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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琐忆 恶之源

2022-09-25 13:01 作者:梅梳骨  | 我要投稿

 

阿狸,现在是九月,开学季。九月,想到好多。

开学意味着我陪狗狗玩的时间减半,作业增加。不过小学阶段的作业很轻松,我从不为此烦恼。我自认为学得倒数第二差的语文也没有十分讨厌,倒数第一差是英语。轻松的环境多少培养出点兴趣。那时除了翻课本上的插图,我很喜欢翻遍自己已批改的语文作业。一连串的勾叉对错后,语文老师会在末尾打一个优、良或合格的评价,连笔大字笔画明晰。经长久观察字迹,我和几个同样感兴趣的旁桌女生学起了临摹,此后愈得其笔法。我边用笔在稿纸上夸张涂画,边掘开脑中欢腾的浪流。

浩渺凝碧,浪花卷雪,我看到“优”像位身缠绸带、衣袂飘飘的舞者,咸湿的海风沿着礁石,吹开她绣纹繁复的右后裙角;“良”好似伯乐难遇、无人赏识的伤心人,任他天高风缓,满头银饰随着垂头姿势,于胸前当当玲玲;少有的“合格”化身外观不合实则协调的二人组,她们赤脚弃履,追逐嬉闹,其后的金色沙滩留下串串脚印……

好像还有吧。还有她们各自携带的多则二三颗数的奖励星。那些或横躺或右斜的连体一笔画,我想,必然是姑娘们于游途中采撷之花束。

然而,学语文唯一的兴趣随着小学毕业消散无影。初中是一切崩溃的开始。

我埋头写着数学作业,大脑还沉浸在计算题中,忽然有人叫到了我的名字。“小忆,你叫小忆吗?”一抬起头,就见到语文课代表婷婷陌生又冷漠的脸。她正站在课桌前俯视着我。

一直以来,没什么事的时候能与我说话的人尤为少见。我又记起家里“要多与其他同学交流,一个人闷着会没救”之类的劝告,所以我想在新环境给人留下好印象。我扯出一道别扭的微笑,向她礼貌地点了点头。

婷婷的目的出乎我意料。她说:“哦,老师找你,让你带上课本去办公室。别忘了,是语文老师。快点。”

“好的,我知道了。”我心怀疑惑地低下了头,可,顿时没了询问究竟的勇气,甚至不敢再对他人多说一句话。听着婷婷的脚步声远去,我翻桌找出了语文书,离开座位。在室外才想起,因胆怯,忘了问办公室在哪里。我从一楼找到初二学生待的二楼,才问到办公室就在一楼,我们班隔壁。每年级的老师和学生都同一楼。我脑中还停留在小学老师按科分配办公室,根本不清楚这里是按年级分。

我报道完推门再走进,班主任周老师看了看我。我没脸皮地凑上去问她语文老师坐哪。她说她后桌的位置就是,现在人不在,等会儿到。周老师说完去了教室。等待的十几分钟里,我呆站在那一桌的右侧,等得像个傻子。然后推门声传来,她可算来了。

“为什么不交作业?”到办公桌旁坐下,那个女人问道。那刻我才知道,因为她一上任就急着收前几天的作业来批改。语文课代表昨晚来收作业时没有提醒我,我不知道要交作业,她就发火了。

“我真的没发现课代表来催过。”我如实说,“要么我写作业太投入了根本没看见她。”因为如果我不写作业,强制性的晚自习没事可干了,我写的是数学。

“太—投—入,呵—”她用扭曲的语调重复了遍,压根不信我的意思。接着一眼瞥见我手里的语文书,直接命令,“拿过来。”我递过书。她哗哗跳过几页,又翻回第一课。而那首诗,将成为这三年里我最憎恨的一篇课文。在、山、的、那、边,五字题,四段诗,三道课后练习题。逐字逐句,十四年后,依然牢记,当然是以我新编的故事体句式牢记——我想象山的那边架起了一道彩虹,通往对面遍地黄金的藏宝地,然后我就有钱了。还不是因为怨恨太容易记住。

“才写了这点东西?”她面露不满和讶异,指着那一页我的蝇头小字,怒笑难辨。“看看,你这也配叫‘笔记’!”

我低着头,小声地回答:“原先那个老师只讲到第三页的第三节,记下的就停留在这页,所以……”

“所以,你用这种态度学语文?还等到教到那里。没教过,你不会动笔了吗!”愤怒地夺过了我的解释权。

我有理说不清,但仍摆出事实。“我看到同桌也才记到这页……还有后桌她们,然后以为……”

“呵呵,要提几个人当借口啊?”她冷笑着,“偷懒偷到这副德行,又赖别人,见过的学生里只有你这样了!

