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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二节 Bonjour, Beytouth.

2023-02-12 21:28 作者:霜野夏詩  | 我要投稿

在地中海沿岸,就算是冬天,气候也颇为温暖。十余度的气温,让从卡斯尔登远道而来的我们,感到了一丝安逸。

夜幕早在我们下飞机之前就已经降下,现在的我们,正坐在文悠纳小姐的大众汽车里,慢慢驶过贝鲁特城区的街道,吹着轻轻吹来的海风,看着窗外如珍珠般璀璨的灯红酒绿。的确,黎巴嫩正是处在西方与阿拉伯世界交汇处的分野,虽然位于中东,但这里并不是一个典型的阿拉伯国家。

“你们也可以认为,黎巴嫩的一只脚穿着镶嵌华丽宝石的平底鞋,稳重地踩在阿拉伯世界,而另一只脚则穿着时髦的黑色高跟鞋,轻盈地踏着西方世界的根基。”

文悠纳小姐则是这样向我们形容着这个历经数千年文化碰撞的地区。虽然当年的腓尼基人已经消逝在历史的尘埃当中,但立国不足百年的黎巴嫩依旧面朝地中海,背靠阿拉伯世界,一如既往地进行着文明交融的使命。

贝鲁特便是众多文明与生活习惯交互相融的典型产物,在马路旁时常可以看到比邻而立的教堂与清真寺,听文悠纳说,当一天中的某些时刻,教堂钟楼传来响亮钟声的同时,清真寺的宣礼塔上,也会传来穆安津[2]那悠扬的唤拜声。而作为中东地区最为开放包容的地区,贝鲁特的街头便出现了众多酒吧与夜店,在夜晚的街头,总能看到衣着时髦的年轻人与戴着头巾的虔诚穆斯林走在同一条人行道上,互不打扰,但看上去又十分和谐。

当汽车停在我们入住的旅店门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左右了,文悠纳帮我们将行李从后备箱中拖出,轻盈地放在地上,然后递给神谷一张单据:

“这边的教会已经帮你们订好了房间,你们直接找前台登记就好。”

她的声音很轻柔,就像是用毛毡敲打琴弦一般,悦耳之中依旧带着沉稳——这一点与她那时刻充满活力的姐姐形成鲜明的对比。经过从机场到旅店的一路观察,我发现她的确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话虽不多,但每一句话都能切中要害,沉静的外表之下,却表现出让人惊诧的强大力量——大概这就是修女身上的气质吧。

如果她能够像她的姐姐文悠华那样健谈就好了——这是我在听到她的声音之后,下意识萌生的想法。

“那就先谢谢悠纳姐了,顺便请问一下,这边教会的联系人大概什么时候能过来呢?”

“主教说,可能还要两三天,所以还请你们稍微等待一下,正好你们可以在这边多走走,缓解舟车劳顿,鸽子岩离这里大概也就半个小时步程,值得一去。”

神谷点了点头再次向她致谢,她则是在胸前轻轻画了一个十字,又抬起头望向我们:

“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们如果这两天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话,来圣乔治教堂找我就行。”

我向她恭敬地点了点头,然后提着两人的行李走上台阶,拉开了旅店的大门。在走进大门之前,神谷回过身去,又向文悠纳招了招手,而她则是轻轻点头作为回应,然后坐进了驾驶室,发动汽车的引擎。

看来,比起文悠华,神谷更加喜欢她的这位修女妹妹。

 

第二天,我们漫步在贝鲁特的街头,悠哉游哉地观察着前一天晚上因行程匆匆而不得不忽略掉的每一处细节。

我们的住处位于哈姆拉大街,据说是贝鲁特的中心地带,商铺林立,不同宗派的教堂与清真寺在这里和谐并存,这种颇为宽容的文化氛围,就算放到全世界来看,也颇为罕见。装有霓虹灯招牌的酒吧,在白天虽然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的街边咖啡厅,但到了夜晚,就会散发出绚烂夺目的光彩,将欢悦传遍整个哈姆拉街区。而在我印象当中,在那些酒吧的不远处,总会有一些店家的橱窗里,隐隐散发出暧昧的粉色——难以置信,在思想普遍保守的中东地区,居然也有这样类似红灯区的场所。

但让我们感触更深的,是一些老式建筑外墙上那些斑驳的弹痕——战争遗留下来的痕迹在这里随处可见。当我们行走在并不算宽阔的人行道上,转过一个街角,也许就能看到军队的装甲车,那些荷枪实弹的军人们,也许还会因为我们罕见的东亚面孔,而握紧枪支,对我们警惕三分——好在神谷并不在意这些,反而还走上前去,用流利的法语让那些军人立刻对我们恢复了友善的态度。

