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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玄怪录(上) 作者:李复言 唐朝

2020-04-23 01:04 作者:拉失德史  | 我要投稿


杨敬真

杨敬真,虢州阌乡县长寿乡天仙村田家女也。年十八,适同村王清。其夫家贫力田,杨氏奉箕帚,供农妇之职甚谨,夫族目之曰“勤力新妇”。性沉静,不好戏笑,有暇必洒扫静室,闭门闲坐,虽邻妇狎之,终不相往来。生三男一女,年二十四岁。元和十二年五月十二日夜,告其夫曰:“妾神识颇不安,恶闻人语,当于静室宁之。请君与儿女暂居异室。”其夫以田作困,又保无他,因以许之,不问其故。杨氏遂沐浴著新衣,扫洒其室,焚香闭户而坐。及明,讶其起迟,开门视之,衣服委于床上,若蝉蜕然,身已去矣。但觉异香满屋,其夫惊,以告其父母。共叹之次,邻人来曰:“昨夜夜半,有天乐从西而来,似若云中下于君家,奏乐久之,稍稍上去。阖村皆听之,君家闻否?”而异香酷烈,遍数十里。村吏以告县令李邯,遣吏民远近寻逐,皆无踪迹。因令不动其衣,闭其户,以棘环之,冀其或来也。


至十八日夜五更,村人复闻云中仙乐之声,异香之芳从东来,复下王氏宅,作乐,久之而去。王氏亦无闻者。及明,来视其门,棘封如故,房中仿佛若有人声。遽走告,县令李邯亲率僧道官吏,共开其门,则新妇者宛然在床矣。但觉面目光芒,有非常之色。邯问曰:“向何所去?今何所来?”对曰:“昨十五日夜初,有仙骑来,曰:‘夫人当上仙,云鹤即到,宜静室以俟之。’遂求静室。至三更,有仙乐彩仗,霓旌绛节,鸾鹤纷纭,五云来降,入于房中。执节者前曰:‘夫人准籍合仙,仙师使使者来迎,将会于西岳。’于是彩童二人,捧玉箱来献。箱中有奇服,非绮非罗,制若道人之衣,珍华香洁,不可名状。遂衣之。毕,乐作三阕,青衣引白鹤来,曰:‘宜乘此。’初尚惧其危,试乘之,稳不可言。飞起而五云捧出,彩仗霓旌,次第前引,至于华山云台峰。峰上有盘石,已有四女先在彼焉。一人云姓马,宋州人;一人姓徐,幽州人;一人姓郭,荆州人;一人姓夏,青州人。皆其夜成仙,同会于此。傍一小仙曰:‘并舍虚幻,得证真仙。今当定名,宜有真字。’于是马曰‘信真’,徐曰‘湛真’,郭曰‘修真’,夏曰‘守真’。其时五云参差,遍覆崖谷,妙乐罗列,间作于前。五人相庆曰:‘同生浊界,并是凡身。一旦翛然,遂与尘隔。今夕何夕,欢会于斯!宜各赋诗,以道其意。’信真诗曰:


‘几劫澄烦虑,今身仅小成。誓将云外隐,不向世间行。’湛真诗曰:‘绰约离尘界,从容上太清。云衣无绽日,鹤驾没遥程。’修真诗曰:‘华岳无三尺,东瀛仅一杯。入云骑彩凤,歌舞上蓬莱。’


守真诗曰:‘共作云山侣,俱辞世界尘。静思前日事,抛却几年身。’敬真亦继诗曰:


‘人世徒纷扰,其生似梦华。谁言今夕里,俯首视云霞。’


既而雕盘珍果,名不可知。妙乐铿锽,响动崖谷。俄而执节者请曰:‘宜往蓬莱谒大仙伯。’五真曰:‘大仙伯为谁?’曰:‘茅君也。’妓乐鸾鹤复次第前引东去。倏忽间,已到蓬莱。其宫阙皆金银,花木楼殿,皆非人世之制作。大仙伯居金阙玉堂中,侍卫甚严,见五真,喜曰:‘来何晚耶?’饮以玉杯,赐以金简、凤文之衣、玉华之冠,配居蓬莱华院。四人者出,敬真独前曰:‘王清父年高,无人侍养,请回侍其残年。王父去世,然后从命,诚不忍得乐而忘王父也。唯仙伯哀之。’仙伯曰:‘敬真,汝村一千年方出一仙人,汝当其会,无自坠其道。’因敕四真送至其家,故得还也。”


邯问昔何修习,曰:“村妇何以知,但性本虚静,闲即凝神而坐,不复俗虑得入胸中耳。此性也,非学也。”又问要去可否,曰:“本无道术,何以能去。云鹤来迎,即去;不来,亦无术可召。”于是遂谢绝其夫,服黄冠。邯以状闻州,州闻廉使。时崔尚书从按察陕辅,延之,舍于陕州紫极宫。请王父于别室,人不得升其阶,惟廉使从事及夫人得之瞻拜者,才及阶而已,亦不得升。廉使以闻,上召见,舍于内殿,虔诚访道,而无以对,罢之。今见在陕州,终岁不食,时啖果实,或饮酒三两杯,绝无所食,但容色转芳嫩耳。


○辛公平上仙

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吉州卢陵县尉成士廉,同居泗州下邳县,于元和末,偕赴调集,乘雨入洛西榆林店。掌店人甚贫,待賔之具,莫不尘秽,独一床似洁,而有一步客先憩于上矣。主人率皆重车马而轻徒步,辛、成之来也,乃逐步客于他床。客倦起于床而回顾,公平谓主人曰:“客之贤、不肖,不在车徒,安知步客非长者,以吾有一仆一马而烦动乎?”因谓步客曰:“请公不起,仆就此憩矣。”客曰:“不敢。”遂复就寝。


深夜,二人饮酒食肉,私曰:“我钦之之言,彼固德我,今或召之,未恶也。”公平高声曰:“有少酒肉,能相从否?”一召而来,乃绿衣吏也。问其姓名,曰:“王臻。”言辞亮达,辩不可及。二人益狎之。酒阑,公平曰:“人皆曰‘天生万物,唯我最灵。’儒书亦谓人为生灵。来日所食,便不能知,此安得为灵乎?”臻曰:“步走能知之。夫人生一言一憩之会,无非前定。来日必食于磁涧王氏,致饭,蔬而多品;宿于新安赵氏,得肝羹耳。臻以徒步,不可昼随,而夜可会耳。君或不弃,敢附末光。”未明,步客前去。二人及磁涧逆旅,问其姓,曰:“王。”中堂方馔僧,得僧之馀悉奉客,故蔬而多品。到新安,店叟召之者十数,意皆不往,试入一家,问其姓,曰:“赵。”将食,果有肝羹。二人相顾方笑,而臻适入,执其手曰:“圣人矣!”礼钦甚笃。宵会晨分,期将来之事,莫不中的。


