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九州志·菊与刀》(3)

2022-03-03 14:16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既然陶慕玄已经下手了,那小的也不能留。”薛旭大口吞下茶泡的饼,用脖子上系的深红汗巾揩了揩嘴角,脸上的刀疤都在放着汗光:“做利索些,别让人看咱们京尉的笑话。”

  在对面的暗影中,一个穿皮软甲的人单膝跪地,俯了下身,就倒退着进了走廊,再一眨眼,就已经看不见了。

  他是天启羽林天军骑都尉杨拓石手下最为得力的斥候孟鹊,十年前被称为快腿小孟,现在则被称为快腿,不需要姓氏作为区分,他就是天启最快的腿。此次被调给薛旭做助手,他刚刚从城外回来,给薛旭带来了百里驰和百里恒被诛杀的消息,而现在他要去取下百里恬的性命。

  孟鹊快速地闪过走廊和垂花门,百里家虽然很大,但比起天启的贵族公卿来,也不过伯仲之间,他有信心不让那个百里家的小儿子见到第二天的阳光。

  他摸了摸袖子里的短刃,这是从河络那里购买的弯刀,拿在人族的手中正好作为匕首,无论是弧度还是宽窄,都适合从背后割断别人的脖颈或刺入肝脏,宛州的丝细密地缠在匕首的柄上,抚摸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快感。孟鹊的双手缩在袖筒里,虽然这百里家的主宅已经进驻了八十名京尉和羽林天军,但他还是本能地掩藏起自己的身形,如同幽灵般在下午的宅邸中穿梭。

  就在他快要摸清百里恬的跨院时,听到云板的连续敲击声,三下,然后又是三下。孟鹊心中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团烟气从宗祠方向升起,紧跟着,有觱篥的声音响起,也是三下一顿。“果然是已经选出了新的家主么?”孟鹊这样想着,突然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从那院中走出,身形袅娜,颇具风韵,一双妙目正瞟到他的身上。

  孟鹊心中一凛,在十多年的斥候生涯中,他最为自豪的并非一双飞檐走壁的快腿,而是对周遭形式的判断,能在敌人发现他之前就事先趋避,但这个妇人倏忽出现,竟让他就那么直接地出现在视野中,让他仿佛在洗澡时被人看光了一般,说不出的别扭。“因为这个妇人没有杀气,而且我刚才又在注意云板传讯吧”,他这样开解自己,一边站直了身体,哑着嗓子问:“大姐,这儿是百里征将军的卧房么?”

  妇人上下看了看孟鹊,答道:“军爷,三将军的院子不在这儿,您往别处找吧。”随手朝西指了指。这声音却非常年轻,孟鹊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看上去又好似二十多岁的少妇,孟鹊咪了下眼,努力将眼神从她的曲线上移开,转身快步离开。

  直到绕过了墙角,孟鹊才突然醒觉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对,他猛地回头,那小院的门已经紧闭了。孟鹊仔细回想了一下百里家的草图,那院子应该就是百里恬的住所,但那女人是谁呢?从衣着和首饰上看,应该不是苏氏本人,倒像是个地位颇高的嬷嬷。但她却几次让自己的反应失措,孟鹊抚摸着自己的短刀,“也许不得不多刺杀一个人……”他这样想着。

  就在他继续探路的时候,一个穿白衣的家丁敲着梆子在过道中快速穿行,口中低声嘟嚷着:“宗祠承祧,百里长青。宗祠承祧,百里长青。”孟鹊知道,这些人在百里祖居中穿行之后,就会继续走出大门,到全城公布这一消息。而晚上,将不会有什么活动,那时就是他动手刺杀百里恬的时候了。

  孟鹊在南淮的街道中穿行,他已经对薛旭汇报了结果,此刻他需要休息。这个城市充满着敌意,虽然新的家主百里辽一脸真诚,薛将军也说可以信任他,但孟鹊并不这样想,他还是要按照自己的习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入夜。

