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餐宴
在中国，如果要谈生意，那一定离不开饭局。这是来到中国几年后George自己得出的结论。
所谓饭局，乃是酒桌上的博弈，一副席面，几条长凳，座中人物相互沟通，各抒己见。吃什么倒在其次，所说的话才最是紧要不过。
但眼下这位外国宾客并不是在餐馆酒楼里吃什么山珍海味，反倒在荒郊野岭里的一间竹屋内端坐。
算上George，这张不大的方桌上正好各坐一人。
在George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穿着翠绿衣衫的妙龄女子，尽管她身为女流，举手投足之间却颇有领袖之风。而在她右侧的则是一个蓝衣汉子，这汉子约莫四十岁上下，英姿尚存，魁伟昂藏。从一双豹眼中闪出的奕奕精光，更显其精明机敏。除了这两个狠角色，那个侍婢模样的女子就要和气多了。只是用餐的这一会儿工夫，她这个厨子兼小二已经来回跑了好几趟。偶尔得些空闲，这才悄悄落座。
餐桌上只随意摆着几道家常菜，里面少有鱼肉荤腥，更遑论珍馐玉脍。作为晚宴，如此简陋的待遇多少让George觉得被人轻视了。不过身为商人，尽管他心中不悦，到底还是在生意尚未谈妥之前，将那些不满都统统压了下来。
“乔治先生，你此来所谓何事？”简单的寒暄过后，坐在George对面的乔华终于说起了正事。身为灰刃之首，她说话短而有力，语调中所带的寒意，透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仪。
“唔…嗯……”George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这位组织头脑的意思，对于一个外国人而言，如此率直的开场让他有些不能适应。
好在他在中国已有时日，“所谓何事”这种说法倒也难不倒他。这次他是不请自来，猝然到访略显唐突。但考虑到自己带来的宝贝，George这段蹩脚的中国话依然说得底气十足：“哦，是这样的，美丽的灰刃队长。我是来卖武器的。”
是的，作为一名商人，George的目的很明确：他需要将自己带来的几船枪支弹药都换成真金白银。
虽然当今政府对于倒卖军火早有禁令，然而面对一杆枪近百两白银的巨大利润，又有谁不暗自动心？既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在明面上干，George干脆将目光投向了山贼流寇。这种小买卖每次出货不多，少的只有几支，多的也不过几十支，可一来二去，加在一起的总数却不可小觑。正是因为尝到了甜头，George干脆直接做起了上门自荐的生意。这次他来到灰刃，正是因为这个组织盛名在外。听说他们盘踞眉山，从来没用过火器。倘若能够说动他们，自己必定可以狠狠地捞上一票。
“卖枪？”
说到武器，任谁都会将金发碧眼高鼻梁的洋鬼子和这种犀利火器挂上钩。第一个作出回应的是那个蓝衣汉子。他在说话间抬了抬眉，眼中隐约显露出一丝鄙夷。
“嗯，是的，这是我带来的样品。”George自然也看出了对方态度冷淡并没有多少兴趣。但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不等话音落地就打开了随身的皮箱。
藏在皮箱里的家伙是一支造型古怪的黑色手枪。它就像是往一个半尺大小的方砚下端安了个木把，又在前端插上铁管。在靠近圆管处的弹仓里整整齐齐躺着十枚子弹。每一枚的威力都足以在十数丈内让敌人一命呜呼。
George站起身来，端着这把枪向四周打量了一番。为了体现货物的价值，他现在需要一个合适的目标。在飞快地环视一周后，他最终将目光投向了门外的竹篱。篱笆边立着一个不大的酒坛，作为靶子最合适不过。
“你们看！”George说着，不住地扣动扳机。在“砰！砰！砰！”三声之后，林间的群鸟被惊得四散奔飞，而几十步开外的那个陶罐也随最后那声枪响应声碎裂。
“怎么样？”转过身来的George对自己的枪法很是满意。他原本估计自己命中目标大概要用十发子弹，但事实上才只用了三发。他在得意之余，不由回头向座位上的乔华一瞥，想看看这些杀手们对此是何反应。
但乔华只是坐在那里，正对门扉的她神情自若没有半点惊愕，冷不丁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不需要。”
“你说什么？”George从未遇过如此冷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过去他的生意无往不利，通常那些匪类只要见过这把自来得毛瑟手枪的威力，无不是眼露金光，满脸欣然，都急着讨价付账。就算不买，也大都会因为负担不起这笔不菲的开支而懊悔叹息。原本他还在心底盘算如何坐地起价，倏忽间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回绝，一时无所适从。
“不需要。”乔华又冷冷重复了一遍。
“请再考虑一下吧？价格…没有问题。”