行次闅乡,臻曰:“二君固明智之者,识臻何为者?”曰:“博文多艺,隐遁之客也。”曰:“非也。固不识,我乃阴吏之迎驾者。”曰:“天子上仙,可单使迎乎?”曰:“是何言欤?甲马五百,将军一人,臻乃军之籍吏耳。”曰:“其徒安在?”曰:“左右前后。今臻何所以奉白者,来日金天置宴,谋少酒肉奉遗,请华阴相待。”黄昏,臻乘马引仆,携羊豕各半,酒数斗来,曰:“此人间之物,幸无疑也。”言讫而去。其酒肉肥浓之极。过于华阴,聚散如初,宿灞上,臻曰:“此行乃人世不测者也,辛君能一观。”成公曰:“何独弃我?”曰:“神祗尚侮人之衰也,君命稍薄,故不可耳,非敢不均其分也。入城,当舍于开化坊西门北壁上第二板门王家,可直造焉。辛君初五更立灞西古槐下。”


及期,辛步往灞西,见旋风卷尘,迤逦而去。到古槐,立未定,忽有风来扑林,转盼间,一旗甲马立于其前。王臻者,乘且牵,呼辛速登。既乘,观马前后,戈甲塞路。臻引辛谒大将军。将军者,丈馀,貌甚伟,揖公平曰:“闻君有广钦之心,诚推此心于天下,鬼神者且不敢侮,况人乎?”谓臻曰:“君既召来,宜尽主人之分。”遂同行入通化门,及诸街铺,各有吏士迎拜。次天门街,有紫吏若供顿者,曰:“人多,并下不得,请逐近配分。”将军许之。于是分兵五处:独将军与亲卫,馆于颜鲁公庙。既入坊,颜氏之先簪裾而来若迎者,遂入舍。臻与公平止西廊幕次,肴馔馨香,味穷海陆,其有令公平食之者,有令不食者。臻曰:“阳司授官,皆禀阴命。臻感二君也,检选事,据籍诚当驳放,君仅得一官耳。臻求名加等,吏曹见许矣。”


居数日,将军曰:“时限向尽,在于道场,万神护跸,无计奉迎,如何?”臻曰:“牒府请夜宴,宴时腥膻,众神自许,即可矣。”遂行牒。牒去,逡巡得报,曰:“已敕备夜宴。”于是部管兵马,戌时齐进入光范及诸门。门吏皆立拜宣政殿下,马兵三百,馀人步,将军金甲仗钺来,立于所宴殿下。五十人从卒,环殿露兵,若备非常者。殿上歌舞方欢,俳优赞咏,灯烛荧煌,丝竹并作。俄而三更四点,有一人多髯而长,碧衫皂裤,以红为褾,又以紫縠画虹霓为帧,结于两肩右腋之间,垂两端于背,冠皮冠,非虎非豹,饰以红罽,其状可畏。忽不知其所来,执金匕首长尺馀,拱于将军之前,延声曰:“时到矣!”将军频眉揖之,唯而走,自西厢历阶而上,当御座后,跪以献上。既而左右纷纭,上头眩,音乐骤散,扶入西阁,久之未出。将军曰:“升云之期,难违顷刻。上既命驾,何不遂行?”对曰:“上澡身否,然可即路。”遽闻具浴之声。三更,上御碧玉舆,青衣士六,衣上皆画龙凤,肩舁下殿。将军揖曰:“介胄之士无拜。”因慰问以:“人间纷挐,万机劳苦,淫声荡耳,妖色惑心,清真之怀,得复存否?”上曰:“心非金石,见之能无少乱?今已舍离,固亦释然。”将军笑之,遂步从环殿引冀而出,自内阁及诸门吏,莫不呜咽。群辞,或收血捧舆,不忍去者。过宣政殿,二百骑引,三百骑从,如风如雷,飒然东去,出望仙门。


将军乃敕臻送公平,遂勒马离队,不觉足已到一板门前。臻曰:“此开化王家宅,成君所止也。仙驭已远,不能从容,为臻多谢成君。”牵辔扬鞭,忽不复见。公平扣门一声,有人应者,果成君也。秘不敢泄。更数月,方有攀髯之泣。来年,公平授扬州江都县簿,士廉授兖州瑕丘县丞,皆如其言。元和初,李生畴昔宰彭城,而公平之子参徐州军事,得以详闻。故书其实,以警道途之傲者。


○凉国武公李

凉武公以殊勋之子,将元和之兵,擒蔡破郓,数年攻战,收城下壁,皆以仁恕为先,未尝枉杀一人,诚信遇物,发于深恳。长庆元年秋,自魏博节度使、左仆射、平章事诏征还京师。将入洛,其衙门将石季武先在洛,梦凉公自北登天津桥,季武为导,以宰相行,嗬叱动地。有道士八人,乘马持绛节幡幢,从南欲上。导骑嗬之,对曰:“我迎仙公,安知宰相?”招季武与语,季武骤马而前。持节道士曰:“可记我言,闻于相公。”其言曰:


“耸辔排金阙,乘轩上汉槎。浮名何足恋,高举入烟霞。”


季武元不识字,记性又少,及随道士言之,再闻已得。道士曰:“已记得,可先白相公。”乃惊觉,汗流被体,喜以为相国由当上仙,况俗官乎。后三日,凉公果自北登天津桥,季武为导,因入憩天宫寺,月馀而薨。时人以仁恕端悫之心固合于道,安知非谪仙数满而去乎?材行官业著于国史,故不书。