  街道上的行人十分稀少,虽然南淮是著名的繁华都市,但接连发生的事件已经令整座城市感到了山雨欲来之势,街面上除了百里辽的私兵稀稀拉拉地走过,就是张贴安民告示的家丁。

  孟鹊转进一条暗巷,低头看了看巷口的灰尘,朝前走了几步,爬上一棵大槐树,拿出水囊喝了一口水。这是他早已看好的三处藏身地之一,他望着远处暮霭中的百里主家府邸,心中不期然又浮现起那个美貌的少妇。

  心中一凛,巷口的灰尘似乎浮动了一下,孟鹊缓缓将手按在刀柄上,看到一个人从巷子里走出去。

  ——是的,不是走进来,而是走出去。

  孟鹊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完全没有看到这个人如何从自己的下方经过,甚至在他出现在巷口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难道是秘术?”他知道这次一同前来的陶慕玄有着这种能力,但这个人显然不太像陶慕玄,这个人已经回过头,对树上潜藏得很好的孟鹊笑了一下,孟鹊认出了他。

  苏藻,四十岁,被称为七公,百里主家管家,百里冀侧室苏氏娘家堂舅。

  孟鹊闪电般想起这名字时,手中的匕首已经投了出去。

  就在他挥出小臂的时候,突然胳膊一轻,半截前臂脱离了他的身体,在空中旋转下坠,那匕首也已经脱了他的控制,无力地坠在地上,他瞪大眼睛,朝后一跃,伸左手去掏哨子,但就在他起跳的时候,他的左脚脱离了身体,在他掏出哨子的瞬间,他的左手脱离了身体,在他要发出惨叫的时候,他的头也脱离了身体。

  苏藻微微转动了一下手腕,半空中响起一些细微的嗡嗡声,一些雾一般的血气在空中划出一些蛛网般的痕迹,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收到了苏藻的袖子中,他转过身,用手在脸上抹了抹,身形佝偻下去,转眼间变成了一个普通老者,一步三晃地离开,在他的身后,两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人将孟鹊的尸块收入一个皮口袋,另一个好像更夫的人开始擦地。


  天启,天墟。

  “谷玄当空的时候,那些辅星也会动起来。”范雨时缓缓睁开眼。

  他面前放着十几份来自不同渠道的报告,分别来自他的得力干将陶慕玄、军方的薛旭以及他在南淮的眼线。百里辽接受了辰月的招安,百里征被软禁,百里宗祠党选举了百里辽为新一代家主,百里驰和百里恒都被杀死在城外,百里征的妻儿在城外被安排失踪。虽然其中有一些小小的争功导致的行为急躁,但整体上都是好消息,然则有一件事,却让他的心有些放不下。

  薛旭派去刺杀百里恬的孟鹊失踪了。即使他安排在城内的眼线也没有找出任何痕迹,这个人如同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说明他下落的线索。但没有线索,本身就是线索。

  身为辰月“阴”的教长,范雨时掌握着辰月敌人或可能的敌人们的种种情报,在他的脑中,记录着九州各种可怕的秘密。他拿起两份报告,再次对照了一遍,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几分。“没有任何痕迹……”范雨时的手指轻轻弹着桌面:“难道要启动‘刀耕’了吗?”

  他站起身,颀长身形外的黑丝长袍如流水般拂动,走出粗石砥砺的长廊,穿过黑曜石的大门,一路上的执守和思玄们都向他恭敬施礼。范雨时一双凤目并不顾盼,面色十分凝重,二十年前,他还是“阴”的教司时,参与制定了“刀耕”计划,向一个同样在黑暗中的庞大力量埋下了渗透的种子,现在辰月已经成为国教,站立在天下的目光中,但那个黑暗的势力却依然在九州的缝隙中蔓延。

  蛮族不足畏,宗祠不足惧,就是天驱这个辰月的夙敌,在这个时代也黯淡了光芒,然而范雨时敏锐地感到,在千里之外的南淮城中,有一股可怕的黑暗力量已经被辰月搅动,就要浮出水面了。