沉默无言,头垂低的我不好继续说理。我忽然明白,她绝不会让我的辩白占上风。见我不再多说,证明我已认错,而她之言必为真理。她把书略微推前,好像责任心满满地给我指导:“要改正也可以,拿你的态度来。跟你说,这里每个字词、段落都去注解,弄明白,学透。光记课上说的有效果吗,够考试吗?”

每字……

她最后说:“没问题了,可以回教室。但要先把语文的补上。明天,我会检查。”

奇怪吗?两眼只盯着语文书的那三四页,我都毫无愧色。不解,为什么是我错了?手表上的时间划过了四点整,我已消磨掉半个多小时,仍不知道有什么好注解的。可是,我不给她写满的话,明天还会这么挑骨头。

我想到的办法很丢人。我先向右边最近的坐靠窗第一组的小张借来她的语文书,打算参考她的摘记。接过翻开第二页,意料之中,小张仅两小节记有寥寥几句,还没我摘抄的字多,课堂或许也没我用心。分明是故意针对。即便我找到一个将课上老师的任何话全部写下的人的记录,尚做不到填满页面,每字每句分析透。一本不够,就两本。我借来了小张那组所有人的语文书,共十来本。本本翻到第二页,摊开桌前,我开始东拼西凑,奋笔疾书,依然达不到每字每句的完成度。

完成进度慢,我正好找到不去食堂吃晚饭的借口,学校的饭菜非常难吃。饭卡充的钱当晚没扣走肯定让有些人焦急,五点多,食堂检查完没见到我的班主任赶来说教。“她刚刚当上的老师,资历不深,不怎么会教学生,体谅体谅她。”周老师说着,又催,“别较气了,去把饭吃了。”

那个女人四十岁左右,和刚毕业来校教书的年轻人毫无关系。根本就是糊弄我的话。周老师催个不停,我硬着头皮到食堂,仍气不公平和恶意,等脑袋空下来,冒出了辍学回家的念头。可是妈妈那天上夜班,家里只有爸爸,回家肯定一顿臭骂。

第二天下午课间,我到办公室把语文书交给她。那个女人粗粗一翻,仍一脸不满。“上课确实就讲这么多。”我说。“上课讲什么就只记什么,难道自己不会写?”她说完这句没再说,是过关的意思。可能周老师跟她说了我昨天不肯吃晚饭的事。

恶意针对我还有后续。初一刚入学的一天早自习,我早早赶到教室想先把东西还回去。我不知道晚自习结束前必须交上当天作业的规矩,前几天嫌碍事已把新发的练习簿全搬回家了,昨天布置的作业没办法写,而交作业催得急,便向同班老同学秭晴借了本。我丈量着左后方的秭晴与我这桌的距离,抡起那本练习簿,投掷了过去。本子堪堪划过她的课桌的右侧边沿,哗啦摔落至地。

秭晴这才察觉,低下头,从桌下捡了起来。她又往我这边望来,只是目光有点奇怪,带了些旁观大事件时才有的意味。更怪的是,此刻,全班一齐抬起了头,用观看动物园濒危走兽的眼神紧盯在我。有惊奇,有动容,有嘲讽,也有幸灾乐祸。

“别人都在认真自习,看看你干了什么!打扰他们学习,想过没?”身后是那个女人夹着火药味的责备,似要让我羞愧到原地自焚。

我转过身,犹豫着想解释原委,却没机会,便以不太标准的站姿松散地站着。直到她瞟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坐下”,这才提着心坐下。

她快速讲起一番“大道理”:“细节决定成败。有些人做小事都差劲,一个劲影响别人,来这里也就混混日子。这种人,对于上进的学生来说,要尽量远离。”她扫视一周我们班,摆出上课提问的架势,“你们说,对不对?”