“他们说,他们其实相当于是警察,不过现在是特殊时期,所以军警一体,由军队来行使警察的职责……所以秋洋,你没有必要那么紧张。”

神谷转过身来向我解释着,而那名军人也友好地对我笑了一笑,于是我也向他微微鞠躬。至于原本想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一天的我,为什么现在正身处大街上,大概是前一晚文悠纳提到了鸽子岩,神谷打算去一睹芳容,于是她提前规划好了路线,然后在一大清早就敲开了我的房门:

“年轻人就要多出去走走,不要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可不想看到你越来越阴沉的样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的我会正跟着她一起漫步在街头,领略到人生的百味杂陈。据我的观察,我们住的旅店大概是在富人区,马路上时不时就会驶过一辆外形典雅且富有现代感的豪车,而我完全认不出这究竟是哪个品牌的汽车。我们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穿行着,透过橱窗可以看见高级餐厅里那些衣着华丽的富人们,当他们举止优雅地走出餐厅大门时,在街边等待多时的司机一边对他们鞠躬,一边为他们打开车门,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展现着贝鲁特的奢侈与华贵。

黎巴嫩的一只脚穿着镶嵌华丽宝石的平底鞋,稳重地踩在阿拉伯世界,而另一只脚则穿着时髦的黑色高跟鞋,轻盈地踏着西方世界的根基。


但当我们逐渐远离繁华的市中心,走向南边的平民区,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观感。街巷变得狭窄,路面极其缺乏维护,楼房也是参差不齐,并且破旧不堪——墙面上的弹孔也多半来自于这些建筑。大量穷苦的平民栖身于此,做着最为简单的工作,勉强维持着生计,而稍微有些条件的人,则会拿着扁担挑着货物,沿街叫卖,或者是开着破旧的货车来到汹涌人潮的边缘兜售杂货。

这样的场景又让我觉得,上一秒所见证的繁华仿佛幻境一般,显得如此不真实,仅仅一条街的间隔,就隔开了天堂与地狱,在华丽的外表之下,竟是如此的支离破碎。

这里乞讨的人格外之多,几乎每个街区都能看到带着三四个小孩的女人,频频向路过的行人伸出右手,露出令人怜悯的神情。

“这些人,大概是从叙利亚或者巴勒斯坦过来的难民吧……难怪黎巴嫩的当局要把他们隔离到这片地方,那些富人是这里的面子,他们才是这里的里子。”

我抒发着不痛不痒的感慨,转过头去看向神谷,期待她说些什么,然而她只是直视前方,双手插着口袋,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连余光都不曾在那些人身上停留——这家伙似乎并没有什么同情心,这一点我倒是很久以前就能够感受到了,但看着眼前这些难民,不向他们施舍点什么,对我来说,心里还是有些过不去。于是我摸了摸我的口袋,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余的零钱。

“那个……神谷小姐,你有没有零钱?”

“嗯?有倒是有一点,不过……”

神谷转过头来,向我摇了摇头,她肯定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正当我想就她缺乏同情心的行为揶揄几句的时候,有几个沿街乞讨的人围了上来,想要抓住神谷的衣服。我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挡在神谷的面前:

“你们想干什么?快让开!”

我带着些许愠怒的语气,向他们厉喝道。这群穿着破旧衣物的人们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强硬态度而震惊了一瞬,随即露出了失落的神情,带着同样令人怜悯的眼神悻悻离开。在他们离去之后,我才看到,在那些人的后面,立着一位周身穿着黑色长袍的老妇人,她步履蹒跚地向我们走来,和其他人别无二致地伸出手来,向我们讨要一星半点的零钱。

“神谷小姐……”

在方才的愠怒消散之后,我突然对眼前这位老人感到愧疚起来。神谷看着我,闭上眼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一美元的钞票,轻轻地放在了老人手中。老人的眼中陡然闪出了光芒,她转过身去,朝着身后的街巷颤巍巍地招了招手,于是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从不远处蹿了上来,而她本人又用那双干瘪而饱经风霜的手掌握住了我,用我勉强能够听懂的英语说着“再多一些,再多一些”。

神谷垂下头,按了按太阳穴,忍耐着内心的烦躁,又掏出一把硬币,分给每个小孩一些,然后拉着我的手臂,离开了老妇人和她身边的几个孩子。

“再不走的话,越来越多的乞讨者就会赶过来,没完没了的……喏,你看,这就来了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我们的身后撇撇嘴,我回过头去,果然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和身穿黑袍的女人朝我们围过来。不过好在我们已经走到了马路边,神谷带着我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在那些女人和小孩抓到我们的衣服之前,绝尘而去。

