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二十一
6月21日
活脱的是盛夏,愁苦的是希尔薇。
人生中第一次度过的仲夏日,对感情尚处于蒙昧中的女孩来说,无疑是漫长的。
晨光轻敲门扉,暑气应声而至,漫入少女的迷梦。
她已经有两天没有睡好觉了。
尚未扎根的梦境被回忆侵扰,希尔薇久违的,数次在深夜中惊醒,每当如此,身上盘曲掀跃的伤疤就会发了疯的啃食她的灵魂,直到稀薄的意志耗尽,她方能在莺啼风顺叶翻飞的死寂中蜷曲入眠。
女孩的萎靡不振直接映在了脸上,嘴角如今只是僵硬的咧着,与之前长挂着的温润弧度相去甚远。
不谙世事的希尔薇,将内心的不安和焦虑发泄在了打理家务上。她被不存在的压力挤得根本无暇思考,却也在劳累之中忘却了无法言喻的情绪。
只是眼中的疲惫与惊惧日益增长着。
这一切看在菲尔迅眼里,忧虑上涌,却也看出了希尔薇的倔强,本想就此作罢,却在女孩差点切到手时而无法放任。
午餐过后,他看着女孩在盘中无力挪动着的餐具,想到了一个能够很好排解不良心绪的方式。
“希尔薇,来画画吧。” 他说着,领着希尔薇走进白桦门后的长廊,这个地方是一直不允许外人进入的,昏暗的甬道封存了他太多的回忆。
女孩低声应下,她已不敢说些什么,也不敢再多做什么。只是远远跟在先生的身后,却被堆在长廊底部两侧的幅幅黑白画惊到。
画框拘禁起来的事物均似人非人,或只有一两个器官,却也折叠在一起的人像,或有将自己上颚撕开至脑后的囚徒模样......她只看了三幅,因为已经不敢继续看了,这些画作无一与现实相对应,却意外的传神,它们所体现的,是令她发根直竖寒彻骨髓,却也感觉亲切的痛苦与疯狂。
两声沉闷的轻咳将女孩带出了情绪的纠缠。
“咳咳咳,没有人会一生无错,这个是我小时候的画,没有吓到你吧。”菲尔迅并未回头,只是打趣的说着。
希尔薇仰头凝望那个身影,心底竟生出几分异样的亲切,和以往不同完全的亲切充斥心间。她不敢相信面前的挺拔背影也会有如此可怕的一面,两步轻跳紧跟在了先生旁边。
长廊尽头是一个圆形画室,菲尔迅曾在这里以颜料发泄悲愤的情绪。走廊闲置的只是最初的铅笔作品。
手把手的教女孩辨别画具后,菲尔迅提议来场比赛,画出这个世界上最不可爱和最可爱的东西。
然而这直接令希尔薇大感疑惑,无论如何都是赢不过先生的,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呢?
男人的行为令她不解,手中的画板码好了种种颜料。这才明白,先生偶尔拿着根铅笔在一张纸上划来划去原来是在画画。
她点了一抹深蓝,撇在了画布上,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色彩的碰撞,颜料的堆砌,无形中沾上了女孩的发丝,鼻尖,脸颊,衣领,袖口。肆意地挥洒如同雷雨季节即将崩坏的大坝被冲开了个泄洪口,所有情绪都将在这场忘情地战斗中散去。
“嗯,不错,你很有天赋的嘛。”不经意间,菲尔迅站在了希尔薇的背后,观察着她的全神贯注。只觉分外舒心,却也注意到了女孩忘情之余在身上留下的绚丽色彩。
于是在即将完成之际轻手轻脚的在鼻尖,脸颊,衣领,袖口抹上了些许油彩。这才在完成后进行一番评判。满意的摸了摸她的头。
希尔薇回身,却直直撞入了菲尔迅的怀里,慌乱之余急忙逃离这个怀抱,手足无措下差点摔倒。堪堪回神就突然发现身上脏兮兮的,弄得浑身都是颜料,愧疚之情盈溢,一如夏季骤雨后短暂的晴空,即将再次被乌云笼罩。她不敢抬头去看先生。
“听着,不要愣着。”
头顶被轻敲了一下,希尔薇被吓到,猛然抬起头,却发现先生离自己几乎没有距离。甚至能够看清密布的发根。
随着讲解的话语,一股炽热的气息,在耳边环绕。
却也将那乌云吹散。
先生居然和自己一样,浑身沾上了油彩,那么厉害的人,都会和自己一样弄得这么“五彩缤纷”。难道这是画画的副作用吗?如果每次画画都会弄脏衣服的话还是少做一点吧
她如此想着, 刚刚散去的斑驳情绪以另外的形式重现。于是只能跟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画。
哪怕正在点评的画与题目毫无关系,希尔薇舒展的眉头与弯弯的嘴角却也足够让菲尔迅心安了。
这一次,他又猜对了。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女孩接下来的表情。因为他有足够的信心先逗一下女孩,再让她笑。
想到这里,菲尔迅后撤两步,拿过画册,严肃的盯着女孩,嘴角抽搐不已。
“来吧!让我们看看世界上最不可爱的东西!”
