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星星与尘埃》(乃贝)
贝拉早上七点准时睁开了眼,旭日的晨曦已经早早地坐在了窗台上,她伸了个懒腰,试图扭动自己的脖子活动活动筋骨,却怎么用力也拧不过去,像有块顽石硬生生卡在了脖子与肩膀之间。
“落枕了?来过来。”贝拉妈妈醒得更早些,她直起身,伸出手想帮贝拉揉揉肩膀和脖子。
“没事没事。”贝拉打了个哈欠,她这几天半夜很少完全睡着,基本都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或是在各种各样的噩梦中半夜惊醒。
她把这些都憋回心里,两手撑着栏杆,从嘎嘎作响的折叠床上缓缓坐起来,腰部的痛意仍有些明显,昨晚喷了些云南白药,身上还残留有一大股药味,闻起来像是被扔进了草药堆里腌制了一番,气味浓重得甚至可以短暂地压过医院的来苏水和酒精。
贝拉看向小星星的床位,女人不在,应该是去买早餐了。孩子还在熟睡着,紧紧抱着她最喜欢的那只小熊玩偶,眉头紧皱着,不知道又做了什么梦,枕头旁放着昨夜未来得及拆封的饼干。这几天的相处中,贝拉跟孩子的关系变得格外的好,每次贝拉出去带饭回来都会给小星星买点小零食回来。
“早上想吃什么?”贝拉压低嗓子问母亲。
母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抛出两个问题,“你的腰好点没有?乃琳多久来呀?”
“好多了,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她应该明天来吧。”贝拉将脸贴在母亲粗糙的手上,“所以早上想吃什么?”
“包子吧。”
贝拉点点头,正要出门,一个童稚的声音叫住了她。
“姐姐。”
“吵醒了你了吗小星星。”贝拉带着歉意摸了摸小星星的脸,指尖传递过来一阵冰冷,她有些担忧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星星摇摇脑袋,她直勾勾地看着贝拉,微微张嘴想说什么,眼睛里又闪过犹疑,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才怯生生地开口:“姐姐,我还是想学跳舞。”
生怕贝拉再次拒绝,她急忙举起怀里的小熊,“我可以用这个跟你换!”
贝拉莞尔,想起她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学舞,那段日子练的都是基本功,而她最讨厌就是这个,为了逃避压腿之类的折磨,她拿出自己压在枕头下面的卡通卡片偷偷去贿赂老师。孩子的世界就是这样朴素而单纯,以物易物,以情易情。
“那这样,小熊呢你先留着,姐姐明天就教你好不好?”贝拉将小熊轻轻推回小星星的怀里。
但是小熊一会又被颤巍巍的小手推了回来,小病人执拗地要把它送给贝拉。
“好吧好吧。”贝拉的倔强天然是善良的,于是在一些人身上就会失效,比如乃琳,比如小孩。
她接过小熊,把它放在母亲的床头后,小星星才重新展开笑颜,“真希望明天快点到来!”
贝拉佯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捏了捏小星星的脸,走出了病房,她打算先去问问医生多久可以出院。
“患者恢复得很好,待会都可以办出院手续了,然后平常注意一下保暖和饮食,还有这个药还是要继续吃起走,不能断哈。”医生将检验报告递给贝拉,操作电脑又开了几服药。
“谢谢医生。”
贝拉走出医院后深呼吸一口气,再呼出,身上的腰伤和酸痛感觉都要舒缓一些,至少自己的妈妈身体已无大恙。
医院旁边只有一家包子铺,门前总是冒着白色的热腾腾的热气,拥簇着热闹的清晨,人群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撸起袖子的店主扯着嗓子大声嚷嚷着让人们排队。
人群排着队逐渐向着秩序靠拢,这条波澜滚滚的黑色江河温顺起来。贝拉踮起脚尖,前面还有二十多个人才轮到她。沉甸甸的困意压在她的眼皮上,为了防止自己睡着,贝拉掰起手指数起数来,她在算跟乃琳有多久没有见面了。
如果是从那天跟乃琳在机场分别算起的话,应该有……接近八十多天。这超过了任何一次分别的长度,虽然她们喜欢互相攀比爱对方的程度,经常会写一些恋爱吉尼斯记录,但如果是关于分别的记录,好像还是不要突破比较好。
早晨的光跳跃着穿进雾气,一针一线编织出一条条朦胧的薄布,贝拉望着白色的雾气和流动的金色阳光出神,她的视线不自觉地将两者搅拌,绘出一个好看女人的侧脸。
“如果有一天我们会隔很久很久才见面的话,你会怎么办呢?”乃琳躺在贝拉的大腿上玩着手机,冷不丁地问道。
贝拉啃了一大口面包,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很扭是多扭?”
面包渣刚刚好落在乃琳的脸上,她一脸嫌弃地将渣子捏成小球砸向犯人,“喂喂喂,我可不吃你吃剩下的。”
贝拉灵巧地躲开了攻击,咀嚼了一会,缓缓吞下面包后才开口,“连我剩下的都不吃,还好意思说爱我,哼!女人!”
