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温《致命失言》（二十）| 长篇科幻连载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下周四，《致命失言》将迎来大结局。

【前情提要】

沈念靠着透支自己大脑未来的计算能力逃出了信息屏蔽屋，来到虞亦言的小城。看到人们在诸言系统的帮助下安居乐业，沈念感到很欣慰，觉得自己的计划有机会得到实施。在保育大脑功能的冰茧中心，沈念看到奄奄一息的诸明，帮他获得了解脱。这时，虞亦言来到了她的身边。

| 昼温 | 2019年“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翻译双硕士。作品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台。《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日文版收录于立原透耶主编的《时间之梯 中华SF杰作选》。2019年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两次入选中国科幻年选。著有长篇《致命失言》。

致命失言

第十九章 结局（上）

全文约2700字，预计阅读时间5分钟

第十九章

第六节

“你是说，你可以，让大家找回，语言能力？”虞亦言又问了一遍。

沈念点点头。她向虞亦言解释了自己的计划：愿意的人接受她治疗的人，可以过两年正常人的生活，然后就会大脑衰竭而死——届时将无药可医，连冰茧都救不了；不愿意的人将被强制绝育，后期回到失智人类收容中心慢慢死去。至于已经变成野人的人，沈念可以帮他们透支一小段未来大脑的计算资源，让每个人都有5分钟的时间变回自己，并在这其中做出独立选择。

“你能做到？”

“我就是这样逃出信息隔离室的，”沈念看着她眼睛，“我能做到，我必须做到。我们还要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尽可能销毁文明的痕迹。只有这样，地球才能尽早在信息的世界中暗淡下去，让巨量信息体迷失方向……”

“那你呢，那……她呢？”虞亦言垂下眼帘。她腹中的小信息体正在世界上最安全的环境中安睡。

“那就是另一套计划了，做到这一步以后才能考虑。但一切的前提是，你必须完全相信我。这个任务非常非常艰巨，我们必须定位到地球上每一个信息密度超出阈值的危险点，销毁物品，劝服常人，绝育野人。哪怕有一个遗漏，那都是暗夜中耀眼的火光，早晚都会被信息捕食者一口吞下……而我们的时间只有两年……我是说我的时间，我不该预设你的选择，对不起……”

虞亦言并没有生气，反而看起来很轻松，似乎没有深刻思考这背后“断绝文明”的含义，甚至没去深究沈念的下一步计划。她听懂这一切了吗？为什么看起来毫不在乎？

“啊，找回语言……”她喃喃自语，好像刚才沈念说的话都是耳旁风。“念念，我记得你，有一个愿望。用语言帮助，世人……”

沈念心里一热。亦言还记得她彼时微小的愿望，正是那信念支撑自己学习枯燥的语言学理论、一遍又一遍教导进步缓慢的失语症患儿……现在，沈念真的变成了一位医生，有机会治愈让文明蒙上阴翳的语言疾病，虽然代价是他们的生命。

她几乎能够在虞亦言的眼睛里看见那个未来。人们重新畅快交流，就像从深海浮出水面。电台里再次响起情歌，市井增添热热闹闹的烟火气，曾被列为禁区的书店重见天日。运用好自然赋予的一套器官，人们表达爱，表达希望，创作史诗描绘着这一段烟花一般的美好时光，尽管往后尽是晦暗。

那时，亦言大概也不会休息。她还要代表这片城区的居民与其他聚落合作，在文明的“回光返照”阶段做些什么。利用自己的多语种天赋，她会化身沟通的桥梁，让世界重新团结在一起。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只会学舌的同声传译，每一个人都必须倾听她的声音。当然，沈念一定会在旁边协助她，作为保镖，作为武器，作为……朋友。

她们会去祭拜导师和千语者，看望守在雪海之畔的小岳。至于那张已经磨得卷了边的机票，她们大概会依照记忆重新绘上文字，然后靠近一颗点燃的蜡烛，看着它从右下角开始燃烧，就像文明其他信息密度超标的遗迹一样，化成无序的无机物飘散在空气中。

“亦言，这段路不好走，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我，我希望我可以。”虞亦言深吸一口气，两颗眼泪落了下来。“我希望可以相信你，但你实在是太强大了，就算反悔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制衡。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沈念，对不起。我答应过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困在这里。”

亦言的话语突然变得异常流利。不知为何，沈念的潜意识判断出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她连接上全球几十万个野人的计算资源，高速运转的大脑将此时此刻无限拉长，世界几乎已经完全静止，连空气中的尘埃都停止了颤动。

然后，她看见一只黑色的言蝶从虞亦言含泪的眼睛中飞出来，翩翩向地下钻去。

第七节

空缺也是一种信息。

在航天领域，不符合预期的信号消失是非常强烈的负面信号；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家人的沉默总暗示着出了什么问题；在广袤的信息领域，孕育生命的行星盏盏熄灭，代表着可怕的捕食者正在一路前行。