充满仪式感的缓缓翻开了中间一页。
画面正是这两天愁眉苦脸的希尔薇。
女孩本轻扬的嘴角瞬间塌下,不一会,眼角就蕴集了浓重的雾气。菲尔迅将她的表情收入眼中,这正是他想要的,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翻开下一页了。以至于指尖都出现了微微颤抖。
精心计划好的惊喜却被一阵不合时宜的吵嚷声打断,大门被重重叩响。
也许把惊喜留的晚一点会有更好的效果,菲尔迅如此想着,笑着摸了摸希尔薇的小脑袋,哪怕她咬着下唇尽力掩饰住自己的委屈。
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哭,看见先生指着画中的自己说那是世界上最不可爱的人时,是很严肃的说着的,哪怕这是现实,其他人虽然一直没有说,但是看自己的眼神已经表明了态度。只是......她没想到这种话会被一直温柔对她的先生说出来。
看来,自己真的是被讨厌了嘛?
希尔薇如此想着,眼睁睁的看着大门被推开,先生和其中一人说了几句,就让自己看家,未换衣服即挎上药箱,和其他人匆忙离开了。
这一次,他罕见的没有带上她。
而将先生叫走的人偏偏是曾在学校殴打过她并辱骂先生的金发青年吉尔斯。
希尔薇回了画室,明明画册就在那里,却也不敢上前翻看,刚才的话语在脑海中回荡着。
“来吧!让我们看看世界上最不可爱的东西!”
心底再次出现的麻木警醒着女孩,她只能将事情归咎于外物。
或许,思考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痛苦的事情吧。
钟声磨人的响着。却根本打断不了刺刺般的思绪。
她缓缓地从回到客厅,随着钟声回到了当初那个阴暗无光的冬天,那个阴暗无光的角落。
思绪沉浸于过去,突发的嘈杂引发了女孩的注意,紧接着吉尔斯踹开了门,她躲避不及被围住,随即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菲尔迅正赶向米格的家里,当吉尔斯满脸愁容来求自己,甚至快哭出来时,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米格重病垂死,如果不是他来医治,就等死。
出于职业道德,他到了米格的家,一个二层小楼,位于格林尼的东北角,诸多街巷之中。
他没有想到在他眼里只是不成熟的青年此刻正做着可怕的事情。
吉尔斯一行人绑走希尔薇准备将其处以火刑。
六月初,格林尼的长者葛尔芬无缘无故的去世,似是自杀,与此相对的洛妲萝老太也被发现死在希尔薇的旁边,洛妲萝的异教身份永远不会在人们消去,部分镇民心中便因此出现了嫌隙。
盛典之上,菲尔迅燃放天灯进行仪式后突然跳入水中,后拽着希尔薇上了船,更在后面上岸后的一番说辞,本没有问题,然而一个追求涅芙依的人恰好是吉尔斯的朋友,自然将菲尔迅受伤的真正原因一并说出。菲尔迅是为了救希尔薇而受伤,然而这件事情的本质问题则是女孩的行为过错。
因为一只毫无关系的狗,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连累无辜的人,差点让仪式无法举行。
种种所谓的线索让金发青年脑中起了不合乎他年龄的恶毒想法。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将此事大添篇幅,暗自传遍整个镇子,将希尔薇塑造成了灾厄,魔鬼,上天给格林尼的考验等形象,从这一点来讲他无疑是很具有天赋的,镇民之中十有七八同意将女孩处死,哪怕有几个曾见过希尔薇安慰小男孩的镇民阻拦,却也无济于事。
恐慌蔓延的结果,自然是让心中早有不满的人平添一分骚乱,青年的不理智行为无疑将名为煽动的火苗扔进了一群浸泡在畏惧中的人。