这时的他们,可没了早自习背诵课文之余仍敢偷闲聊天的勇气。他们无一人开口,皆沉默无语。然后,班干部领头下,全体剔除了我以后的大多数,向老师缓缓点了点头,示意赞成。我只好把头埋得更低。不得不承认,他们优雅如上层贵族般,挑不出毛病。

“下面,我提前布置几个课堂任务。首先,第一课全篇背诵,第二课预习,书上必须留下笔记,别学某些人懒惰……”

早自习,自习,明明是干涉地学习。

积极性不止被她打击。因为规定晚自习不能吵,课代表婷婷走到我这组,一句话不说站那儿也是收作业的意思,前后左右见了都把作业递了上去。我不是入学两三天就和谁都交好的人,别人没看见课代表还能相互提醒,我只能没发现。于是,半年后的另一件事也合理了。

初一下学期一开学,那个女人规定等她教完几课,会再次收假期作业,主要为了检查学生在学完新课后是否订正了。她放下狠话:“没有订正过的,就把作业扔进垃圾桶。”班主任要求“每人另外买各门主课的课外习题”, 正合她意,用来布置了寒假作业之一,而那次收的是自己买的习题本。四十多人的作业,我也不知道她后来对着参考答案检查了几本。教学默认的规则,语文题目的订正只能订正成标准答案,参考答案已交,我以自己的理解订正了一遍,我觉得我的理解也应该是正确的,明显又不被待见。自认订正不出标准答案的同学一波波跑到办公室,在作业被扔前拿回。起初我真没意识到他们干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我关系差到班上无人帮我。直到下一次发作业,全班只有我没发到习题本,询问课代表才明白怎么一回事。

我忙跑办公室问那个女人,可不可以把课后习题本还我。“那本啊?”她轻飘飘地说,“我看垃圾桶刚倒完,那本没人来拿,是没用了,就扔垃圾桶了。”我急忙找起办公室垃圾桶,桶里很干净,刚刚倒过。倒垃圾每天都倒,习题本没了。

习题本是很厚的大本,记得红封面上印字较多,设计精美。因为是老师布置的作业,爸爸才带我去书店挑的。书价二十块左右,对没有一分零花钱的我来说是笔巨款。当天晚自习结束回家,我没好意思和爸爸妈妈说,我被整个冷漠的环境震惊了。

要赔偿,你觉得可能吗?

接下来更为可笑的莫过于某次考试后的家长会,爸爸得知了习题本被扔的事。虽然我的分数勉强看得过去,他硬拉着我向那个女人道歉,因为他认为我惹老师不开心了,我是班上唯一一个书被扔的,给他丢脸了,很没面子。他还说,语文老师和你大姑姑以前是同学,算我们半个熟人。那个女人别提多高兴了,就因为她是管学生的老师,老师怎么会有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损坏他人物品竟也不值一提。

渐渐地,我翻语文书、写语文作业总无精打采,潦草应付。小学时我是为赶着看电视,快速写完语文作业,边写至少边有在用心;初中没有看电视的条件,我照样提不起兴趣多看语文作业一眼。事实上,那个女人改作业相当偷懒,隔三四篇课文批改一篇,她只有考卷认真批。

受气必然要出气。每到周六,我取出丢爷爷卧室后桌的一只塑料材质的发声气球,使劲往墙上砸,气球发出尖利的仿佛哭叫的声音。砸不破可以无限次砸。我给那只气球取了个名字,“语文老师xxx”。等气消,放回气球,我开始逗两只狗狗玩。

6岁的阿狸体型大小还是老样子,增大幅度微乎其微。背上和脑袋的棕毛颜色倒是深浓几分,浅褐带黑。除扫帚尾的浓厚白毛外,四腿的浅白毛发脱落不少,为此遭来妈妈的臭骂也不轻。至于这张脸,也有长久挑剔狗食的影响,瘦长面窄之余,突出了黄白皮毛覆下的大长鼻。她乖乖应声而来。家里的小狗已换成一只黄狗,阿狸第七批孩子之一,生于毛绒死后的半年,07年秋。我取名他“皮皮”。

皮皮顽皮不听话,我和爸爸给他取了“皮蛋”的绰号。我们常逗他说:“你叫皮皮还是皮蛋?叫皮皮,说明太皮了,要打屁股;叫皮蛋,那可以吃了你。”小黄狗似乎安静下来,嘴边正咬的垃圾丢到一边,朝我们摇起尾巴撒起娇。皮皮四五个月大时,一次外出散步使他意外受伤。被带坏的阿狸和他掘开了我家的狗洞门,半夜在外溜达。那天夜里,一声由远及近的小狗惨叫差点把我吵醒,我第二天一早往狗窝看去,到底怎么回事。

