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阶试炼】我的朋友康米
我的朋友康米
我家对面的饭馆在两年前,生意还不是如此兴荣,名字也不叫“邓记特色小菜”。那时候,木匾招牌的中间还没有特色两字。因为父母总是回来得很晚,所以我和康米经常来这里吃晚饭。
那时候虽然菜色较少,菜里的油水也不多,但好在饭馆老板待人真诚,厨师的厨艺也颇有化腐朽为神奇之精妙,一顿饭吃完总是能令人心满意足。但是我和康米最中意这家店的理由,便是来吃饭的大多是和我们同样的人。他们穿着随意,低声说话,总是对服务员道谢,看着这些人的脸,多多少少能产生一些微妙的共情。一想到大家在吃同样的饭菜,心情便愉快起来。
我们通常会点一盘炒饭,康米只是看着,他不吃东西也没关系。端菜的服务员有些营养不良,脸上满是雀斑,眼睛也小小的。她穿一件宽大的白色棉衬衫,踩着一双灰褐色运动鞋,端着盘自走起路来东晃西晃,我总担心她脚底打滑把菜洒了。每当我向她道谢时,她那双幼稚的脸上总浮起一抹羞涩,眼睛也瞟到别处,和我说自己还不太熟练,总是担心把盘子打翻掉。我和康米便鼓励她说总会好起来的,她点点头便跑开了。
这次我是一个人来的,照常点了一份以前要八元,现在则要十三元的炒饭。服务员也换了,是个样貌姣好的年轻女子,鹅蛋脸,薄嘴唇,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她套着红底镶金线的饭店制服,脚上则是穿着保养完好的黑色高跟鞋,总是哒哒哒地踩在晶莹剔透的大理石地板上。她把我点的饭放到桌上后,不等我说话便去处理下一单了——很多人神色不善地在等着上菜,服务员又只有她一个。
我尝了一口,浓厚浇汁覆盖下的米粒在嘴里四分五裂,每个截面仿佛都被不一样的物质包裹起来,让我吃不明白。我等咀嚼完毕后吞咽下去,过了会又吃了一勺。康米鼓励我多和别人交流,过去我常常和这里的老板以及厨师聊他们的配料和火候,我能清楚知道我吃下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的炒饭属实让我有些糊涂了,我觉得不能用一些别的东西来替换原有的配料,就叫做特色。我想找老板聊聊,但我放眼四周,却看不见老板在哪里。有一条楼梯通往二楼,但是被一根红带子拦住了。
我有点想离开,但又想填饱肚子,我感觉我被一左一右两个方向的力拉扯,无法自已。我很想咨询一下康米的意见。虽然康米一直叫我要独立思考,人人都叫我独立思考,不要轻信别人。但是这就是我独立思考的结果,我得问问康米。但是康米不在,他老早就和我分道扬镳了。
第一次见到康米的时候,我就感觉他十分特殊,他总是站在人群外,笑着旁观。我对他打招呼,他便与我住一起。我的床虽然不大,但是我还是和康米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他对我说了很多,但我听懂的很少。他知道我不懂,但是也不因此生气。我觉得他其实不怎么需要睡觉,有天我夜里醒来,看到他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天空,那时候星星还很多很亮。
康米会和我一起去上学,他就站在我课桌旁,大家都看不见他。我如果上课不认真,他便不高兴。我如果有所收获,他就会像是自己获益一样露出笑脸。我当时没什么朋友,只有一个男同学和我关系不错,只因他长得太丑,所以同学们都疏远他。
康米的建议常常是有用的,我从家里带来吃的与他分享,他便和我成了好朋友。我们总是一起吃午饭,一起在学校里闲逛。我和他说起康米,他顿时兴奋了起来,觉得一个隐形的朋友超级酷。他和康米说话,康米回应了,他却听不到。
有一次,他拉我到食堂后面的角落里,看着四下无人,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钢笔。虽然我见识浅薄,但也能看出来这支笔价值不菲,是名贵的东西。我问他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东西,他说自己的父亲是高级干部,这支笔是别人送的,父亲又直接给他了。
我拒绝了,因为这实在过于贵重。他又挠了挠脑袋,执意要把这支笔送我。我怎么也无法想象接受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要如何礼尚往来。百般推脱下,他又说这样的东西家里还有好多,一直有人给他父亲送礼。康米对此面露不悦。所以我依然是拒绝了。
他很难受,觉得不给我些钱就无法让事情继续下去。于是他拜托我帮他买一瓶饮料,并给我一些额外的小费。康米说这是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定义并重构我们的关系,来让他感到舒适。