  他走上高耸入云的天梯,向石制高座上的古伦俄行礼。

  古伦俄没有问他,只是抬起手轻轻地说:“你去吧。”


  百里恬发现南淮的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辰月的军队似乎没有更多行动,但他的哥哥和四叔一家都不见了,有仆人说他们被辰月的人杀死了,但是二叔百里辽怒斥了这种说法。

  三叔百里征说这叫“忍辱负重”,但母亲似乎不这么认为。大娘胡氏每天以泪洗面,管家七公很少出现,但七公的夫人音无暇倒是经常来看望他,她本来是苏氏的丫鬟,后来嫁给了七公,七公不在的时候,她就担起了不少家务,其中很多是处理原来的仆人与百里辽家丁的矛盾。

  是的,百里辽已经搬进了百里家的主宅,还多了不少不知从哪里来的私兵,他们似乎对百里恬很不满意,眼神里总有一些怪异的神色。

  但就在这天,百里辽却来到了百里恬的院子。

  他坐在椅子上,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他突然说:“你想报仇吗?”

  百里恬骤然屏住了呼吸,只听这个二叔非常缓慢地说:“只有一种人能帮到你,他们叫做天罗。”

  “只有天罗可以对抗辰月,而你必须找出他们。”百里辽这样说着,却注意到百里恬的眼神有些变化。

  百里恬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但他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听过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好似专犁又或虎蛟一样,给他以洪荒怪兽的感觉,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是因何有这种印象。这感觉让百里恬有些恍惚,以至于没有留意到百里辽又在叫他的名字。

  百里辽发现百里恬的目光有些迷惘,咳嗽了一声:“小恬,你在听我说话吗?”

  百里恬定了下神:“叔叔,天罗是什么人?”百里辽仔细看着这个少年的眼睛,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似乎已经在半年中长大了很多,他不再对那些穿着黑袍的人怒目而视,对那些百里辽带来的家丁也虚礼以待,看起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在南淮默默地生存下去,对短短几个月前天启城下的那血的宣言,他仿佛已经忘得精光。

  百里辽并没有相信,这个少年的眼神与半年前完全不同,他更像现在的自己,在面具之下,掩藏着一些深不见底的东西。因此他只是道:“天罗是九州最厉害和最隐蔽的杀手组织,过去他们潜藏在民间,从来不和我们这些朝堂之人及辰月冲突,但是现在不同了。”他看了看房门,仿佛在等待谁接一句话,但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的枝杈照耀在院子里,泛起一片白光,令得这突然之间的安静显得有些莫名的嘈杂。百里辽转回头,对百里恬说:“天罗已经在这个城市里了。”

  “是吗。”百里恬很平静地回答:“叔叔是百里家的家主,叔叔怎么说,侄儿便如何做。”

  这回答四平八稳,反让百里辽顿了一下,在突然的静谧中,院子里的树影轻轻晃动,却毫无声息。百里辽注意到自己侄子的袖子在微微地抖动着。“毕竟还是年轻啊……”他这样想。

  音夫人也看到了这一点,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捏住一片飘落的树叶。她站在那棵槐树的主枝上,但院子里和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她。阳光没有投射出她的影子,那些巡行的家丁们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发现她——即使他们经常把目光投向树荫。

  音夫人听到百里辽压低声音说:“天罗无处不在,即使在我们南淮,也有他们的势力。”虽然这声音非常微弱,但在密罗法术的采纳下,却如同响在耳边,令她心中一惊。

  “……如果我没有看错,你母亲的身边就有天罗的人在保护她——以及你。”百里辽的目光再次扫过庭院,音夫人没有动,她知道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虽然无法看透幻术,但也不可小窥。

  ——天罗从不小窥任何人。

  百里辽的语气很肯定,这让音夫人有一些吃惊,以她的情报,百里辽本不应知道这些,这就是说,另有高人指点了他。音夫人很快想到了那个叫陶慕玄的人,他的身上充满着谷玄特有的气息,比起一看就是军旅出身的薛旭来,这个人更像辰月的核心人物。