○薛中丞存诚

御史中丞薛存诚,元和末由台丞入给事中。未期,复亚台长。宪阁清严,尘俗罕到。再入之日,浩然有闲旷之思,及厅,吟曰:“卷帘疑客到,入户似僧归。”后数月,阍吏因昼寝末熟,仿佛间见僧童数十人,持香花幢盖,作梵唱,次第入台。阍吏嗬之曰:“此御史台,是何法事,高声入来?”其一僧自称识达,曰:“识达是中丞弟子,来迎本师。师在台,可入省迎乎?”阍吏曰:“此中丞官亚台,本非僧侣,奈何妖僧,敢入台门!”即欲擒之。识达曰:“中丞元是须弥山东峰静居院罗汉大德,缘误与天下人言,意涉近俗,谪来俗界五十年,年足合归,故来迎耳。非汝辈所知也。”阍吏将驰报,遂惊觉。后数日,薛公自台中遇疾而薨。潜问其年,正五十矣。


○麒麟客

麒麟客者,南阳张茂实家佣仆也。茂实家于华山下,大中偶游洛中,假仆于南市,得一人焉,其名曰王后,年可四十馀,佣作之直月五百,勤干无私,出于深诚,苟有可为,不待指使。茂实器之,易其名曰:“大历”,将倍其直,固辞。其家益怜之。居五年,计酬直尽,一旦辞茂实曰:“后本居山,家业不薄,适与厄会,须佣作以禳之,固非无资而卖力者。今厄尽矣,请从此辞。”茂实不测其言,不敢留,听之。曰:“今暮当去。”迨暮,入白茂实曰:“感君恩宥,深欲奉报。后家去此甚近,其中景趣亦甚可观,能相逐一游乎?”茂实喜曰:“何幸!然不欲令家中知,潜一游,可乎?”后曰:“甚易。于是截竹杖长数尺,其上书符,授茂实曰:“君杖此入室,称腹痛,左右人悉令取药,去后,潜置竹于衾中,抽身出来可也。”茂实从之。后喜曰:“君真可游吾居者也。”


相与南行一里馀,有黄头执青麒麟一,赤文虎二,俟于道左。茂实惊欲回,后曰:“无苦,但前行。”既到前,后乘麟,茂实与黄头各乘一虎。茂实惧不敢近,后曰:“相随,请不复畏。且此物人间之极俊者,但试乘之。”遂凭而上,稳不可言。于是从之,上仙掌峰,越壑凌山,举意而过,殊不觉峻险。如到三更,计数百里矣。下一山,物象鲜媚,松石可爱,楼台宫观,非世间所有。将及门,引者揖鞭曰:“阿郎来!”紫衣吏数百人,罗拜道侧。既入,青衣数十人,容色皆殊,衣服鲜华,不可名状,各执乐器引拜。遂入中堂。宴食毕,且命茂实坐。后入更衣返坐,衣掌冠冕,仪貌堂堂然,实真仙之风度也。其窗户阶闼,屏帏床榻茵褥之盛,固非人世之所有。歌鸾舞凤,及诸声乐,皆所未闻。情意高逸,不复思人寰之事,欢极。主人曰:“此乃仙居,非世人之所到。君宿缘合一到此,故有逃厄之遇。仙俗路殊,尘静难杂,君宜归修其心,三五劫后当复相见。后比者尘缘将尽,上界有名,得遇太清真人,召入小有洞中,示以九天之乐,复令下,指生死海波,且曰:‘乐虽难求,苦亦易遣。如为山者,掬土增高,不掬则止,穿则陷。夫升高者,不上难而下易乎?’自是修习,经六七劫,乃证此身。回视委骸,积如山岳。四大海水,半是吾宿世父母妻子别泣之泪。然念念修之,倏已一世,形骸虽远,此不忘修致,其功即亦非远。亦时有心远气清,一言而悟者。勉之。”遗金百镒,为修身之助。复乘麒麟,令黄头执之。后步送到家,家人方环泣。茂实投金于井中,后取去竹杖,令茂实潜卧衾中。后曰:“我当至蓬莱谒大仙伯。明旦于莲花峰上,有彩云东去,我之乘也。”遂揖而去。


茂实忽呻吟,众惊而问之,茂实绐之曰:“初腹痛,忽若有人见召,遂奄然耳。不知其多时日也。”家人曰:“取药即回,呼之不应,已七日矣。唯心头尚暖,故未殓也。”明日望之,莲花峰上果有彩云去。遂弃官游名山。后归,出井中金,与眷属再出游山,终不知所在也。



卷二

○卢仆射从史

卢公元和初以左仆射节制泽潞,因镇阳拒命,迹涉不臣,为中官骠骑将军吐突承璀所绐,缚送京师。以反状未明,左迁州司马。既而逆迹尽露,赐死于康州。


宝历元年,蒙州刺史李湘去郡归阙,自以海隅郡守,无台阁之亲,一旦造上国,若扁舟泛沧海者。闻端溪县女巫者,知未来之事,维舟召焉。巫到,曰: “某能知未来之事,乃见鬼者也。呼之皆可召。然鬼有二等,有福德之鬼,有贫贱之鬼。福德者精神俊爽,往往自与人言。贫贱者气劣神悴,假某以言事。尽在所遇,非某能知也。”湘曰:“安得鬼而问之?”曰:“厅前楸林下有一人,衣紫佩鱼者,自称泽潞卢仆射,可拜而请之。”湘乃公服执简,向林而拜。女巫曰:“仆射已答拜。”湘遂揖上阶,空中曰:“从史死于此厅,为弓弦所迫,今尚恶之。使君床上弓,幸除之。”湘遽命去焉。时驿厅副阶上,只有一榻。湘偶忘其贵,将坐问之。女巫曰:“使君无礼,仆射官高,何不延坐,乃将吏视之,仆射大怒去也。急随拜谢,或肯却来。”湘匍匐下阶,问其所向,一步一拜,凡数十步,空中曰: “大错!公之官末敌吾军一裨将,奈何对我而自坐。”湘再三辞谢,方肯却回。女巫曰:“仆射却回矣。”于是拱揖而行,及阶,女巫曰:“仆射上矣。”别置榻而设床褥以延之。巫曰:“坐矣。”湘乃坐,空中曰:“使君何所问?”对曰:“湘远官归朝,忧疑日极。伏知仆射神通造化,识达未然,伏乞略赐一言,示其荣悴。”空中曰:“大有人援引,到城一月,当刺梧州。”湘又问,终更不言。湘因问曰:“仆射去人寰久矣,何不还生人中,而久处冥寞?”曰:“吁,是何言哉!人世劳苦,万愁缠心,尽如灯蛾,争扑名利,愁胜而发白,神败而形羸,方寸之间,波澜万丈,相妒相贼,猛于豪兽。故佛以世界为火宅,道以人身为大患。吾已免离,下视汤火,岂复低身而卧其间乎?且夫据其生死,明晦未殊,学仙成败,则无所异。吾已得炼形之术也。其术自无形而炼成三尺之形,则上天入地,乘云驾鹤,千变万化,无不可也。吾之形所未圆者三寸耳,飞行自在,出幽入明亦可也。万乘之君不及吾,况平民乎?”湘曰:“炼形之道,可得闻乎?”曰:“非使君所宜闻也。”复问梧州之后,终而不言,乃去。