“所以说,随意施舍,就会得到这样的结果,秋洋,不要让你的悲悯变得廉价。”

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神谷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对我淡淡地说了这样的话。虽说《圣经》中教诲我要“甘心施舍,乐意通财”,但神谷对于布施的看法,比起千百年来的陈词滥调,要更为理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淡漠。不过我也认为,即便是施舍,直接给钱也是最为糟糕的一种行善方式——不过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在中心城区的时候,神谷在一位吹奏长笛的街头艺人面前驻足,久久不愿离去,在临走之前,还轻轻地在她面前的乐谱架上留下了十美元。

这家伙,有的时候看上去也会自相矛盾呢。

“说起来,神谷小姐,你好像对悠纳小姐的态度比对悠华小姐要好不少,你们之间应该也有过什么故事吧?”

“是么……大概是因为悠纳姐的性子比较沉静,让我觉得和她打起交道来更加舒适吧。而且她曾经救过我一命,我可能看起来确实有些冷酷,但好歹还会知恩图报。”

“曾经?是你上次说的和别人争夺灵脉归属权的事情?”

她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我会对夏洛蒂产生一种天然的熟悉感,大概也是因为悠纳姐吧。而至于悠华姐……唉,都四十岁出头的人了,有的时候还是那么不正经,不过也不赖就是了,有她在的时候,我也会变得开朗一些,至少不会总是板着一副面孔。”

“这样啊……那看来‘は(ha)ね(ne)か(ka)’这个称呼也是她最早想出来和‘は(ha)る(ru)か(ka)’呼应的么?”

神谷愣了一下,清爽地笑了一声,摇摇头:

“如果真要深究的话,她只是把か(ka)み(mi)や(ya)(神谷)的か(ka)移到了は(ha)ね(ne)(羽音)的后面,名字这种东西嘛……我们所称的玫瑰,换个名字还是一样芳香。悠华姐……和谕佳一样,她也是我的师父之一,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来当我祖父的助手,那个时候她也刚读大学不久。而且那家伙,当时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女扮男装,看上去还挺帅气,而且人也很温柔。于是情窦初开的我,在不久之后就向她告白了。”

“啊,悠华小姐的五官确实很英气……不过恕我直言,你这情窦初开,开得可真早。”

“别打岔,明明我难得跟你讲一讲我过去的事情,你好好听就是了……不过悠华姐当时自然是拒绝了我,也主动坦白了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实,于是这件事情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悠华姐在之后几年打趣我的素材……说句实话,当时知道悠华姐是女生之后,我下意识的反应居然是‘就算她是个女生,其实也挺好的’,大概也只有我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了吧……”

我脑海中想象着那个场景,微微一笑:

“倒也不能说奇怪了,倒不如说,你那个时候喜欢她,更多的是因为更深处的内在吧,只不过她不巧是个女生而已。这可能就有一点柏拉图式爱情的感觉?”

神谷双手一摊,摆出无奈的神情:

“谁知道呢,那个时候我才小学刚毕业,哪里会想到这么多东西……爱灵魂而不贪恋肉体,我怎么可能会有那么高尚。”

“诶?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

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她也开始闪烁其词起来,不过好在不久之后,出租车载着我们抵达了目的地,我们之间这段即将走向不归路的谈话也就点到为止。

 

穿过马路,又踩着草地走了一小段路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海边的悬崖。放眼望去,眼前就是辽阔无边的地中海,而近处耸立在海水中的一大一小两块巨岩,就是悠纳小姐特意提到过的鸽子岩。

“为什么叫做鸽子岩?说句实话,我也没觉得它们像鸽子……”

神谷端详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出了十分无趣的想法。

“不是因为它像鸽子啦……据说是因为经常有鸽子飞到这两块岩石上,所以才叫鸽子岩。你看!那上面确实站着几只鸽子。”

她眯起眼,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在较大的那块岩石的顶端,正有一群白色的鸽子栖息在那里,还有几只正在它们的上方展翅盘旋着。趁着神谷掏出手机取景拍照的时候,我继续向她介绍着关于这里的故事:

“这两块巨岩据说还和希腊神话有点关联,传说这就是海怪刻托的遗骸。当年波塞冬想要摧毁埃塞俄比亚,国王不得不将他的女儿安德洛墨达绑在海边的岩石上,献祭给刻托。这个时候珀耳修斯恰好路过这里,为了救出安德洛墨达,于是他用美杜莎的人头石化了刻托,也就是现在的鸽子岩。”