  但接下来百里辽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几乎从树上滑落:“……所以,你必须离开南淮,去找到天罗的宗家。”


  “教长,百里辽会说动那个小孩子么?”陶慕玄恭敬地问。

  在他的对面,端坐着范雨时,辰月阴阳寂三部中“阴”之教长,古伦俄最信任的心腹,同时,也是“刀耕”计划的创立者。

  辰月立教,无虑千年,多掩藏于暗中操弄天下大势,似古伦俄这般公然立于庙堂之上的,可谓旷古未有。然则如此从暗到明,难免为天下之敌。身为曾潜藏在九州最深处的秘密教派,辰月知道最具威胁的敌人并非来自光天化日,而是那些在下水道和腐烂叶片下游弋的毒蛇。

  因此在十八年前,一项名为“刀耕”的计划开始进行。其时范雨时还是一个教司,而如今权倾天下的古伦俄也还是只是乘坐墨幡长车奔行在九州原野之上。

  此刻,这项计划或许可以收成了。范雨时并不知道古伦俄怎么想——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范雨时自己却宁愿刀耕永远沉睡下去,因为它的启动,就代表着辰月开始对九州另一个庞大的地下王朝的战争开始了。

  他这样思考着,没有回答陶慕玄的问题,直到陶慕玄又问了一次。

  范雨时张开凤目,看着这个修习有成的弟子:“百里辽老奸巨猾,虽然领兵打仗不行,但搞起阴谋来比他哥哥强得多了。”

  “那就是说他说动那小孩子很轻松了?”陶慕玄松了口气,却看到范雨时微微把头探向自己,缓缓说:“不,我是说他不会按照我们教他说的去说。”

  陶慕玄身子微微一动,但终究没有站起来,他看到范雨时浑浊的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这表示一切都在这个老人的掌握中。

  范雨时伸出一根手指:“百里辽向我们投诚也好、想挖出天罗也好,都是为了稳固他在唐国的地位,不是因为他相信辰月。记着这一点,便知道他的变化底线。”陶慕玄正了正身,只听那老人继续说:“我们让百里辽告诉他侄子,去求助天罗的人来对付我们,但现在我们的目的不是找到这个城市中的天罗,而是天罗山堂。”

  陶慕玄悚然一惊,他一直以为这四个字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说,但从教长口中说出,无疑就肯定了它的存在,范雨时自己也顿了一下,不由得回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雨中的村落——那真的是天罗山堂么?

  在范雨时的左边胳膊上,有一道深长的疤痕,那是在那个村落留下的,道道刀丝,重重人影,当时已经是教司的范雨时连续爆发使用印池法术,借着雨势的掩护,折损了三个得力教众,方才逃出那个村庄。但当辰月掌握了天下大势后,范雨时却发现那个村庄已经空无一人,成了一座死村。

  天罗山堂,每十年出现一次,每次都在你绝对想象不到的地方。当它出现时,各地的天罗首领收到召唤,从九州集结到山堂所在,将自己十年的收入所得献上,然后回到暗处,等待下一个十年的召唤。

  范雨时不知道这个情报的真实姓有多少,这已经是他所掌握的最接近事实的推断。

  “从这里能找到天罗山堂?”陶慕玄问。

  “你不要忘了,现在百里恬的母亲姓苏。”范雨时道:“苏这个姓,是我们所知道的天罗三姓之一。这无论如何不能忽视。”

  陶慕玄小心地道:“在教长到达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探察过,苏氏是南淮药商苏定昭的女儿,身家很清白。”

  “姓苏的可不止她一个……天罗不是那些腐朽的世家贵族,摆在表面上最光鲜的,未必就是他们最重要的。”范雨时的目光穿过陶慕玄,一直看到不知名的所在:“所以我叫百里辽去让苏管家随行了。”

《九州志·菊与刀》(3)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