我没要那些钱,反而邀请他来我家做客,但那是个错误的决定。我家的装修很破旧,剥落的墙纸,龟裂的天花板,一切都让人觉得不好。他一进我家,先是皱着眉头,然后缩手缩脚地换了拖鞋。我拿出一些饼干和玩具招待他,他横卧在沙发上,一边挠着屁股一边问我父母的职业以及收入。
这些我都不太理解,我本想编造一些企业高管,政府官员之类的职业出来,但是康米叫我老实说,我只好照着印象里的说了。他听了之后就面露鄙夷,捂着鼻子仿佛不愿意吸入肮脏的空气。他摆出一副大人物的样子对着我的客厅评价了一番,听着就好像是在数落一匹上了年纪的马。康米很生气,让我赶他走,我们无法成为真正的朋友。我请他去我的卧室坐坐,他拒绝了。没过多久,他就离开了。
康米宽慰我说贫穷不是罪过,只是大多数的资源都被极少数人掌握了,那些人才是应该感到羞愧的。他教育我说,如果手握重财,不可挥霍无度,但也不能一毛不拔。我和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就去街道旁的公园里玩耍了。
我很想再和康米一起,坐在随便什么地方,聊聊我们以前聊过的话题。我不再懵懂无知了,他的想法我多多少少能跟得上,或许他还未必有我这般能说会道。回到家后,我体态肥胖的继父从我卧室里走出来。我问他见过康米没有。他对我耸了耸肩,一脸奇怪地回答我说:“哪有什么康米?”说完他就摇摇晃晃出门去了。
我走进卧室,一屁股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康米以前经常坐在这里写日记。我用攒了两个礼拜的零花钱送了他一本带锁的精致日记本,他高兴极了。我心血来潮地想找出那本日记本,于是就打开了左手边的抽屉,发现里面只有一把坏掉的口琴。我记得康米以前是把日记本放这里的,可能是我的父母帮我重新整理过了。
在右手边的抽屉里,我把康米的日记本拿了出来,锁已经坏了。我翻动书页,发现每一页都空空如也。康米什么都没有写,或者他写的东西都被人擦去了。我用指尖摩挲着纸张上细细的纹理,仿佛能感觉到康米的笔尖曾在这上面划动过。我想我以前从不曾理解过他,我重新把日记本合上,放进左边的抽屉里,然后拿出口琴用力地吹了一下。发声片嘶哑地咆哮着。
我最后一次和康米说话,是我在大学毕业后。自从我上了大学,康米就消沉了许多。他甚至不同意我去入党,因为我的动机并不单纯,可是我周围人的动机都不单纯,而且往往越不单纯,越能达成目标。我经常和室友混在一起,对康米的话也爱理不理。我发现康米的一些认知太过令人费解,甚至可以说是及其愚蠢的。在我读了四年金融专业后,我才发现我喜欢的其实是文学,这令我无比沮丧,因为我甚至连实习工作都干了三个月了。我已经不可能去重学文学了。
康米不以为意,告诉我人是可以全面发展的,不用在一个方向把自己限制住。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让他仔细看看现实,或许确实有能全面发展的人,但那个人绝不可能是我。他当时有些落寞,但还是想方设法让我重新振作起来。实际上康米从来没有真正对我发过火,在我初中时候,我的父母离婚了,是康米陪我在公园的湖畔坐了一晚上。
后来我也写了不少小说,甚至在一些小型比赛上拿了奖。康米夸我进步飞快,天赋卓绝,如果能全情投入的话一定能获得更多成就。我当时以为他脑子坏了,我的工作已经快把我压垮了,我要怎么才能全情投入?这种落差让我情绪崩溃,我和康米大吵了一架。我质问他为什么我不能获得第二次选择的机会,我质问他如果我去写小说我要怎么才能在同辈人的压力下和亲人的冷眼下生存下去,我质问他为什么我身处的现实与他口中的现实差距如此之大。甚至我出言说,是不是因为只有我肯听他的废话所以才看得见他。
一个月前我换了一家薪资更高的工作,但是周六也要上班,所以我只好放弃了文学作品的创作,对此康米很不满意。但经过了几次吵架,康米已经不再尝试开导我了。恰好是第一个周六,康米让我陪他去公园坐坐,但我正在整理着装准备出门上班。他恳求我不要去,甚至换个工作,宁愿收入少一些。我没有理他,等我下班回来后他已经不见了。
我在家里坐到了晚上,惨淡的夕阳从窗台滑落,清冷的月色从夜幕上洒落。我往公园里走去,看见不远处的天空上人头攒动,就像起起伏伏的乌云一样遮住月亮。我朝着那边赶去,来到小时候经常和康米一起来的湖边。那里有一群人穿着闪闪发亮的西装和礼裙,戴着夺人眼目的首饰珠宝,在湖面上空翩翩起舞。月光照亮他们的美貌,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我坐在湖边看他们不知疲倦地踏着空气,欢快地舞蹈着。公园里氤氲着令人陶醉的气氛,让我也想腾空跃起,加入舞会。就在我将要起身的时候,我看到湖水下面有一张张惨淡的脸,样貌平凡的男男女女,用眼窝深陷,脸颊枯槁的面容正对着我。我转过身,看到了康米面带笑容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