当你能捕捉到的信息非常繁杂，规律出现的噪声就会被归进背景音，只有突然消失，你才能在安静中惊觉它的存在。

而在沈念眼前缓慢飞过的黑色言蝶，就是一个空缺的信号。

她早该注意到的。虞亦言说话一直不够流畅，并不是因为病毒已深入大脑。实际上，她作为一个熟练的多语言者，要病毒击破层层护甲影响到母语还要好几年的时间。但她跟沈念讲话时却非常缓慢，一顿一顿，似乎总是被其他东西占用注意力……确实如此，她每隔5秒就要发出一个信号，方向是小城底部巨大的地方下空间。

沈念屏息凝神，在那漫长的一秒钟调用所有计算资源破解了虞亦言眼球上佩戴的多模态话语替代系统，立刻被她的决心震撼。

两人脚下埋藏着一个庞然大物，那是有半个城市大的冰茧系统发生器。那场席卷整座山脉的雪崩发生后，他们竟然回收了全部吸饱能量的温雪粒子，作为发生器的能量来源。他们甚至还“开发”了更多雪山，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高效攫取大自然潜藏的能源。当巨型冰茧系统启动后，整座城市会被一堵将在天空汇合的高墙包裹，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会在5秒钟内进入大脑活性极低的半冬眠状态。不会死去，但也跟死去没有任何区别。

整个冰茧系统发生器的开关，就藏在虞亦言的眼睛里。沈念推测那是一个反触发装置，也就是“摇篮系统”。过去有很多恐怖分子把炸弹的触发装置和自己的心跳绑定，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会不断向炸弹发送“不引爆”的信号。心脏一旦停止跳动，炸弹将立刻引爆。

虞亦言的“摇篮”则更加精巧。她知道，病毒女王随时有可能控制她的神志，所以她把冰茧的反触发信号设置成了有意识的眼动。吃饭，喝水，办公，还有和沈念说每一句话的过程中，她都在控制自己的眼球，每隔5秒就发送一次信号。至于睡觉的时候，她也训练诸言系统学习自己正常眼动的规律，一旦出现异常就停止发送反触发信号，让冰茧像低温炸弹一样包裹着整座城市。

这是一个精准记录亦言精神状态的密码，所以她说话很慢，每次只能说出几个词语。一个流利的句子，将是她的遗言。

怪不得虞亦言可以获得市民如此多的尊重，并且有胆量单独面对病毒女王。她早就知道，在接纳沈念回到小镇的那一刻起，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这里不是家，而是另一座埋满温雪粒子的雪山，一个让陈青曼无法逃脱的大规模陷阱。

沈念看着那只黑蝶飞过，多么想伸手抓住它。但这一切都发生在1微秒之间，她来不及调动任何一块肌肉，也无法替虞亦言发出另一个反触发信号。这就是亦言的决心啊，就算拉上这座小城里的所有人陪葬，她也要为地球上其他生命留下延续的希望。

就算沈念能把这一瞬间拉到无限长，时间还是翩翩向前，什么都改变不了。言蝶终究还是钻入了地下。

诸明已经开始发青，虞亦言流泪的面孔像油画一样定格在眼前。沈念咀嚼着这一刻，迟迟不愿向前。

“别怕，”陈青曼从身后抱住她，在虚空中贴近她的面颊，“雪崩我都可以逃脱，这对于你来说不算什么。集中精力，你可以用千语者的音节点燃地下的温雪，或者是直接用振动分子释放的能量对抗低温，甚至点燃眼前这个女人——对于我们来说，鲜活的人体可是最佳燃料。只是，咒语需要持续念动，会很累，我知道。”

“我已经很累了。”沈念用思维回复，“这颗大脑也很累了。”

“别放弃呀！”陈青曼的手臂像白蛇一样绕过沈念的脖子，似乎想强迫她张嘴反击，“你别忘了，花与君同寂！”

“我没有放弃，”沈念回答，“相反，看到亦言已经把冰茧做到了这种程度，我感到非常欣慰。所有的条件都已经达到了。100%。我们的计划一定可以顺利实施。”

“那你可看不到了。”

“没关系，”沈念与其他野人的大脑断开连接，重新投入属于人类的范畴，投入汹涌流淌的时间之河。“功成不必在我。”

她向前一步挣脱了并不存在的陈青曼，紧紧抱住虞亦言的身体，后者也热烈地回应。两个女孩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重担，在对方温暖的怀抱中号啕大哭。

冷气即刻蔓延，化学物质通过皮肤侵入了每个生命的大脑，让它们陷入了漫长而无梦的沉睡。

在这座冰封的活死人之城中，一只言蝶飞了出来。以振动为信号，没有人可以阻止它飞过千山万水，从深圳一路飞到北京，再飞到更遥远的北方。在雪山之畔，陈青曼曾给另一个女孩植入了种子，正在等合适的时机发芽……

松林在微风中低语，护着言蝶飞入千语者留下的旧日小屋。

小岳在书房睁开了眼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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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大都会》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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