湘到辇下,以奇货求助,助者数人。未一月,拜梧州刺史,皆如其言。竟终于梧州,卢所以不复言其后事也。


○李岳州

岳州刺史李公俊,兴元中举进士,连不中第。次年,有故人国子祭酒通春官包佶者援成之。榜前一日,例以名闻执政。初五更,俊将候祭酒,里门末开,立马门侧。傍有鬻糕者,其气烔烔。有一吏若外郡之邮檄者,小囊毡帽,坐于其侧,欲糕之色盈面。俊顾曰:“此甚贱,何不以钱易之?”客曰:“囊中无钱耳。”俊曰:“俊有钱,愿献一饱,多少唯意。”客甚喜,啖数片。俄而里门开,众竞出,客独附俊马曰:“少故,愿请少间。”俊下路听之,曰:“某乃冥吏之送进士名者,君非其徒耶?”俊曰:“然。”曰:“送堂之榜在此,可自寻之。”因出视,俊无名,垂泣曰:“苦心笔砚二十馀年,偕计而历试者亦仅十年,心破魂断,以望斯举。今复无名,岂不终无成乎?”曰:“君之成名在十年之外,禄位甚盛。今欲求之亦非难,但于本禄耗半,且多屯剥,才获一郡,如何?”俊曰:“所求者名,名得足矣。”客曰:“能行少赂于冥吏,即于此取其同姓者,去其名而自书其名,可乎?”俊曰:“几何可?”曰:“阴钱三万贯。某感恩而以诚告,其钱非某敢取,将遗牍吏。来日午时送可也。”复授笔使俊自注。从上有故太子少师李公夷简名,俊欲揩之,客遽曰:“不可。此人禄重,未易动也。”又其下有李温名,客曰:“可矣。”俊乃揩去“温”字,注“俊”字。客遽卷而行,曰:“无违约。”


既而俊诣祭酒,祭酒未冠,闻俊来,怒目延坐,徐出曰:“吾与主司分深,一言姓名,状头可致。公何躁甚相疑,频频见问,吾岂轻语者耶?”俊再拜对曰:“俊恳于名者,受恩决此一朝。今当呈榜之晨,冒责奉谒。”祭酒曰:“唯!唯!”其声甚不平。俊见其责,忧疑愈极,乃变服伺祭酒出,随之到子城东北隅,逢春官怀其榜,将赴中书。祭酒揖问曰:“前言遂否?”春官曰:“诚知获罪,负荆不足以谢。然迫于大权,难副高命。”祭酒自以交春官深,意谓无阻,待俊之怒色甚峻,今乃不成,何面相见,因曰:“季布所以名重天下者,能立然诺。今君不副然诺,移妄于某,盖以某官闲也。平生交契,今日绝矣。”不揖而行。春官遽追之,曰:“迫于豪权,留之不得。窃恃深顾,外于形骸,见责如此,宁得罪于权右耳。请同寻榜,揩名填之。”祭酒开榜,见李公夷简,欲揩,春官急曰:“此人宰相处分,不可去。”指其下李温曰:“可矣。”遂揩去“温”字,注“俊”字。乃榜出,俊名果在已前所揩处。


其日午时,随众参谢,不及即糕客之约。迨暮将归,道逢糕客,泣示之背曰:“为君所误,得杖矣。牍吏将举勘,某更他祈,共止之。”其背实有重杖者。俊惊谢之,且曰:“当如何?”客曰:“既而勿复道也。来日午时送五万缗,亦可无追勘之厄。”俊曰:“诺。”及到时焚之,遂不复见。然俊筮仕之后,追劾贬降,不歇于道,才得岳州刺史,未几而终。


人生之穷达,皆自阴骘,岂虚语哉!


○张质

张质者,猗氏人,贞元中明经,授亳州临涣尉。到任月馀,日初暮,见数人执符来追,其仆亦持马俟于阶下,遂乘马随之出县门。初黄昏,县吏犹列坐门下,略无起者,质怒曰:“州司暂追,官不遽废,人吏敢无礼如此!”人亦不顾。


出数十里,到一柏林,使者曰:“到此宜下马。”遂去马步行,约百馀步,入城郭,直北有大府门,门额题曰“地府”。入府,经西有门,题曰“推院”,吏士甚众。门人曰:“临涣尉张质。”遂入。见一美须髯衣绯人,据案而坐,责曰:“为官本合理人,因何曲推事,遣人枉死?”质被捽抢地,叫曰:“质本任解褐到官月馀,未尝推事。”又曰:“案牍分明,诉人不远。府命追勘,仍敢诋欺”取枷枷之。质又曰:“诉人既近,请与相见。”曰:“召冤人来。”有一老人,眇目,自西房出,疾视质曰:“此人年少,非推某者。”乃敕录库检猗氏张质,贞元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上临涣尉。又检诉状被屈抑事。又牒阴道亳州,其年三月临涣见任尉年名,如已受替,替人年名,并受上月日。得牒,其年三月,见任尉江陵张质,年五十一,贞元十一年四月十一日上任,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受替。替人猗氏张质,年四十七,检状过,判官曰:“名姓偶同,遂不审勘。错行文牒,追扰平人,闻于上司,岂斯容易。本典决十下,改追正身,其张尉任归。”


执符者复引而回,若行高山,坠于岩下,遂如梦觉,乃在柏林中,伏于马项上,两肋皆痛,不能自起,且不知何处。隐隐闻樵歌之声,知其有人,遂大呼救命。樵人来视之,惊曰:“县失官人并马,此莫是乎?”竞来问,质不能对。扶正其身,策以送县。其柏林在县北三十里,官吏大喜,迎焉。