小狗狗被碰见的别人家大狗咬伤了脖子,右侧还在渗血,染红了脖子周围的黄毛。他好像伤得很严重,被咬去了大块皮毛,血肉残忍地暴露在空气中,变细的脖子歪撑着狗头,让人心疼。皮皮痛得呜呜轻哭起来,见我们都来看他,一双棕褐大眼睛扑闪扑闪,似乎想说再也不敢皮、今后听你们话的意思。皮皮躺狗窝休养了两个月左右,毛发渐渐重生完整,伤口愈合。活过来的小黄狗又脚痒起来,时不时钻出狗洞,遛在外头,半天喊不回家。从他活蹦乱跳的样子已完全看不出曾经的重伤。

妈妈生气了,天下大雨,仍喊不回皮皮。她趁着出去倒垃圾逮回了小狗。还没进门,皮皮的呜呜叫又传来,他似乎想高声哭叫表示抗议,四脚忙得乱飞。妈妈一手提簸箕,腾出一手捏着他脖子的皮毛便轻松拎起了他,任他手中挣扎不停,就像古装剧里走进营帐的士兵提回一颗刚砍下的人头。待客厅看他们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刻想到了这个比喻。

家中养过的每只小狗狗都怕妈妈。妈妈有时只是到院子找东西,灵敏的小狗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即刻窜入狗窝,压低了头缩着不出。妈妈一离开,小狗狗又满身活力跑到我面前,翻身打滚。晓晓之后,爸爸很少用扫帚打等粗暴的方式教训狗狗,小狗狗最怕的还是妈妈。我和爷爷最受狗狗们欢迎,小狗狗朝刚回家的我们冲过来,两条前腿高举,学着人立,不时跳起又落下。爷爷说,他们会拜呢,我们家狗狗独有的技能。一定是先学会拜的阿狸教给了小狗。不过阿狸有种令我疑惑的姿势没有教给小狗们,她趴坐时两条前腿偶尔会交叉放置。妈妈有天下午见了说,她自己玩呢,又改口说她在祈祷。

我一把抱住皮皮,有些吃力,小狗狗长肥了。出生的皮皮可是三只小狗里最瘦的,表现最老实,总抢不过他们三只共用的一碗饭食。三只小狗狗馒头似的圆脑袋挤在饭碗里,瘦小的皮皮被挤出碗,嘴边挂着饭粒跑回了狗窝。爸爸说,他以前装的老实,现在本性暴露,成了颗皮蛋。我放下皮皮,进客厅换鞋,取下书包。皮皮兴奋地来回狂跑,连续跑进客厅又跑出,最后欢快得像一支发射的小火箭迅速地窜来。我再次抱紧了他。

有狗狗的日子减轻了我与日俱增的烦恼,狗狗是我精神崩溃时的救星。烦恼仍是学校带来的。

初中开启了我的厌学情绪。小学毕业前,我剪了男式短发,自以为能装出与人为善的开朗性格。外表能装,可一开口,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聊天。女生们课下聊着热播剧,我除了不感兴趣也不可能有时间看,所以我插不上嘴。当时电视剧不都是每天几集的播放模式吗?晚自习结束已经八点半,这里的学生大多是住宿生,她们宿舍装了电视机?否则怎么可能每集不落地看完?直到听到两个女生聊起昨晚宿舍看手机放的电影如何如何,每人一部手机或一台电脑是她们的标配。我很嫉妒。有钱真好。

我试过努力搭话,最终都是弄巧成拙。拌了拌食堂难以下咽的饭,我听同坐餐桌的她们聊人生聊理想。小琴说她未来想当空姐,几个女生不看好,说不明何意地啧啧起来,不见小琴反驳。我凑热闹过去说:“遇上空难怎么办?”小琴立马转向我,生气地说:“你就会想些倒霉到家的事!”她们提到八卦,说八卦别人过分了,我好奇地问:“‘八卦’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劳技课教我们制作八卦锁,那个八卦是名词,她们说的显然是动词。没人当即回答。一个女生敷衍地说:“就劳技课那把锁。懂了没?”回到教室的我转过头想和后桌的小轩说几句话,被她说烦,我没及时转回头,她语气重起来,我只好趴回自己课桌。

我想对瑾瑜讲我最近的一个梦,她和几个女同学跑到了我梦里,她们化身配有红披风的超人,翱翔天际;而留在地面的我,一个人孤独地荡着秋千。但我其实和瑾瑜、秭晴她们那些小学老同学不怎么熟,借练习簿引发的事更让我不好意思再对秭晴开口。