出于想表达自己对希尔薇的信任这样的目的,菲尔迅临走前没有带上她,却不知道这种行为到底具有这多大的误会性,更不知道这种似是调戏女孩的行为给她带来了多么深重的苦楚。
门扉轻掩,抱着跟时间抢生命的想法,他直接上了二楼。没有想为何吉尔斯一行人在半路上就离开了,只认为那是属于少年的羞涩。
然而他错了,当吉尔斯满腔热忱被米格叫去,却只是为了让他帮着寻来爱慕之人时,他就不再是个纯粹的大男孩了。
尤其是当他感受到了米格的醋意,发现她的眼中全是她所看见的,除了他吉尔斯。
方肯明白自己没戏了。他又想到了数月之前的消肿药,在同伴们的劝说下被他吃掉,却也因此从头到脚痒了三天不止。再次回想过去,那种生不如死的麻痒仿佛在暗处隐隐伺机,潜伏着,吉尔斯更加确定了内心的想法。
他没有将想法告诉米格。他想看着误会的发生,让菲尔迅亲自和米格决裂。
毕竟米格没有任何病症,只是想问一下菲尔迅如何看待希尔薇。
无辜的女孩在昏暗的屋中悠悠转醒,将自她抓来的那群人身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白色教袍,吉尔斯让同伴撤下,一会儿,他们将在村民的见证下,替逝去的执法者肃清灾厄之源,而现在,则是他发泄情绪的时间。
“嘿,小废物,你怎么诱惑的那个孤僻的老东西啊,还给你擦屁股,他果然是个死变态,喜欢你这么个看了就让人作呕恶心东西,你那些疤是怎么来的,抢了别人的男人被人吊起来抽的吧。”
希尔薇眼角泛起泪花,越发委屈,她根本不知道哪里得罪过这个金发青年,更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骂自己。
而女孩越发委屈的神情落在吉尔斯眼里,内心的澎湃快感冲刷着他的头颅,于是他凑近了她的耳朵,轻声补了一句。
“嘶,还真是严重啊,一看你这就是抢了很多回,都快烂了吧。”说罢,他抚上了希尔薇脸颊上的粗糙隆起,“这些疤都是你身为婊子时留下的吧。”
如此恶毒的话语让希尔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肮脏污秽的地方,一如这些日子里的强烈预感。总是无预兆的内心烦乱,午夜数次在噩梦中哭泣,直至哭醒,又在哭累后沉沉睡去。
她奋力挣扎着,却没有任何作用,绳子绑的很紧,她挣不脱。
预感越发强烈,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受尽折磨,昏死过去时做的一场梦而已。
如果当她闭上眼,再次睁开时,
发现自己在泥泞和蛆虫遍地的奴隶营,而自己的伤疤,那陈旧的血痂被生生扣开,再抹上那些让她想想都会痛到昏厥过去的冒着白烟的液体。
可能就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吧。
只是想想就让她好痛,她真的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她曾不止一次的问先生这个世界除了令人害怕的东西还有什么,先生总会温柔的揉揉她的脑袋。如此说道:
“世界本就如此,简单而危险,充斥着各种可怕的东西,然而当你看过林海日升,朝霞漫层;见过夕阳暮落,星月浮空......”先生举了很多很多的例子,最后只是这么说。
“雨季亦是花期,总有一些东西会让你觉得很美好,情不自禁的想因此而活下去。”
可她哪里见过这些那些的,对她来说,世界只分为两个部分,一个就是她所生存的世界,第二个就是妈妈和先生。
面前的金发青年依旧在大放厥词,以各种不敬又污秽的词语大喊大叫。
如果这只是一场梦,那么就让我能拥有一瞬也好。倘若这不是梦,那么又有什么比过去还可怕的事情呢?