“不要。”说到第三遍，乔华索性只说了两个字，根本没有给这位外国商人再留半点余地。
“……”
此刻竹屋内悄然无声，George立在席间，那两只碧色的眼睛正好与乔华的一双雁眼对个正着，二人彼此不语，一下让场面陷入极尴尬的境地。
此时还在一旁端送菜肴的那位女婢只得凑近赔笑道：“呵呵，那个，乔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啊。”为了不让矛盾激化，她特意将手里的那盘叫花鸡放在了George的近前。
“唔…OK！”
见有人退了一步，George也不打算做无意义的争辩。他重新坐了下来，在这顿缺少油水的餐宴里，他第一次闻到了肉香。这股浓烈的香味，引得他匆匆拨开了那层荷叶包裹。在暗绿色叶片里，油亮的鸡肉慢慢显露了出来。
但是正当George准备落筷时，突如其来的一幕却让他惊惶地抽回了右手。
头！
一个鸡头！
George可以确定这是一只母鸡，因为它顶上的鸡冠并怎么不明显。现在这颗鸡头和蜷曲的脖子一起被烤得棕红，正紧紧贴在右边的翅膀边上。尽管鸡已经死了，但是自从看到鸡头的那刻开始，George就觉得它那两只失神的眼睛正一直瞪着自己，仿佛是在向他倾诉苦处、讨要说法。
“Ah！Damn！”George小声骂了句粗话，尽管他努力想让自己镇静下来，但是手中的筷子终于还是落在碗碟上，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他一边摆头叹气，一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又向那道菜恶狠狠瞟了一眼。
灰刃中的三位显然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片刻茫然之后，他们还是继续吃了起来。看着他们若无其事地将那只母鸡拆成数块，George不由觉得大倒胃口，双眉早已拧在一起。
唉，到底只是残暴的杀人工具啊！看到这么凄惨的场景，他们非但无动于衷，竟然还能吃得如此津津有味！他们难道没有想过，就因为他们的口舌之欲，已有一只可怜的母鸡在刀丧命了吗？如此灭绝人性，上帝一定不会宽恕他们！
事到如今，George就连吃饭的兴致也没了。起身离席之前，他又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尝试着为自己的生意做最后一搏。
“难道你们真的不明白我这把枪的价值吗？要是有敌人，你们就……”说着，他拿起枪比划了两下。他这次并没有真的开枪。毕竟，为一个几乎不会购买的对象浪费弹药并什么不是明智之举。只要意思到了，相信他们都知道自己的言下之意。
“嗯，然后，他们会死。”乔华依然冰冷地叙述着结果，可话中的意思却让George有些摸不着头脑。
用枪，当然是为了将杀人这件事变得更加轻松。时至今日，杀人早不再需要摆弄那些冷兵器。只要扣动一下扳机，远远望着那个人影倒地，整件事情就算是完成了。在整个过程中，因为两人之间相隔甚远，杀戮者不会被溅上一身污血；同样因为火药的爆裂声，他也听不到死者的哀鸣。这种高效实用的夺命方式，甚至简单到让行凶者都难以相信自己真的杀了人。当然，这或许确实会让人变得更加冷漠，更加轻率。不过那些沾染血腥的事情都只和那些野蛮的杀戮者有关，与自己贩枪应该总是没什么关系的吧？应该……
他如此想着，心中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要为自己辩解。
“我只是个商人。”他说话时嘴唇有些发颤，声音显得极不自然，好在古怪的音调勉强遮掩住了这些怯懦。
坐在George对面的乔华显然并没有被这六个字说服。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似乎是不想再听这位外国人再说一句。只见她素手一挥，竟在酒肴结束之前下了逐客令：“请回吧。”
她当然还可以说得更简单些，不过只一个“滚”字确实也太不客气了。
相比于乔华强硬的态度，那个一直忙里忙外的侍婢倒是在送George下山时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乔先生，其实我们也是商人。别人出钱，我们卖命……但是你知道性命的价值吗？”作为灰刃的一员，她见过鲜血，见过杀戮，见过那些将死之人在最后的疯狂挣扎。那在血淋淋惨状之中所显露出的生命之重，绝不是一个用枪之人隔空远眺就可以体会到的。
可惜的是她说得很轻，或许已经被这位利欲熏心的外国商人完全忽略了。
夕阳西下，晚霞已经渐渐褪去了颜色。
George终于离开了这个名为眉山的土丘，他并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打算。相比于花时间去了解灰刃里这些怪人的心思，还是另外找个买家方便得多。明天，他还会去别的山头。不用说，到了那时，这些洋枪洋药一定都会变成抢手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