下午刚上班会课,班主任把我们叫到二班隔壁的空教室,让我们把这里的多余课桌都搬到对面那幢楼的第一层。照她合理考量的意思,两个女生搬一张桌,一个男生有力气各搬起一桌;分配下来,总有已搬好的男生和分配完女生仍不无人动的课桌,所以,周老师又建议,多几组采取一男一女的搬运方式,这些男生得多出份力。

看似随机组合便能完成任务。自然女生与女生关系好的一组了,慢吞吞搬的半路上还可以聊聊天;搬到目的地返回这边的男生呢,看有搬来一桌也很吃力的两个女生,就直接自己揽下来,叫她们回去好了。而我都不是。关系方面无需多说。什么也不做又要被骂,我只能一人搬着桌,目光费力地跃过腰前的桌面,判断前路是否存在障碍物。我磕磕绊绊地到达了对面安置处,手臂和腰肢非常酸疼。剪了短发又矮小迟钝的我假装自己是个男生。

实际上不过是可笑的免费劳动力。08年国庆节的调休导致休假前连续读书的时间格外漫长,共七天。做值日规定按每四人小组干一礼拜地轮流下去。我在第四个小组,排到的开学起第四个星期正好是调休周。值日怎么不跟着调?哪会有人抗议,即便是同组的平时气急就说难听话的小轩也成了明面上的老实乖孩子。于是,七天上学,七天早睡晚起,七天每日拖地打扫三遍。我扛着拖把找到紧靠北面围墙的水槽,拧开水龙头,发起呆来。哗哗声混着墙外下班放学回家的人声,一墙之隔的校外人家已升起炊烟。我想到家中烧柴的味道,烟味从厨房弥散至狗窝,刺鼻又亲切。不远处似乎响起我在爷爷卧室放电视的声音……从那时起,每逢值日便是我的发呆延展日,不管作业还写不写得完,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没有晚自习,没有值日,现在我拿着遥控器正看什么电视节目呢?

后来高中年轻的历史老师教训学生说:“我们学校以前没有晚自习,你们知道为什么有的?没有晚自习,学生连作业都不肯写。规定晚自习后,状况好了……这为什么?告诉你们,就一个字,贱!”

虽然我很想看电视,但我都是先完成作业的。因为一部分(也许绝大多数?)人的错,所有人必须跟着认错?我从没觉得晚自习给我带来过好处。自从上了晚自习,我见识了别人的享乐方式,我好羡慕他们写完作业借到课外书看起来。我只是个与人关系极差的穷鬼。积极性在无限的羡慕嫉妒中一次次受打击。写完又不能早点离开教室、结束晚自习,所以我的作业越写越慢,表面看来我很认真地握笔钻研,其实没在看题,我早已神游天外。

三年晚自习,我没有一次在学校里写完过作业。作为走读生应该好点,八点半回家补上作业。可我仍在神游,最后打着瞌睡磨蹭到十点左右,快速乱填乱画完。哪来的因材施教?对,我是废材,废材不是材。

后来第二年更气人。根据日历表推算,我那组值日排在休假返校后的短星期,一礼拜四天上学,应该只需干四天。国庆前连读七天,按理前一组做满七天。可他们干完五天,第六天起剩余几天都扔给了我那组。我不解,询问组长,举出初一那年的实例,但她毫不在乎。要不是没去处,真想罢工。7、5、4都分不清的数学白痴还想训斥别人数学差?真可笑。

强制性观看的影响,一场周五放学后的篮球赛,在我看来,赛后远比赛中更精彩。不接受比输了的优等生们鼓动着喊起“虽败犹荣”的口号,回教室的路上越喊越大声。博学的她们同时不忘用包含荡妇等意的英语单词暗骂赛场对手。不得不承认记性真好,那几个S带头的单词是英语词典上的生僻词,不刻意背很难拼写出来。

不久前的赛中,观看的优等生们还热聊起一个人。当时比赛两班的班主任都到过赛场,那个班是一个女老师带的。但不知是谁突然曝出那个女老师是我们班科学老师的妻子。我听着她们的聊天声啧啧嫌弃起来,言论所恶不过外貌,好像科学老师有多英俊似的。静玉后来问起我,我们班那天回去路上在喊什么,我才知道她是那个班的学生,她应该也看了比赛。我便复述了一遍被强制剪短发、穿校服的守规矩好学生们的原话。