质之马为鬼所取,仆人不知。及乘马出门,门吏虽环坐,为鬼所隐,人亦不见。有顷,家童求质不得,问于邻厅,并云不来。入厩视马亦不在,而仆夫不觉。访于门吏,吏不见出。其宰惑之,且疑质之初临也,严于吏,吏怨而杀之。是夜坐门者及门人当宿之吏,莫不禁锢,寻求不得者已七日矣。质归憩数日,方能言,然神识遂阙。


元和六年,质尉彭城,李生者为之宰,讶其神荡,说奇以导之,质因具言也。


○韦令公皋

公初无官,薄游剑外,西川节度使、兵部尚书、平章事张延赏以女妻之。既而恶焉,厌薄之情日露。公郁郁不得志,时入幕廷,与宾朋从游,且摅其愤。张公愈恶,乘间谓公曰:“幕僚无非时彦,延赏尚敬惮之。韦郎无事,不必数到。”其见轻也如此。


他日,其妻尤甚悯之,曰:“男儿固有四方志,大丈夫何处不安,今厌贱如此而不知,欢然度日,奇哉!推鼓舞人,岂公之乐。妾辞家事君子,荒隅一间茅屋,亦君之居;炊菽羹藜,箪食瓢饮,亦君之食。何必忍愧强安,为有血气者所笑。”时公之道未行,自疑其命,尝希乘张之权于仕。一旦悟此身茫然,于是入告张行意,张公遗帛五束,夫人薄之,揣知深意,不敢言,乃私遗二十束。公将别而行也,自中堂归院,益州女巫适到,见之,问夫人曰:“向之绿衣入西院者为谁?” 曰:“韦郎。”曰:“此人极贵,位过巫相远矣。其禄将发,不久亦镇此,宜殊待之。”问其所以,曰:“贵人之行,必有阴吏。相国之侍一二十人耳,如绿衣郎者,乃百馀人。”夫人既悯韦之是行也,其女且嫁之,闻是大喜,遽言于相国。相国怒曰:“闺闱中人,无端乃如是。且延赏女已嫁此人,怜其贫而赠薄,请益则加,奈何假托妖巫以相罔乎?”拗怒,与之帛五束。


是日韦行,月馀日到岐,岐帅以西川之贵婿,延置幕中,奏大理评事。寻以狱平允,加监察。以陇州刺史卒,出知州事。俄而朱泚窥神器,驾幸奉天,兵戈乱起,征镇路绝,辇下军士衣食将阙,独陇州贡献不绝于道,天子忠之,乃除御史中巫、行在军粮使。既而妖氛廓清,驾还宫阙,乃授兵部尚书、西川节度使。辞相国岁馀,代居其位。相国闻之,拔剑将自抉其目,以惩不知人之过。左右执之,久而方解。问知韦路,入朝,盖以轻忽之极,无面目复见。


噫!夫人未遇,其必然乎?非张相之忽悔,不足以戒天下之傲者。[自上段“兵戈乱起,征镇路绝”至文末,《广记》三○五引作:“陇西有泚旧卒五百人,兵马使牛云光主之。云光谋作乱,不克,率其众奔朱泚。道遇泚使,以伪诏除皋御史中巫,因与之俱还。皋受其命,谓云光曰:‘受命必无疑矣,可悉纳器械,以明不相诈。’云光从之。翌日大飨,伏甲尽杀之,立坛盟主将。泚复许皋凤翔节度使,皋斩其使。行在闻之,人心皆奋,乃除陇州刺史、奉义军节度使。及驾还宫,乃授兵部尚书、西川节度使。延赏闻之,将自抉其目,以惩不知人。”]


○郑虢州𫘦夫人

弘农令女既笄,将适卢氏。卜吉之日,女巫有来者,李氏之母问曰:“小女今夕适人。卢郎常来,巫当屡见,其人官禄厚薄?”巫曰:“卢郎非长而髯者乎?”曰:“然。”“然则非夫人之子婿也。夫人子婿,中形,且无髯。”夫人大惊曰:“吾女今夕适人,何以非卢生?”曰:“不知其他,卢非子婿之貌。”俄而卢纳采,夫人怒,援巫视之。巫曰:“事在今夕,安敢妄乎?即卢纳其身,非夫人之子婿也。”其家大怒,共逐焉。


及夕,卢乘轩车来,展亲迎之礼,宾主礼具,解佩约花,卢若惊奔而出,乘马而遁。众宾追之不及,掌人素有气丈夫,不胜其愤,且恃其女之容也,邀客皆坐,呼女出拜,其貌之丽,天然罕敌。指曰:“此女岂惊人乎?今若不出,人以为兽形也。”众莫不嗟愤,掌人曰:“此女已奉见,众宾中有能聘者,愿赴今夕。” 时有郑𫘦,为卢之傧相,在坐,起曰:“愿事门馆。”于是奉书择相,登车成礼,巫言之貌宛然,乃知巫之有知也。


后数年,郑仕于京,逢卢,问其走状。卢曰:“两眼赤,且大如盏,牙长数寸,出于口两角,得无惊奔乎?”郑素与卢善,乃出其妻以示之,卢大惭而退。乃知结衤离之亲,命固前定,不可苟求,乃验巫言有征矣。


○薛伟

薛伟者,乾元元年任蜀州青城县主簿,与丞邹滂、尉雷济、裴寮同时。其秋,伟病七日,忽奄然若往者,连呼不应,而心头微暖。家人不忍即殓,环而伺之。经二十日,忽长吁起坐,谓家人曰:“吾不知人间几日矣?”曰:“二十日矣。”曰:“即与我觑群官,方食鲙否?言吾已苏矣,甚有奇事,请诸公罢箸来听也。”仆人走视群官,实欲食鲙。遂以告,皆停飨而来。伟曰:“诸公敕司户仆张弼求鱼乎?”曰:“然。”又问弼曰:“渔人赵干藏巨鲤,以小者应命,汝于苇间得藏者携之而来。方入县也,司户吏某坐门东,纠曹吏某坐门西,方弈棋。入及阶,邹、雷方博,裴啖桃实。弼言干之藏巨鱼也,裴五令鞭之。既付食工王士良者,喜而杀之,皆然乎?”递相问,诚然。众曰:“子何以知之?”曰:“向杀之鲤,我也。”众骇曰:“愿闻其说。”