她如此想着,早已停止了啜泣,恶狠狠地瞪向金发青年。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迅速冲向前去,将其撞倒。
吉尔斯因躁动而破口大骂,骂到面红耳赤,一个不小心竟被撞倒在地,恼羞成怒的他直接抡圆胳膊抽在了希尔薇脸上。
女孩直接被扇飞,又重重的落到地上,半边脸迅速红肿,一个掌印赫然显现。女孩嘴角俨然渗出一丝血迹,却依旧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金发青年。
“哟,不乐意了,骂你的主子,你这连狗都比不上的奴隶还开始叫唤起来了?我倒好奇那个骄傲的老混蛋有什么好的。”与自己的印象完全不同,女孩表现出与几月前畏畏缩缩的样子相差甚大。吉尔斯曾搜集过女孩的信息,因此他认为这句话下去,应该能让她认清现实。
谁知女孩的倔强在此刻迸发而出,在她心中,她的确是一个奴隶,先生是唯一一个不那么看的。
“不,先生他......先生他是最好的!是世界上最好的!你们谁都不能说他!”女孩大喊着,她如何都可以,但是不能让先生受辱。
“哦?那你以为是谁让我把你绑来的?好像这回他出诊没叫上你吧,用你那长满霉的脑袋好好想想吧!我记得他可送走了好几个你这样的,能送走他们,你觉得他会留下你吗?其中一个不知道比你好看了多少倍的女孩他都不珍惜,你凭什么觉得他对你是特殊的?”
“你凭什么以为他会对你那么好?”
“真是可笑,你就是个奴隶,做好该做的事,有些事是无法改变的。”
青年语气咄咄,似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菲尔迅的错,又在女孩的身上宣泄出来。
完全无视了女孩,吉尔斯背过身去。
“行刑!”
一声令下,希尔薇在听完那番话后已放弃了挣扎被绑在了十字架上,因为那些话语,无一不对。
人群的喧嚣,偶有的打趣,惊动了屋外憩息树梢的长尾锦鹃,随着一声长鸣,它飞离了这“神圣的场面”。
飞越城镇,最终一片花坛旁落身,却又被急冲冲赶来的人惊到再次飞起。
正是菲尔迅,从米格那里回来的他此刻心乱如麻,他罕见的慌了,米格根本没有任何事,反而问起他为何不送走希尔薇时,竟无法顺利的说出没有为其找到合适的家。
而米格的下一句话直接让他平日里宛如无波深潭的心绪骤起波澜。
“你是不是对她抱有其他的感情?”
他本想微笑着说一句是的,当做朋友,当做孩子,当做一个和自己稍有关联的外人,却吃惊的发现,话到嘴边却被生生咽回,宛如无声的辩解。如此轻松就能回答的话题,竟让他吃了瘪,只得再三确认米格无事后便赶回了家。
一声尖锐凄凉的鸟鸣划过,不好的预感因此油然而生,他没看见希尔薇的身影,以往他自己出去买东西时,希尔薇总会在门前等候。强烈的不安促使他急忙推开门,家中空无一人。
火刑柱被几个犹豫的村民拦住,毕竟或多或少的记得菲尔迅的恩惠,却也抵不过恐惧的浪潮。
大规模的争吵爆发,消息传遍各街各巷,自然传到了满心忧虑的医生那边。
菲尔迅想到了一种可能,传来的消息也佐证了脑中想法。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只是微笑,问清地点后,冲入制药间,将一些烧伤药草扔进药箱里,最后一把扯过粉状麻痹剂,踹开大门,无视来人的惊愕,在街道上飞奔。
格林尼北边的一片废弃建筑物内,巨大的十字架立在砂岩遍立的场地中央,上面挂着一个小小身影,下面码好了淋满稀树脂的干柴荒草。
一个个套上白袍人们最终失去理智,纷吵着举起长柄火炬,高声吟哦着圣歌。
团团火焰炸裂,顷刻间并成骇人的热浪,迅猛的火势扑上了女孩的腿,即将吞灭她的生命。
梦,也许就这样苏醒,或是就如此沉寂。
希尔薇想了很多。
好热,浑身都在发烫,已经有点呼吸不上来了,喉咙也在发烫,好像很痛的样子。
可是好像也没有那么痛诶。
那就......这样吧,已经......不怕了,不会怕了......