人人对隔壁学校持以优越感,一二九活动仍跑去隔壁的体育馆。活动具体节目,包括我们班同学演出过什么,我不记得。印象深的,却是跟着旁边同学傻笑的,翻来覆去一个样的相声——《免费电话》。没错,就是07年春晚节目之一,原封不动,无聊至极地第二次演绎。听过原版大致台词,我自然不再觉得好笑。可是,别人既然笑了,身处同一个班级的我要是不笑,怎能显得合群?那就随众笑呗。说来不知是太巧,还是未过的流行风头之盛。三年后高一观看的一二九节目里,身为班级一员的我再次看了相声《免费电话》,再次随大众地发出笑声。但这次谈不上照搬。比如,正通话的亲爱的“老婆”和其后的“丈母娘”终于由女生饰演,虽然那句快腻了的“比杨贵妃还丰满”依旧留着。一年后高二活动又复制了一遍。

以前倒没这么反感。小学四年级的六一节,慧君与一男一女两名教师站舞台上唱起《吉祥三宝》。这首歌在当年春晚很流行,广为人传。像我们这么大的小孩,会对此印象深刻,多半因为演唱的小女孩。我记得除夕夜第一次听到时,主唱的对答由汉语转为蒙语。同坐电视机前观看的爸爸又说,别人家的小姑娘怎么怎么优秀。而我听了,顿时想到低年级时,爸爸曾把作文书上的拼音文段当成外语优异的学生之作,然后一样地夸起别人家孩子的那件事。我从他手中拿过书,没看几眼,直接指出了习作真相。当时可真令人哭笑不得。但后来几年,再听到家里这种不切实际的夸赞,我应都懒得去回应了。

台下早已转移的注意被慧君的歌声吸引回去。演唱女儿部分的她和两个大人对唱默契,流利而不失自然,问答也深得原版韵味。她柔美的嗓音多少使观众回忆起节日喜庆、合家欢乐。各个齐聚了目光,仰望着这位优秀的女孩。那个周六,连不知她为我班优等生的歆儿,一谈及六一活动,就说起她:“那个女生真的很自信。”

必须组合、必须服从是我反感的。每次休假前总造出恶心人的事。清明休假前的最后一堂自习课,班主任可能告知了下周去春游,带足旅费,以及为之做点准备工作的事情。班里顿时沸腾,除了我以外的人都欣喜地议论起来。她全英语说的安排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仅能听出较为肯定的“new year”、“plan”。 班主任讲完就离开,全班讨论得更为热烈。我舔着脸前后左右问人。

“老师说的那些英语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反正好事呗!懒得跟你说。”

“好事……那,那是下周休假延期,不来学校了吗?”

“对对对,不用来了。你下周不来都没关系。”

得到的的确是这样的回答。清明最后休息的一天,我一遍遍地对妈妈说,明天不用去学校了,我也不想去。妈妈一个劲说,怎么不去了,难道不上课吗,应该去的是不是。她叫来爸爸,合着一通数落我,第二天紧盯着我进校门。

“其他人都要出发了,怎么你什么都没带?你上周听没听我说烧烤?”班主任很生气。我到那时才第一次听说“烧烤”这么奇怪的两字名词,我是个乡巴佬,反应不过来。我想说我不想去,但按老师一贯的规定,每人必须得去,必须交钱。所以,我只能小声地另找了借口:“前几天一直下雨,我以为今天的天气或许不太好……”“你以为,你以为!知不知道,你耽误了你们组?准备充分的同学会怎样想?”她愤怒地打断了我。见我不再出声解释,她也平静下来,说:“先把车费交了,再快点去车上。”“老师,我……晕车。”我艰难地说。“这么娇贵啊。有几位晕车的同学不也参与了吗,你站前面不没事了。”她不以为意地抛下话,离开。

依然被迫挤到校车后座。我不知该讨厌汽油味使人催吐的感觉,还是感谢它盖住了我的经血味。我那天确实不适。车里,他们收起车费,每个人交一百块。没钱。零花钱从来是我眼中的奢侈存在。自小学那件事后,我一再控制自己花钱的欲望。我书包中仅有的两百块是为去食堂充饭卡,卡里只剩二三十元了。后来还是被逼着交了钱,被逼着参加了什么烧烤。

清凉的小雨中夹杂了肉质炸焦声、铲锅声和吵闹的人声,可闻见烤糊味,孜然、胡椒味很重,油火烟熏味刺鼻。我忍着恶心离开指定的烧烤摊,跟一部分同学去爬了海边的山。再说班主任说得那么正确有理。“多参与参与,这个时候走动才有助于消化。”尽管男生没全走,但也有部分与女生们一波一波跑着上山了。

