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死
罗伯特·卡涅还是死了,死在了撤离拉赫沃主城的第二天,死因是术后综合征引发的坏疽和肺部感染。我们把他切下来的左臂和他埋在了一起,甚至没有给他立一块碑,因为帝国的士兵很快就会赶到。我们甚至连为他感到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因为骑兵部队在不停的袭击织工起义军,这场大流亡从霖尽59年3月持续到霖尽59年11月,起义军人数从开始时的2.8万余人锐减至1.3万余人,不过总算是在塔哈姆管制区扎下了根。
接替罗伯特·卡涅职务的是一个名叫扬·塞恩斯伯里的中年人,这个人身材消瘦,面色苍白,甚至能从他那毫无血色的皮肤上看到青色的血管。坦率来说,我不喜欢他,这个人总是一副阴鸷的样子,让我总担心他会一边笑着和我说话一边抽刀把我砍成肉酱,不仅如此,他还经常神神叨叨的,手里经常抱着一本厚厚的经书,嘴里念叨着一些神啊鬼啊的拽词儿,叫人半懂不懂的,战士们都不喜欢他,给他取了个诨名叫“卫道士”。不过他打仗确实有两把刷子,可以说把“爱兵如子,用兵如泥”这八个字使用到了极致。
尽管士兵们不太喜欢他,但另一个人却和他臭味相投,那就是神甫科尔克劳,与瘦成一根麻杆的塞恩斯伯里不同,科尔克劳心宽体胖,总是笑眯眯的,仿佛根本没有什么愁事可以难倒他,但他的小眼睛里面经常闪过精光,特别是他经常用黏腻的目光不怀好意的看着我,令人作呕。当然更令人作呕的是,他同样的目光也经常粘在织工起义军家属中的幼童身上。
我蹲在护城河边,一颗一颗地数着腰带上的子弹。被阿葵娅半强迫地加入起义军之后,尽管朔罹寒说除了武器弹药,其他我缴获的东西通通归我,但这些钱币并不能变成子弹,故而我的子弹存量正在急速下降。
“子弹还有多少?”阿葵娅在核心里问我。
“只有10发了。”我苦笑,“你当时带出来20发,这几年打出去一半儿了。”
“放心,接下来会进入一段相对和平的时期,”阿葵娅安慰我,“应该不会有大仗要打了。”
“但愿吧。”我将手边的鱼竿用力的甩出去。
这根鱼竿是我在到达塔哈姆当天制作的,在现在的地球上,钓鱼并不全是为了吃,有些钓鱼老哥钓完之后还会放生,但就现在的席风尼亚这样饿殍遍地的情况,现在去钓鱼就是为了吃。所以有很多伙夫也经常用吃剩的牛肋骨做成骨鱼钩,来护城河边甩竿子。
现在河里还是有鱼的,不过钓不钓得到那就两说了,这里的鱼和人类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早已深谙求生之道,拥有了只吃鱼饵不咬钩子的实力了。
所以我和河边的伙夫们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空军!
钓鱼佬除了鱼,什么都能钓上来。
而既然都是空军,在自然河旁边也是空军,在护城河旁边也是空军,那为什么不在护城河呢?
我旁边的一个伙夫手里捻着玫瑰念珠,嘴里还念念有词:“光明女神殿下啊,请您保佑我今天钓上大鱼吧!”
然而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老哥这下估计还要空军。
我默默地在心里为他点了个蜡,目光开始全神贯注的盯着我的浮漂。
不过我的空军生涯很快就被打断了,一位马弁跑了过来:“女士,参谋长让您去会议室一趟。”
“我知道了。”我慢慢蹲了下来。
“我来帮您收拾。”小伙子想要伸手帮忙,被我拦住了。
“你先去吧,我这就来,”我把钓竿固定在了河边的石头缝里,“去吧去吧。”
马弁跑去给我牵马,我不舍地看着沉下去的浮漂,转身向我的坐骑走去。
十分钟后,会议室。
因为扬·塞恩斯伯里和科尔克劳这对“铅笔橡皮组合”取代了罗伯特的位置,我对现在起义军的会议可以说是完全提不起兴趣,我感觉这支部队已经死了,和罗伯特一起。
“目前,敌人集中了三十万人马,从东,南,北三面向我们合围进攻,”朔罹寒拿着一根木棍在地图上点着,“我们的正面,敌人集中了七个军,由南往北压过来;我们的背后,敌人集中了五个军由北往南压过来;还有两个骑兵纵队,自东向西拼命前进,想要突进我们的防御圈,来一个‘中心开花’,敌人想用分进合击,南北夹攻的方法把我们消灭。形势,是严重的。”
“那咱们怎么办?”骑兵军官夏特·让·布隆伽问道。
“别着急,”扬·特尔纳瓦摆了摆手站了起来,“你们看,虽然敌人集中了十二个军的兵力,但问题很大,我们经营塔哈姆很长时间,对外围的小麦都实施了抢收战术,敌人远来困顿,这三十万人的人吃马嚼就是一个大难题,更何况三十万人不是那么好动员起来的,现在他们就像是提着两只拳头同我们打架,两只拳头都伸出来,胸膛就露出来了,那我们就要看准机会,狠狠地给他当胸来上一刀,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疼!等他把拳头缩回去,我们再找他缩得慢那一只拳头,给他狠狠地砍下来!”
这个计划无懈可击,但我不知为何突然感觉一股恶寒蹿上了我的脊背。
希望我不是想多了……吧?
“没错,”朔罹寒赞成地点点头,“现在我们在塔哈姆修建工事,以逸待劳。而敌人在克鲁努兵力空虚,同时又是首都,攻下它不仅能够缓解我方的局势,同时还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故而……”
拜托了!千万不要是!