曰:“吾初疾困,为热所逼,殆不可堪。忽闷,忘其疾,恶热求凉,策杖而去,不知其梦也。既出郭,其心欣欣然,若笼禽槛兽之得逸,莫我如也。渐入山,山行益闷,遂下游于江畔。见江潭深净,秋色可爱,轻涟不动,镜涵远空,忽有思浴意,遂脱衣于岸,跳身便入。自幼狎水,成人已来,绝不复戏,遇此纵适,实契宿心。且曰:‘人浮不如鱼快也,安得摄鱼而健游乎?’傍有一鱼曰:‘顾足下不愿耳,正授亦易,何况求摄。当为足下图之。’决然而去。未顷,有鱼头人长数尺,骑鲵来导,从数十鱼,宣河伯诏曰:‘城居水游,浮沉异道,苟非其好,则昧通波。薛主簿意尚浮深,迹思闲旷。乐浩汗之域,放怀清江;厌𪩘之情,投簪幻世。暂从鳞化,非遽成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恃长波而倾舟,得罪于晦;昧纤钩而贪饵,见伤于明。无惑失身,以羞其党。尔其勉之!’听而自顾,即已鱼服矣。于是放身而游,意往斯到。波上潭底,莫不从容。三江五湖,腾跃将遍。然配留东潭,每暮必复。”俄而饥甚,求食不得,循舟而行,忽见赵干垂钩,其饵芳香,心亦知戒,不觉近口。曰:‘我人也,暂时为鱼,不能求食,乃吞其钩乎!”舍之而去。有顷,饥益甚,思曰:‘我是官人,戏而鱼服,纵吞其钩,赵干岂杀我,固当送我归县耳。’遂吞之。赵干收纶以出。干手之将及也,伟连呼之,干不听,而以绳贯我腮,乃系于苇间。既而张弼来,曰:‘裴少府买鱼,须大者。’干曰:‘未得大鱼,有小者十馀斤。”弼曰:‘奉命取大鱼,安用小者!”乃自于苇间寻得伟而提之。又谓弼曰:‘我是汝县主簿,化形为鱼游江,何得不拜我?’弼不听,提之而行,骂之不已,干终不顾。入县门,见县吏坐者弈棋,皆大声呼之,略无应者,唯笑曰:‘可畏鱼,直三四斤馀。’既而入阶,邹、雷方博,裴啖桃实,皆喜鱼大,促命付厨。弼言干之藏巨鱼,以小者应命,裴怒鞭之。我叫诸公曰:‘我是公同官,今而见擒,竟不相舍,促杀之,仁乎哉!”大叫而泣,三君不顾而付鲙手。王士良者,方持刃,喜而投我于机上,我又叫曰:‘王士良,汝是我之常使鲙手也,因何杀我,何不执我白于官人?’士良若不闻者,按吾颈于砧上而斩之。彼头适落,此亦醒悟,遂奉召尔。”


诸公莫不大惊,心生爱忍。然赵干之获,张弼之提,县司之弈吏,三君之临阶,王士良之将杀,皆见其口动,实无闻焉。于是三君并投鲙,终身不食。伟自此平愈,后累迁华阳丞乃卒。




卷三

○苏州客

洛阳刘贯词,大历中求丐于苏州。逢蔡霞秀才者,精彩俊爽之极,一相见意颇勤勤,以兄见呼贯词。既而携羊酒来宴,酒阑,曰:“兄今泛浮江湖间,何为乎?”曰:“求丐耳。”霞曰:“有所抵耶?泛行郡国耶?”曰:“蓬行耳。”霞曰:“然则几获而止?”曰:“十万。”霞曰:“蓬行而望十万,乃无翼而思飞者也。设令必得,亦废数月。霞居洛中,左右亦不贫,以他故避地,音问久绝,意有所托。祈兄为回,途中之费,蓬游之望,不掷日月而得,如何?”曰:“固所愿耳。”霞于是遗钱十万,授书一缄,白曰:“逆旅中遽蒙周念,既无形迹,辄露心诚。霞家长鳞虫,宅渭桥下,合眼叩桥柱,当有应者,必邀入宅。娘奉见时,必请与霞小妹相见。既为兄弟,情不合疏,书中亦令渠出拜。渠虽年幼,性颇聪慧,使渠助为掌人,百缗之赠,渠当必诺。”贯词遂归。


到渭桥下,一潭泓澄,何计自达?久之,以为龙神不当我欺,试合眼叩之。忽有一人应,因视之,则失桥及潭矣。有朱门甲第,楼阁参差,有紫衣仆拱立于前而问其意。贯词曰:“来自吴郡,郎君有书。”问者执书以入,顷而复出,曰:“太夫人奉屈。”遂入厅中,见太夫人者,年四十馀,衣服皆紫,容貌可爱。贯词拜之,太夫人答拜,且谢曰:“儿子远游,久绝音耗,劳君惠顾,数千里达书。渠少失意上官,其恨未减,一从遁去,三岁寂然。非君特来,愁绪犹积。”言讫,命坐。贯词曰:“郎君约为兄弟,小娘子即贯词妹也,亦当相见。”夫人曰:“儿子书中亦言。渠略梳头即出奉见。”俄有青衣曰:“小娘子来。”年可十五六,容色绝代,辩惠过人。既拜,坐于母下,遂命饮馔,亦甚精洁。方对食,太夫人忽眼赤,直视贯词,女急曰:“哥哥凭来,宜且礼待,况令消患,不可动摇。”因曰: “书中以兄处分,令以百缗奉赠,既难独举,须使轻赍。今奉一器,其价相当,可乎?”贯词曰:“已为兄弟,寄一书札,岂宜受其赐。”太夫人曰:“郎君贫游,儿子备述。今副其诺,不可推辞。”贯词谢之。因命取镇国碗来。又进食,未几,太夫人复瞪视,眼赤,口两角涎下。女急掩其口,曰:“哥哥深诚托人,不宜如此。”乃曰:“娘年高,风疾发动,祗对不得,兄宜且出。”女若惧者,遣青衣持碗,自随而授贯词,曰:“此罽宾国碗,其国以镇灾疠。唐人得之,固无所用,得钱十万即货之,其下勿鬻。某缘娘疾,须侍左右,不遂从容。”再拜而入。