我拖沓地跟在后头。整个人昏昏沉沉,感觉鲜血快把我淹没了。可我要是留下来,根本不会亲自爬山去的周老师肯定找到了机会,跟我大谈特谈那番道理。疲惫地行走草木间,山间海风吹来我的记忆,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葬礼后的岛上,难过得想哭。此时看岛的狗狗肯定换了一只吧。我又怀念起小学的春秋游野餐活动,我吃着前一天超市买好的零食当午饭,老师不会制止你说怎么这种东西当饭吃。即使小学三年级有次野炊活动每组煮了大锅饭,想说不好吃就说不好吃,想不吃就不吃,脾气好的同组同学嘉媛说:“不好吃,咱们倒了吧。”然后我们一起倒掉再返回,六人小组里分起了橘子,当时我没带够茶水,拿到橘子真解渴救命……催着走下去,越过这边山头,还有后一座相连的山。一点都不好。

下午绕远路回到烧烤摊,还必须参加实在无趣的分组比赛活动。沙滩游戏,我稍微拖了后腿,便招致责备和骂声。

所谓合群,所谓融入适应,所谓集体利益优先,根本不许个人独有意见的声音存在。

催着排队简直莫名其妙,由几个老师领队,一班在前、二班跟后,陆续参观烤摊附近的那几家店。转到其中一家纪念品专卖店时,迎面所见是满架满排的木质装饰礼品,外观一般却价高。多数学生觉得新鲜,可这早已无法引起我的兴趣。男生都沉默地跟紧了队列,女生们兴奋起来,看看前台,瞧瞧后架,拖延着队伍行进速度。我眼看着她们几十、一百地,毫不吝啬地大掏腰包,就为买件怎么也看不出名头的小物件。好羡慕……可我将负债累累了。

临走前小组组长算账,每人分摊买食物花的钱,最后交给她,她意思是每人交一百块钱。催我交上后,我身无分文了。有个组员看出我快崩溃的表情,知道我什么也没吃,根本不想来烧烤,便问:“如果小忆不来是不是不用交钱了?”组员小英马上说:“她不交钱也得交,人今天没到就第二天到校了交钱,这是均分的。”

下午四点左右回校后,我留在教室没去食堂。不吃晚饭又被逮到教育。周老师盯着我完成食堂打卡,让我明天一早把钱补上。回家要到了钱,我再次被数落一顿

我一直忍着脾气。我不喜欢小英,那个英语课代表。

集体生活不正想教我抄作业是对的?自习课,小轩等几个优秀生翻到英语报印有参考答案的反面,大大方方抄起来,反正老师不在。我也学起了他们。有些题不放心是否写对,再说向优秀的人学习会有错?翻了几题,不知道周老师什么时候来的,反正我又被叫出教室,慢吞吞地挪到走廊。身后是窗户和室内一看老师离开立马好奇窥探的学生。周老师也不再顾颜面,劈头严厉地训斥起来:“小忆,你看看你!英语那么差,上回才考几分,还不动脑筋、抄后面的答案!今天正好被我逮到,不然以后呢,你还想抄多少……”

我的思绪飘如轻风,吹在九霄云外。我不知道她训到哪里了,费了几句口舌。反正根本不容许我插话,作任何必要的解释。

我一脸无所谓的态度很快让她恼火了。她调整了训话角度,继续厉声说:“现在就知道抄作业了,你考试怎么办,中考哪里去抄?亏你爸爸还叫我多关照什么的,一个劲地苦求,还有你妈……就你这种散漫混日子的样子,整天践踏着他们的苦心,怕是你早没救了……”

刚说起爸爸之时,我想到讨要的钱,眼睛有些发酸了。但她得了话头,攥紧了这点不肯扔下,趁机一直教育到我眼底泛起泪光,满脸因羞愧而通红为止。可这耻辱的一幕,偏被刚从走廊经过的小英看见,她咋咋舌回了教室。

周老师瞥了瞥那令她骄傲的学生之一,等再转头,新生的蔑视目光已然投给定义为差等生的我。“你听进去了没,懂道理了吗?”她的语速缓了下来,终于打算放过,“说的这些话,给我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写作业。不准再抄!”