依然在相机上对焦着鸽子的神谷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在按下快门键之后,转过头来看向我:

“你还知道挺多东西的嘛,希腊神话我在年青的时候读过,但是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你刚才说的,我只记得美杜莎这个人物。”

“其实并不是神谷小姐想的那样,我对希腊神话也只是碎片化的了解,英雄史诗什么的其实看了一遍之后就忘了大半,和你一样。我最初想要去了解希腊神话,也是因为赫西俄德所说的‘人类的五个时代’,或者叫做‘人类世纪’可能会更加准确一点。”

神谷有些好奇地歪了歪脑袋:

“人类世纪?那是什么?我以前只听说过人类纪年,是在公历年数上加10000的纪年法,但是这应该和你说的那个不是一回事吧?”

“确实是两回事……我所指的人类世纪,分为好几个阶段,比如说黄金时代的人类与神可以任意来往,但越到后来,人与神越来越疏远,等到了黑铁时代,神就完全抛弃了人类。怎么说呢……其实比起基督教的教义,我更加认同‘人类世纪’的讲法。毕竟在宿英城经历了一系列事件之后,我已经不可能接受‘只要信仰神就能得到救赎’这样的观念了。”

“的确如此,有些罪孽是永远不可宽恕的,至少无法自我宽恕,自然也由不得第三方去决定是否被救赎。不过说起来,秋洋,你是相信神真实存在吗?”

我皱着眉思索一番,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我自从慕道以来,至今也不敢妄下定论,认为神存在于世上,但如果简单地说从来就不存在神,这似乎也有悖于我的信仰。

“怎么说呢,《圣经》里的那个神,如果说他真实存在,那肯定是自欺欺人。但我还是认为,有一位神创造了这个宇宙,至于这位神叫什么,有没有人格,我并不能下结论……神谷小姐呢?你作为曾经的圣护,在这方面应该比我要看得更加透彻吧?”

神谷并没有立刻接我的话,而是望着不远处的鸽子岩沉思良久,看来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也很难做出一个完美的回答吧。

“虽然我并没有明确的信仰,但是我一直觉得,神是存在的,而且就是这一位神,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地区,通过不同的先知,启发了不同的宗教……而且我另一个观点是,神与本源并不同质,可能这一点和你的观点是正好相反的。不过我们既没有办法观测到上帝的存在,目前似乎也没有找到新的通往本源的道路,所以也无法判断哪一方更加正确。”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神教可以解释,但是多神教呢?希腊神话里的主神可是有十二位,在他们之前还有提坦,再往前还有原始神,如果把你之前所说的本源算作是‘卡俄斯’的话,倒也能解释,但是‘神’的位置,很难说有一个恰当的人选,就算是宙斯,在他之前还有克罗诺斯,再之前还有盖亚和乌拉诺斯。更不要说北欧神话里的那些记载,有很多地方与其他神话或者宗教完全不同……”

神谷淡然地点了点头,并不与我继续辩论:

“所以说这样的看法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况且还有的说法称,天启宗教里的魔鬼,其实就是将那些旧时多神教的神祇污名化之后的结果。各种宗教和教派之间相互借鉴,又相互篡改,至于最初的真相是什么,反而越来越难以参透了。说句实话,这种真相,在抵达本源之前,人类基本都无法下准确定论,但记载中,那些接触到本源的人,却再也没有回到这个世界上,所以这个问题基本上无解。不过世界上大多数的问题,都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一尊石像,敬拜的人多了,久而久之人们也会把它当作神。”

虽然她认为这些并无所谓,但是我又想起了弦千渡曾经说过的话,从他的那些话中,我构建起了我的猜想。

“神谷小姐,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本源中诞生了众多神祇,而当中有一个神祇成功反叛,并建立起自己的秩序,然后有了自己的仆从,最后依照自己的影响力,把创造世界的功绩加在自己身上,又诬陷其他的神祇是异端或者魔鬼,最后连本源的存在也被他否定,同时也让他的代理人禁止人们进行本源的探寻?”

神谷的蓝色眼瞳灵动地转了几圈,在某一瞬间竟闪出了一丝欣喜,但在下一个瞬间,她就恢复了原先近乎冷峻的理性神情:

“这确实是个很精彩的猜测,你的想象力还真是比我丰富……所以呢?你想去研究文献来证实这个猜测?还是说只把这个猜测当作你心中的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

这似乎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千百年来的神学家们研读圣经,积累下来的神学著作浩如烟海,又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离经叛道的观点出现呢?