贯词持碗而行,数步,回顾碧溜危桥,宛似初到,而身若适下。视手中器,乃一黄色铜碗也,其价只三五镮耳,大以为龙妹之妄也。执鬻于市,有酬七百八百者,亦有酬五百者。念龙神贵信,不当欺人,日日持行于市。及岁馀,西市店忽有胡客周视之,大喜,问其价。贯词曰:“二百缗。”客曰:“物宜所直,何止二百缗,但非中国之宝,有之何益。百缗可乎?”贯词以初约只尔,不复广求,遂许之。


交受,客曰:“此乃厨宾国镇国碗也,在,其国大穰,人民忠孝。此碗失来,其国大荒,兵戈乱起。吾闻龙子所窃,已近四年。其君方以国中半年之赋召赎,君何以致之?”贯词具告其实,客曰:罽宾守龙上诉,当追寻次,此霞所以避地也。阴冥吏严,不得陈首,藉君为邮送之耳。殷勤见妹者,非固亲也,虑老龙之馋,或欲相啖,以其妹卫君耳。此碗既去,渠亦当来,亦销患之道也。五十日后,漕洛波腾,瀺灂竟日,是霞归之候也。”曰:“何以五十日然后归?”容曰:“吾携过岭,方敢来复。”贯词记之,及期往视,诚然矣。


○张庾

张庾举进士,元和十二年居长安升道里南街。十一月八日夜,仆夫他宿,独庾在月下。忽闻异香氛馥,惊惶之次,俄闻行步之声渐近。庾屣履听之。数青衣年十八九,艳美无敌,推开庾门,曰:“步月逐胜,不必乐游原,只此院小台藤架,可以乐矣。”遂引少女七八人,容色皆艳,绝代莫比,衣服华丽,首饰珍光,宛若公王节制家。庾侧身走入堂前,垂帘望之。诸女徐行,直诣藤下。须臾,陈设华丽,床榻并列,雕盘玉樽,杯杓皆奇物。八人环坐,青衣执乐者十人,执拍板立者二人,左右侍立者十人。丝管方动,坐上一人曰:“不告掌人,遂欲张乐,得无慢易耳。既是衣冠,且非异类,邀来同欢,亦甚不恶。”因命一青衣传语曰:“姊妹步月,偶入贵院,酒肉丝竹,辄以自随。秀才能暂出作掌人否?夜深计已脱冠,纱巾而来,可称疏野。”庾闻青衣受命,畏其来也,乃闭门拒之。


传词者叩门而呼,庾不应。推门,门复闭,遂走复命。一女曰:“吾辈同欢,人不敢望。既入其家门,不召亦合来谒。闭门塞户,羞见吾徒,呼既不应,何须更召。”于是一人执樽,一人纠司。酒既巡行,丝竹合奏,肴馔芳珍,音曲清亮,权贵之极,不可名言。庾自度此坊南街,尽是墟墓,绝无人往。谓是坊中出来,则坊门已闭。若非妖狐,乃是鬼物。今吾尚未惑,可以逐之,少顷见迷,何能自悟。于是潜取枝床石,徐开门突出,望席而击,正中台盘。众起纷纭,各执而去。庾趁及奋得一盏,遽以衣系之。及明解视,乃一白角盏,盏中之奇,不是过也。院中香气,数日不歇。其盏锁于柜中,亲朋来者,莫不传视,竟不能辨其所自。后十馀日,转观之次,忽堕地,遂不复见。庾明年春进士上第焉。


○窦玉妻

进士王胜、盖夷,元和中求荐于同州。其时客多,宾馆颇溢,二人闻郡功曹王翥私第空闲,借其西廊,以俟郡试。既而他室皆有人,唯正堂以小绳系门,自牖而窥其厢,独床上有褐衾,床北有被笼,此外空然,更无他有。问其邻,曰:“处士窦三郎玉居也。”二客以西厢为窄,思与同居,甚喜其无姬仆也。迨暮,窦处士者,一驴一仆,乘醉而来。夷、胜前谒,且曰:“胜求解于郡,以宾馆喧,故寓于此。所得西廊亦甚窄,君子既无姬仆,又是方外之人,愿略同此堂,以俟郡试。”玉固辞,接对之色甚傲。夷、胜衔之。


夜深将寝,忽闻异香。惊起寻之,则见堂中垂帘帷,喧然语笑。于是夷、胜突入,其堂中屏帷四合,奇香扑人,雕盘珍膳,不可名状。有一女,年可十八九,妖丽无比,与窦三对食。侍婶十馀人,亦皆端妙,银炉煮茗方熟。坐者起,入西厢帷中,侍婢悉入,曰:“是何儿郎,突冲人家?”窦三者面色如土,端坐不语。夷、胜无以致辞,啜茗而出。既下阶,闻其闭户之声,乃复听之,闻曰:“风狂儿郎,因何共止!古人所以卜邻者,岂虚言哉!致相突乃如此,岂非君率易也。”窦辞以非己之居,难拒异客,必虑轻侮,岂无他宅。因复欢笑。