一个她曾期待到不再期待的人正在远处扬手。
那是......先生吗?
你曾经说过不会伤害我的,这一切只是我该经历的,我相信你。
随即,她对人群外面色难看的菲尔迅,露出了最后的微笑。
临死之际她都在相信这半年来所经历的只是一场幻梦,而若如此就让这场闹剧有个好的结局吧。
只是有个女孩被杀了。
就这么简单。
怎么会是一直温柔的先生所做?
菲尔迅能够远远看见希尔薇笑容中的疲累时,大部分人已倒下,麻痹不起。
他将火扑灭,看着怀中希尔薇部分烧焦的皮肤,和部分烧烂的手指。而怀中的生命甚至还在对着他笑,嗫嚅着想像往常一样喊他先生。
女孩颤颤的伸出手,想要抬起给他来一个最后的拥抱,却根本没有了力气,最终随着脖子一撇,无力的垂了下去,在空中晃悠了两下。
外套被迅速扯下铺在地上,容下了女孩纤小的身形,飞速的进行了一番检查,越是试探越是惊怒,仅是略一分心竟让自己的小丫头重伤垂危!
明明还等着给希尔薇一个惊喜,而她却因无妄之灾受如此严重的伤。
如果不是来得还算及时,将会导致一个什么样的后果!
数小时后。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五号病房天花板,室内昏暗明灭的烛光无不昭示着,这一切并不是梦,无限接近死亡的那一瞬,呼吸差点停止的那一刻让女孩彻底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的。
只是,先生在哪?
希尔薇想起身,腿部和手指的每一寸皮肤都好像有无数钢针在一点一点的刺进去,又在肉里面搅来搅去,喉咙里也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印着。如此疼痛下,她只好作罢,观察起了四周。
绷带就在墙角散着,染血的纱布躺在对面床头柜的托盘上,颗颗草根胡乱的被丢弃在一旁,可谓一片狼藉,然而以自己为中央,半径两米内都异常洁净。
“嗯?你醒啦。坐好,别动,不然可是会很痛的哦。”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自门后传来,男士端着他们的晚餐放到床头柜上。已换上一身整洁的衣服。
说实话,菲尔迅废了很大的力气,用了整整三个小时才控制住情况,哪怕用了他珍藏的孤品药草,却也险些失去这个小家伙。不过万幸的是,并未伤及根本。
“嘘,现在晚上了,咱们都不要说话了,不然会吵到别人的。”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女孩的唇前,刻意压低声音的菲尔迅轻轻一笑,后又端起碟子。
“啊~”
盘底渐空,女孩乖乖的吃完了,这让菲尔迅颇有些时光倒流的感觉,以前好像也如此喂她吃过东西,那个时候她眼中还只有无尽的空洞,行为上也只是本能的对任何事物表现出惊惧。
略一收拾,见其眼眸低垂嘴唇轻抿,揉了揉希尔薇的小脑袋。
“该死,我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菲尔迅一拍额头,故作恼火的拉开了抽屉,取出了趁女孩熟睡时放进去的画册。
“既然都让你见过世界上最不可爱的东西了,那也应该让你看看世界上最可爱的事物。”他刻意拉长了声音,却没有吸引到床上的女孩。似没有察觉到一般坐到了女孩的身边。
希尔薇只是静静地盯着房间的地板。却额头一痛,她又一次被敲了脑壳,无力的将视线转向了床边男人手中的本子。
画册被一页页的翻开,从最开始的眼神空洞衣衫褴褛,到后来的轻衔淡笑丝质长裙。里面每一页竟都是希尔薇。
在一切的伊始,许是冬季的寒寂使得一天中颇为无聊,于是在希尔薇到来的第八天为其画了张肖像,便也就此作罢,直至从十年中唯一一次好梦悠然转醒,方重又拾起。
至今已希尔薇的形象已占满了大半本。
在女孩的注视中,他轻轻翻着。
指尖最终停在所谓是世界上最不可爱的东西的下一页。
“你看,这,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事物。”
画中的女孩眉眼弯弯嘴角舒展,那是希尔薇在轻笑。
“你看哦,这个女孩笑起来多可爱,所以不要总是愁眉苦脸的了,不然会变丑的!”