“如果真要去证实我的猜测,那就等于是与神为敌了,我还没有那样的觉悟,但我依旧会带着这样的观点继续去探知本源,毕竟秘仪师和魔法师们想要接近的是灵知,而不是某个神灵而已。”

“这样啊……不得不说,你比那个时候的我要更思辨一些,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只想要守护我的那一方灵脉,保护好我在乎的每一个人,似乎这就是我作为圣护的觉悟了。不过很惭愧,到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守护住,身体状况反而急剧恶化,不得不离开了羽山。”

“那还真是遗憾……你有后悔过么?”

“后悔什么?”

“后悔成为圣护,或者放弃圣护的身份。”

神谷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有因为过去所做的选择而后悔,或者说正是因为不让自己后悔,我才会像今天这样地活着。后悔什么的,除了让无法改变的事情继续消磨意志之外,一点意义都没有。”

虽然说出这种话,很符合她那干练而又坚定的性格,但我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逞强的意味,不过这似乎并不适合去深究,姑且就认为这是她长久以来抱有的信念吧。

海风吹起了她的银发,让它们如游丝般飘散在空中,但神谷只是默然地眺望着远方那碧蓝色的海面,左手轻轻地将几缕发丝别到耳后,不经意间,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惆怅。

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平静的海面,会在她的心中泛起激荡的波澜,但显而易见的是,自从她放弃了圣护的身份之后,直到如今,她都在世界各地漂泊着,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自然也见过了各处的春花夏雨。我深知神谷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过去的日子里,她的脚步踏过秋叶冬雪时,大概也不会想到去感叹过去那些独来独往的日夜——或许是三十多年来的经历,让她越来越苛刻地对待自己,逐渐隐藏起自己原本丰富的内心活动,变得看起来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习以为常——眼下的时刻也许就是她极其罕见的真情流露吧,不过这样的场面被我撞见,不知道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对她的冒犯。

“在日落的时候,鸽子岩会变得更加好看,只可惜现在还是中午。”

我随口说着些有的没的,把目光从神谷的脸上移往别处。她愣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手机,又回到了往常洒脱的神态:

“啊,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说实话我也挺期待落日的时候,这里的样子,等忙完这边的事情之后还有时间的话,咱们再来这里看一看吧——如果能找到谕佳的话,一定要拉她一起来,那孩子以前就喜欢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看落日。”

“有些愿望如果说出口,可能就意味着永远不会实现啊……说起来神谷小姐,这里和羽山市的某个地方很像么?感觉你刚刚似乎在怀念过去什么的……”

“羽山市在内陆地区,看不到这样的海,不过……我确实对某一处海岸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经常去,而是……我也不太好解释,大概是因为那里经常徘徊着某个人的背影吧,在我冥想的时候,那个场景就会时常进入我的脑海里。我一直想要弄清楚那些场景意味着什么,但我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那个人就已经离我而去了。”

我有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难怪你刚才会那么惆怅……我还在想,一向看上去无比理性的你,居然也有这么感性的时候。”

“人之常情,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虽然说我没有后悔过,但并不代表我的人生里没有遗憾……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你能够忘掉我刚才那种状态,毕竟被人看到自己踌躇动摇的样子,总感觉有些不甘心……”

神谷一边摇着头,一边朝我摆了摆手,沿着岸边的悬崖缓缓踱步。

“神谷小姐。”

我轻轻唤她一声,她又转过身来倒退着望向我:

“什么?”

“为什么你不想让我看到你脆弱消沉的那一面呢?明明这样的你才更真实不是么?”

她愣了一下,然后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又摇摇头:

“很多年前有人对我说过,我其实过得很扭曲,由着自己的渴望选择前进的方向,却又把别人加在我身上的期许当作动力。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不由自主地想让别人只看到我理性的一面,这样,那些对我寄予厚望的人,才不会失望,我也才不会感到自己有愧于他们——虽然说我现在早就没有这种想法了,但从前那种要强的性格依旧留到了现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大概她最后放弃了灵脉圣护的身份,也是想要尽早从这样扭曲的生存方式之中解脱出来吧。不过不管怎么说,在我印象中并不喜欢过多表达自己情绪的神谷,原来也十分地有人情味,这也算是一个颇为惊喜的发现吧。


 

注释:

[1] 标题为法语,“你好,贝鲁特”。

[2] 穆安津,伊斯兰教负责在清真寺的宣礼塔上宣礼的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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