及明,往觇之,尽复其故。窦三者独偃于褐衾中,拭目方起。夷、胜召诘之,不对。夷、胜曰:“君昼为布衣,夜会公族,非习妖幻,何以致之丽人?不言其实,当即告郡。”窦曰:“此固秘事,言亦无妨。比者,玉薄游太原,晚发冷泉,将宿于孝义县。阴晦失道,夜投人庄问其掌,庄仆曰:‘汾州崔司马庄也。’令入告焉,出曰:‘延入。’崔司马年可五十馀,衣绯,仪貌可爱。问窦之先及伯叔昆弟,诘其中外,自言其族,乃玉亲重表丈也。玉自幼亦尝闻此丈人,恨不知其官。慰问殷勤,情礼优重。因令报其妻曰:‘窦秀才乃是右卫将军七兄之子也,是吾之重表侄。夫人亦是丈母,可见之。从宦异方,亲戚离阻,不因行李,岂得相逢。请即梳头相见。’少顷,一青衣曰:‘屈三郎子入。’其中堂陈设之盛,晔若王侯之居,盘馔珍华,味穷海陆。既食,丈人曰:‘君今此游,将何所求?’曰: ‘求举资耳。’曰:‘家在何郡?’曰:‘海内无家,萍蓬之士也。’丈人曰:‘君生涯如此,身事落然,蓬游无抵,徒劳往复。丈人有女,年近长成,今便令奉事。衣食之给,不求于人,可乎?’玉起拜曰:‘孤容无家,才能素薄,忽蒙采顾,何副眷怜。但虑庸虚,敢不承命。’夫人喜曰:‘今夕甚佳,又有牢馔。亲戚中配属,何必广召宾客。吉礼既具,便取今夕。’于是言谢讫,复坐,又进食。食毕,揖玉退于西厅,具浴。浴讫,授衣一袭,巾栉一幞。引相者三人来,皆聪明之士。一人姓王,称郡法曹;一人姓裴,称户曹;一人姓韦,称郡督邮。相揖而坐。俄而礼舆、香车皆具,华烛前引,自西厅至中门,展亲御之礼。因又绕庄一周,自南门入,及中堂,堂中帷帐已满。成礼讫,初三更,其妻告玉曰:‘此非人间,乃神道也。所言汾州,阴道汾州,非人间也。相者数子,无非冥官。妾与君宿缘,合为夫妇,故得相遇。人神路殊,不可久住。君宜即去。’玉曰:‘人神既殊,安得配属。已为夫妇,便合相从。信誓之诚,言犹在耳。一夕而别,何太惊人。’妻曰:‘妾身奉君,固无远迩。但君生人,不合久居于此。君速命驾,入辞而行。常令君箧中有绢百匹,用尽复满,数万减焉。所到必求静室独居,少以存想,随念即至。千里之外,可以同行,今且昼别宵会尔。’玉入辞,丈人曰:‘明晦虽殊,人神无二。小女子得奉巾栉,盖是宿缘。勿谓异类,遂猜薄之。亦不可唱言于人。公法讯问,言亦无妨。’言讫,得绢百疋而别。自是每夜独宿,思之则来,供帐馔具,悉其携也。若此者五年矣。”


夷、胜开其箧,果有绢百疋。因各赠三十疋,求其秘之。言讫遁去,不知所在焉。


○房杜二相国

房相国玄龄、杜相国如晦微时,尝自周偕之秦,宿敷水店。适有酒肉,夜深对食。忽见两黑毛手出于灯下,若有所请,乃各以一炙置手中。有顷,复出若掬,又各斟酒与之,遂不复见。食讫,背灯就寝。


至二更,闻街中有高声呼王文晸者,连呼不已。忽闻一人应于灯下,呼者乃曰:“正东二十里村人有筵神者,酒食甚丰,汝能去否?”对曰:“吾已醉饱于酒肉,有公事去不得,劳君相召。”呼者曰:“汝终日饥困,何有酒肉?本非吏人,安得公事,何妄语也!”对曰:“吾被界吏差直二相,蒙赐酒肉,故不得去。若常时闻命,即子行吾走耳。”呼者谢而去。二君共喜,识之,竟同入凤城,诏为名相焉。


○钱方义

殿中侍御史钱方义,故华州刺史礼部尚书徽之子。宝历初,独居常乐第。夜如厕,童仆无从者。忽见蓬头青衣者,长数尺,来逼。方义初惧,欲走,又以鬼神之来,走亦何益,乃强谓曰:“君非郭登耶?”曰:“然。”曰:“与君殊路,何必相见。常闻人若见君,莫不致死,岂方义命当死而见耶?将以君故相害耶?方义家居华州,女兄仿佛者亦在此,一旦溘死君手,命不敢惜,顾人弟之情不足,能相容面辞乎?”蓬头者复曰:“登非害人,出亦有限。人之见者正气不胜,自致夭横,非登杀之。然有心曲,欲以托人,以此久不敢出。惟贵人福禄无疆,正气充溢,见亦无患,故敢出相求耳。”方义曰:“何求?”对曰:“登久任此职,积效当迁,但以福薄,须得人助。贵人能为写金字《金刚经》一卷,一心表白,回付与登,即登之职,遂乃小转。必有厚报,不敢虚言。”方义曰:“诺。”蓬头者又曰: “登以阴气侵阳,贵人虽福力正强,不成疾病,亦当有少不安。宜急服生犀角、生玳瑁,麝香塞鼻,则无苦矣。”方义到中堂,闷绝欲倒,遽服麝香等,并塞鼻。尚书门人王直温者,居同里,久于江岭从事,飞书求得生犀角,又服之,良久方定。明旦召经工,令写金字《金刚经》三卷,贵酬其直,令早毕功。功毕,饭僧赞叹,回付郭登。


后月馀,归同州别墅。下马方憩,丈人有姓裴者,家寄鄂渚,别已十年,忽自门入,径到阶下。方义遽拜之,丈人曰:“有客,且出门。”遂前行,方义从之。及门,失丈人矣。见一紫袍牙笏,导从绯紫吏数十人俟于门外,俯视其貌,乃郭登也。敛笏前拜曰:“弊职当迁,只销《金刚经》一卷,贵人仁念,特致三卷。今功德极多,超转数等,职位崇重,爵为贵豪,无非贵人之力。虽职已骤迁,其厨仍旧。顷者当任,实如鲍肆之人。今既别司,复求就食,方知前苦,殆不可堪。贵人慈察,更为转《金刚经》七遍,即改厨矣。终身铭德,何时敢忘。”方义曰:“诺。”因问丈人安在。曰:“贤丈江夏寝疾,今夕方困,神道可求人,非其亲人,不可自诣,适已先归耳。”又曰:“厕神每月六日、十六、二十六日例当出巡,此日人逢必致灾难,人见即死,见人即病。前者八座抱疾三旬,盖缘登巡毕将归,瞥见半面耳。亲戚之中,须宜相避。”又曰:“幽冥吏人,薄福者众,无所得食,率常受饿。必能推食泛祭一切鬼神,此心不忘。咸见斯众,暗中陈力,必救灾厄。” 方义曰:“晦明路殊,偶得相遇。每一奉见,数日不平。意欲所言,幸于梦寐。转经之请,天晓为期。”唯唯而去。及明,因召所敬僧念《金刚经》四十九遍。又明祝付与郭登。功毕,梦曰:“本请一七,数又六之,累计其功,食天厨矣。贵人有难,当先奉白。不尔,不敢来黩也。泛祭之请,记无忘焉。”


复言顷亦闻之,未详其实。大和二年秋,与方义从兄及河南兄不旬求岐州之荐,道途授馆,日夕同之,宵话奇言,故及斯事,故得以备书焉。


续玄怪录(上) 作者:李复言 唐朝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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