她放缓了步伐。于是澹妄也调整了步伐节奏。
「其实想想谁都没有错，只是我还放不下」
「都没错是指……」
「他离开是因为妈妈因事故过早地去世了。他接受不了那片富含回忆的土地，可能其中也包含了我吧。于是……」
「……」
她或许和澹妄一样，没有亲眼见过亲生母亲，又或者已经没有印象了。
这一点还是不要去深究了。
「所以呢，回到了这里接受了他原来家庭安排的相亲，成了家……虽然这样，也有照顾我们家，定期会寄钱过来。爷爷奶奶是这么说的，他们没有过多怨言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了」
「但是与其说没有抱怨，不如说是不知道向谁抱怨……这样的吧」
「这就是全部了吧」
保持沉默，观察着真纪的表情。
她说得很平静，即使是伪装也称得上毫无破绽。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啊还有一点告诉你，我现在用的艺名就是我妈的名。姓则是用了我喜欢的一位泡沫时代的歌手的姓」
「这样啊」
织田翼……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她进行活动时用的艺名。
然后，思绪如觅食完的鸟群一般四散着飞离大地。
「还有别的能帮你的吗？」
「呃，我想想……能听一听我的名字的由来吗？网上用的名字」
「好啊。翔子，对吗？在我的故乡，这是个很中性的名字」
「对……意思是，想在天空翱翔的女子」
澹妄的眼神迷离。他平静地说了下去。
「我的一个朋友飞去了远方，我想我只是梦想着重逢」
「飞去远方？」
真纪似乎没有明白其中的深意。
「是离开的一种委婉的表达」
而澹妄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我很抱歉」
「不需要道歉或者做什么。你能听我这些话我就满足了」
说罢，他深情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真纪抛出一个突兀的问题。
「重逢一定会让你高兴吗？」
「……」
是在指她和父亲的重逢么？亦或另有隐情？不管怎样，她没有对他的疑惑做解释的打算。
「……你也是沉默着呢」
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对他而言，答案就在那里。
「你觉得答案是怎样呢？」
「我也不知道」
不知怎的，澹妄严肃的神情被她这句话打破了。
「……」
「那个，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前面就是地铁口了」
「嗯」
「你路上注意安全」
「这话应该我说才是。如果可以的话，路上和……熟悉的人保持通话吧」
「……」
其实自己还想叮嘱些回家后和钟玥说一声之类的话，但转念一想作罢了。
「那个。祝你和你重要的人能再次相见」
「……」
澹妄挤出了个勉强的笑容。
「谢谢你」
一转眼路对面的绿灯响起，他走过斑马线后，又回头看了眼真纪。
她还站在原地，左手握住右手腕放在身前，看向自己这边。他于是没有再回头。
4
地铁的广播里不断播报着现在他们乘坐的是今日最后一列班车，并提醒不要因马虎而坐过站。即使经过那几个交通枢纽的站点，车内都见不到几个人。
数着最后的几站路，澹妄几次疲惫地想眯起眼，又反复被广播声保持着最低限度的清醒。
离最后一个饭团进入胃部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从钟玥那里得知，真纪平安到家了，自己心里的悬石也终于能落地。
在他委身现实的这段时间刷出的新消息，澹妄已经浏览了个遍。
他百无聊赖地登录上一个小号。那是他在初中时注册的，是那段时期的情感产物。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看一看他以前的朋友现在过得如何。
可当看到动态栏上的红点，他又深感矛盾。
对于了解他和旧相识之间的距离又拉远了多少这个问题，他永远是缺乏面对的准备的。
在这公开的半年多来，荼罗没有留下太多文字。
去年的圣诞节后，她一路辗转了三个国家后回来了——父母因工作流动到哪里，她就到哪里读书——她曾这样和自己说，自己也从没有怀疑过。
直到他看到荼罗贴出的一张诊断书，表明她这次回国的理由非同寻常。
「……应激性心肌炎」
这六个字汇聚成了一股将他托起的力量，那一刻，他感觉双脚离开了地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