回到座位,小英正站后桌旁和几个同学聊得热闹,他们往我看了几眼。“你们知道小忆被老师批评什么表情吗?提到她爸爸那个忍住眼泪的样子,憋得……哈哈……”小英捂嘴笑说。

优秀生们还在抄答案。这次是一人写数学,一人完成科学,几个人分配着解出答案,然后互相交换来抄。用时减半,非常高效率,佩服至极。

一切合理了。英语、科学两科要求摘错题,英语题必须手写摘录,好在作文、阅读不在抄的范围内。抄一小题简短的选择、填空自然容易些。科学的则大多为易错的大题,应用、压轴题都得算上。科学老师倒是“仁慈”了那么一点,允许我们剪贴在小本上。但是,两道题刚好卡在试卷的正反面同一地方时,总有其中一题是必抄的。这种情况下,选择题目字数少的抄,字多的剪下来吧。而那些优秀生们可真厉害。盯紧别人无需修订但她们需要订正的题,拿来别人的卷子剪一剪、粘一粘,自己都省得动笔了。

你也问别人要不用剪的卷子啊,还不是性格不好嘛。可我和他们说什么都是错的,我说的都不是他们爱听的话。反正都是我的错。

早晨的跑操锻炼规定在教室前沿围墙跑6圈,七点开始排队跑。早自习六点四十前到校,我连口饮用水都来不及喝,坐下取出课本摆好,交完昨晚作业,马上到教室外排队。我尽力跑完很多次,不曾请假。只有一次喉中上涌,实在撑不住,跑了三四圈退到草坪边,大张嘴呕吐起来。吃下的早饭,一个鸡蛋饼,一点米饭,全化为一滩黄色液体吐在了地上,清晰可见几根细碎的青葱飘在蛋黄液里。老师们围过来,问的说的是这些——“你早饭吃太晚了吧。”“六点吃的?六点吃的到现在应该没事呀。”“素质差,缺乏锻炼!”“鸡蛋油腻,少吃。”

我已经没胃口了。我这时爱玩一种饥饿的游戏。食堂换了家承包,学生一律实行包餐,每人期初扣除一样多的钱,每人分到一样的必吃食物,每人必须保证吃饭时间人在食堂。再无买饭、打卡。我的饭卡里还有没花完的三百多块,但再也拿不回了,事实上,直至毕业也未拿到。前一家卷着铺盖,也卷走了若干人家的血汗钱,说不定只有我家认为是血汗钱,说不定只有我没退到钱。因为听说住宿生的早餐依旧是刷卡自选的,因为有次全班上交饭卡带去处理了什么问题,有个老师拿到我的卡,还很吃惊的说“这卡里三百多块没用呢”。只有我。学校是不用负责的,他们都说拿钱的是食堂。

一离开餐桌,看到数根墙柱一连贴有“节约粮食”字幅,颇觉讽刺与扎眼。我端着嚼过两口的饭菜,毫不怜惜地将其通通倒向食堂门侧的食物收容桶。空了的餐盘被我出气似的摔至餐具回收箱,发出金属特质的重响。这样的声音虽不好听,但你扔我扔,大家都扔起来的时候,铁质轰轰鸣响,挺能刺激精神振奋的。至少我是振奋到了。

中、晚两餐后的晚自习,我腹空如也。肚子叫饿的声音在自习课上格外响亮难听,只好强行给自己灌了几杯饮水,肚子立刻听话地胀饱了。但是,这种办法维持不过第二节晚自习的上课铃刚响。如果这节课正好老师要教点内容、讲几道作业题,可以盖住肚子叫声。而多数情况下,老师要讲的全在第一节晚自习说完,下节课自然用来写作业。

我接下来用了憋气办法。鼓入的气体竭力填补着肠胃空间,十分不容易。我气鼓得快呛出泪来。压抑地熬完四十分钟。晚自习第二节结束,走读生可以回去了。可我既没写完作业,回家得继续写,又需花时间吃点心,往嘴里塞三四块家中准备的香橙味小面包。

饿死算了。这次咽下去的香橙添加剂和淀粉有种催吐的感觉,前所未有的难吃,好恶心。讨厌的东西又多一件。

当我坚持每天这样两餐饥饿,日积月累,肚子叫得似乎不那么频繁了。饿久了真不觉有多饿,胃空肠轻,走路飘虚晃荡,仿佛云端漫步,恍如修真飞升。我小心地找准落脚点,轻跳着过了走廊。可是,我在这时候忽然怀念起不久前饥饿的感觉,曾经对食物的渴望是怎回事?才不!我还没享受完饥饿才能给我的成就感,那种修仙超脱的快意。

饥饿是拯救我的解乏游戏。学校太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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