“……我提议,攻下克鲁努!”
完了。我痛苦地扶住自己的额头。
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句我用来形容那位钓鱼老哥的话就像一枚回旋镖,狠狠地插在了我身上。尽管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但攻打克鲁努的决定还是在会议上通过了。
“没什么困难吧,女士?”我听见朔罹寒问我。
我艰涩的回应:“没有问题,我保证详细的进行侦查。”
“很好,那我们准备出发!”扬·特尔纳瓦一拍桌子,算是通过了这项决议。
克鲁努,大席风尼亚帝国的国都,整座城池坐落在一座险峻的高山上,外墙由石灰岩和火山灰水泥胶合而成,外部挖有一人深的壕沟,还有柳条与夯土制成的营垒,不管是城墙还是营垒,上面都布满了大炮,壕沟前面还有拒马和尖刺木桩,整个城池就好似一只把自己紧紧蜷成一团的刺猬,只要有人对其下手,必然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起义军士兵们排成横队,走在最前面的扛着薪柴捆,这是用来填壕沟的用具,而紧跟在后面的则扛着云梯,一旦壕沟被填平,起义军就会将云梯架在城墙上,冲进帝国的心脏!
我的心不禁狠狠地揪了起来。
城墙上和营垒的火炮开火了,在人群中制造出大片的缺口,有的人支撑到了把柴捆扔进壕沟,有的人连着尸体一起摔了进去。很快,数十架云梯从壕沟里伸了出来,穿着靛蓝色大衣的起义军挥舞着军刀和火枪不停的向上冲去,随后被战壕上面的人戳下去。不时有爆炸声从壕沟里响起,那是守城方扔下的手投雷。
“简直就像猎火鸡大赛一样……”我不忍心地别过了头。
“敌人的骑兵出来了!”我听见我的马弁在叫。
“夏特!顶住那些骑兵!”我听见扬·特尔纳瓦正在怒吼,随后响起了马蹄声响,双方的骑兵就像两根皮鞭,狠狠地对撞到了一起。穿着黑色装甲的枪骑兵和穿着黄色皮衣的起义军骑兵互相穿行而过,留下了一地尸体。
战斗进行了一天,起义军没有攻下城堡,战场上满是硝烟和尸体,起义军的士兵们默默地后送伤员和尸体,我骑着骒马,小心地穿过战场上的硝烟。朔罹寒和扬·特尔纳瓦站在一处伤员聚集区,我翻身下马,走到他们身边。
朔罹寒向我点了点头当做问候,但很快他就看向远处的硝烟:“谁在那里!”
我听见夏特·让·布隆伽的马弁回答道:“骑兵军官,让·布隆伽队长。”
“夏特!”朔罹寒十分高兴,“谢天谢地,你还……”他的话说了一半没有说下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夏特的马弁牵着一匹马,有气无力地向这里走来,上面趴着一具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赶忙冲了上去。
“队长被三个骑兵截住了,他为了保全大部队,选择了断后,他是被乱刀砍死的……”夏特的马弁还在絮絮叨叨,但我已经听不见了。
朔罹寒的下嘴唇不住的颤抖着,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将头盔摘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原来人悲伤到极致,是哭不出声的。
当晚,我们准备了一个薄皮棺材,草草地埋葬了夏特,除了放哨的卫兵,士兵们全部饱食就寝,预备第二天的战斗,我也早早地歇息了,只是睡不着,于是拿了一些书来看。
正当我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突然听见的枪响打断了我的思绪。
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候,我的马弁跌跌撞撞地闯进我的帐篷,失声喊道:“女士!不好了!是营啸!”
营啸?!
我连忙钻出帐篷,外面已经乱成一团了。到处都是胡乱奔走的人,掺杂着嘈杂的叫喊声、兵刃相击声、枪响、炮响,更有的营帐燃烧了起来,场面一片混乱。
营啸,军营中最可怕的混乱。实际就是精神压力过大的兵卒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喊叫,继而带来“由点及面”的连锁反应,最终导致所有人都精神迷离、陷入癫狂的危险境地。于是营内自相残杀,相互践踏,变成了眼前的鬼蜮。
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看到三色城堡旗居然在营地里升了起来!
“见鬼,不是营啸!是敌袭!有叛徒!”我失声叫喊了起来。
此时起义军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开始还击,我也拿起左轮枪开始驱赶士兵。士兵们逐渐组成了防线,我也终于和掷弹兵军官贝里克·卡兰巴碰面了。
“贝里克先生,到底发生什么情况了!”
“扬·塞恩斯伯里和科尔克劳投降了,他们反过来袭击我们了!”
“反叛的人数有多少?”
卡兰巴痛苦的摇了摇头,我的心沉甸甸地堕了下去。
他从兜里掏出一枚纸片:“你马上骑马,把这个交给朔罹寒参谋长,让他马上撤退!”
“那您呢?”
“别管了!快去!”
我将纸片塞进背包,祈求地看着他。
“看我干什么!走啊!走啊!”
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双腿用力一夹马肚,骒马轻快的跑了起来。
我很快冲进了朔罹寒的帐篷,成功完成了任务。所有人都被立刻动员了起来开始撤退,这也就意味着,贝里克·卡兰巴的掷弹兵部队,彻底地成为了一支孤军。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撤退的队伍走着,不知过了多久,身后营地的方向猛然传来一声爆炸,我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我仿佛看见了那尊两米的铁塔瞪视着叛徒,不甘地倒下了……
我再也忍不住,将脸埋进双手,小声地啜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