菲尔迅本以为这番行为会让女孩不再惊惧于自身价值是否能够好好实现,从而让她不再愁眉苦脸,然而下一幕饶是他都有些手足无措。
她受尽了煎熬。
被绑在火刑架上时,吉尔斯的话不住在脑海中回响。在她看来,竟没有任何办法反驳,于是她有那么一瞬,怀疑起了先生,正如金发青年所说,自己的努力也许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先生也没有任何理由将自己留下,他也亲口说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可爱的东西。
可她绝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绝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是先生安排的。
然而越是想要摆脱这种想法的纠缠,却越是陷入其中,内心的负面情绪似一条条噬心吞髓的毒蛇。她并非不信任先生,只是不信任自己。
如果只能思考这些的话,那就停止思考吧。
那样就感受不到痛了。
可当先生说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事物时,她再也憋不住了,如深渊泄洪,似暴雨席卷,无论是腿上的剧烈灼烧感,还是手指皮肤的不完整,都随着意志的松懈直直冲上她的头顶。
“先......生,你......为什么要把我......留在家里,是觉得......希尔薇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嘛?”女孩每吐出一个字,都会让女孩疼的冷汗直流,可她忍不住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当然不是,还记得我说过的嘛,万一我离开的时候有需要帮助的病人,有你在,就不用担心他们了。”面对女孩的问话,他这才明白为何会看到那个疲惫的笑容了。
自己出于信任而将女孩留在家中的行为,这本没有问题,然而之后她就被劫走......
他根本无法想象女孩到底承受了多少煎熬。
温柔的话语却直接压垮了女孩最后的支撑。
“好痛啊!”希尔薇大喊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哪怕根本动不了,哪怕喉咙中也在不住地传出剧痛,可她仍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喊着。
她又感受到了痛楚。
希尔薇哭了,沙哑的声音不住地从喉咙中咽出,菲尔迅越是想要安慰越是发现脑中词汇的匮乏,毕竟是自己的失误让她受了这种苦。
他深切的知道,愧疚和自责足够压垮一个人,更别提感情尚未完整的希尔薇。
床单已被泪水打湿,为了防止感染,菲尔迅决定拿一张新的被子。
就在起身欲走时。
女孩一把从身后抱住了他。哪怕现在这一些小小的动作都会让她疼到冷汗直流。
“希尔薇......不是在......做梦吧,咳咳......先生,请告诉我不是,可是......这一切实在是......太美好了,美好的.....根本不敢相信啊,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轻轻地覆上环在自己身上的小手,将其分开,菲尔迅为其换了一张被子,他看出了女孩的落寞 与惊惧,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乖,别怕,没事了。”菲尔迅将希尔薇揽入怀中,宽阔的热度让女孩再次大哭不止。
“如果一切都美好的宛若梦境,那么真正的现实又是什么?倘若人生中不美好的事物就是现实,那这本身又何尝不是一场梦呢,只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
“你既然做了那么久的噩梦,也该做一下美梦了不是吗,你每次醒来,难道不是在这个屋子里吗?不用再害怕了,你不会再回去了。”
他就这样静静的轻声哄着希尔薇。
却也不知道为何末尾加了句这样一句话:“你想走我也会拦着不让你走。”
直到深夜,身心俱疲的女孩沉沉睡去,他本想离开,却发现怀中的小东西紧紧地扯着自己的衣角。
一阵哑然,看来只能睡在她旁边了。
女孩长睫轻颤,似是做了什么噩梦。
“先生......”抓着衬衫的手紧紧地握着,沙哑的呢喃响起。
这家伙,真是睡觉都不安心啊。如此想着,菲尔迅抚着她的长发,轻轻将她抱起,躺在了床上,一如在米坎那度过的那个夜晚。只是放到如今,他已不觉怪异。
“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