“啊?你是?”乃琳夸张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装作不认识贝拉。
“不认识本小姐,这几天吃我的用我的,还躺在我腿上,赶紧给我下去,哪来回哪去。”贝拉瘪着嘴,手一用力,一把将狐狸推下了床。
“打人啦打人啦打人啦。”乃琳赖在地毯上打滚。
“打的就是你,我不止打你,我还要……”贝拉试图乘胜追击,却被床上杂乱的衣物缠住了脚,一个踉跄跌在乃琳的身上。
“还要压死我是吧。”乃琳感觉自己的魂都被压出来了。
“sorry~一个不小心嘛不小心。”贝拉笑着吐舌头,用鼻尖刮了一下乃琳以示道歉。
乃琳很吃这招,她拍拍自己一旁的空位,“你还没说你会怎么办呢。”
贝拉听话地躺进乃琳的怀里,说来也奇怪,明明有床,两个人躺在地毯上就不想再起来。她侧头盯着乃琳的鬓发,沉思了一会,很长时间不跟乃琳见面这件事情在贝拉的世界里属于非常小概率的事件,虽然在异地恋爱中分隔两地才是常态。
一定会特别想你,贝拉挪开视线,“反正不会想你。”
“哔————错误错误,有人说谎。”乃琳双手比了一个叉,得意地笑着,“我才不信你不会想我呢。”
“爱信不信,那你会怎么样呢?”贝拉轻轻锤了乃琳一下。
“我嘛我想想,如果隔很远又要很久才能见面的话,开始我会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想你。”乃琳感觉到贝拉的手指又绕起了自己的发丝,她侧头看着贝拉的眼睛,“但是如果时间特别特别长的话,我会很难过。”
后来乃琳好像还说了什么,但是贝拉记不得了,她只能回忆起乃琳说自己会很难过的时候,手指在贝拉的身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只有在特别不安的时候乃琳才会这样。
你现在也在难过着吗?贝拉半阖着眼,将被风吹落的发丝捎回耳边,又用手指从四数到一,再从一数到四,反复确认着乃琳抵达成都的日子。
“美女你要啥子?”店主把手掌放在贝拉眼前晃了晃。
“我吗?”贝拉指了指自己。
“不然是我啊?我都喊了你好几哈咯。”店主揭开蒸笼,又是一团白雾冲了出来,“吃啥子?”
“那就……两个素包子两个酱肉包,然后一杯菜稀饭打包。”贝拉拿出手机扫码,接过包子后她顺便去隔壁超市扫了一圈,给小星星买了一点棉花糖。
回到医院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作祟,贝拉觉得鼻腔里的来苏水味道更加浓烈了,呛得她咳嗽了几声,特别是妈妈和小星星那间房门口,这让她心底有些忐忑。
推开房门,贝拉下意识地看了眼小星星的床:空的。
“人呢?”贝拉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地强烈。
“送去抢救了。”母亲低着头,叹了口气。
“不是刚刚还好好的吗?”
母亲摇摇头。
贝拉瘫坐在凳子上,手指不断敲击着病床的铁栏杆,空洞的清脆在房间内不断回响。
没过多久,女人自己回来了。
贝拉跳到女人跟前,“情况怎么样?小星星呢?”
女人听到小星星的名字愣了一下,她看着贝拉,看了有五六分钟才轻声开口,“没了。”
说完女人就埋着头开始收拾东西,她的头发垂在床上遮住了脸,贝拉看不清她的表情。每件物品女人都会拿在手里看一阵子,最后再颤巍巍地放进口袋里。
贝拉没有安慰女人,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女人。她想起小星星的笑脸,从今天到明天应该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只需要睡一觉就好,或者睁着眼看着天色由黑到白,但是那个爱跳舞的星星永远地留在了今天。死亡的概念对贝拉来说一直都是很抽象的概念,直到身边有人离世以后,才变得具体起来,变得浩浩荡荡,像是要压垮一切。
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耳边又听见了熟悉的呼吸声,以前自己去医院的时候,在急症区也听见过这样的呼吸声,不是人类,也不是动物,而是无端的命运,沉重地低吼着,把人像尘埃一样扬在高空,再把他们狠狠地砸进地里。
很多事情不受控制的被塞进她的脑海里,飞机事故,车祸,意外杀人,她看到了爱人,家人,或者是自己的死亡。
奔涌而来的后悔也淹没了她。如果今天早上就教小星星学跳舞,哪怕是一个最基础的动作也好,哪怕会加重她的腰伤。
也许都还来得及。
贝拉这样坐了很久,女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医院,她们没有告别。
“妈,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咱们今天就回家吧。”
母亲点点头,轻轻握住了贝拉的手,“这个都没有办法。”
贝拉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
她强忍着腰疼站起身,准备去办出院手续。走之前她看了一眼那只小熊玩偶,小熊玩偶一直微笑着,敞开双手随时准备接受拥抱,永远不会死亡。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