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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重置版 第十七章 燃烧的暴风雪

2023-01-06 20:13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第十七章 燃烧的暴风雪

        里海地区开始下雪了。郁积着严寒与冰晶的云层大团大团地覆盖在低空,将勉强透下来的微弱光线过滤成一种沉寂而阴郁的灰色,给天空下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凝重的凄怆。无尽的雪花,像被低温冻结之后的密集鼓点,一层接着一层积落到皑皑的原野上,然后被风尘仆仆的冬靴或锈迹斑斑的履带轧碎,碾成一道道从地平线延向天际的杂乱印迹。远方郁郁的寒带乔木林,被积雪斑驳成一道深绿与惨白交杂的迷彩色,无数树冠重叠而成的锯齿状顶缘支撑着低沉的冷空,坦克和工程车辆沿着一条条相距遥远的纵队在雪原上推进,就仿佛是巨大战争机器上一条条永不停歇的传送带,不时从低空掠过的战斗机则像是另一条运行得更快的传送带,天空、风雪和大地都在这座机器的轰鸣声中无休止地震颤着,共鸣成一种疲惫、荒芜却不可阻挡的辽阔声音。

        我站在随重装集群推进的基地建设指挥车中,寒意和轰鸣透过厚重的车体装甲侵入进来,使得身上厚重的军大衣有如虚设。作战控制连线指挥屏幕上显示着最新开辟的中亚战线的军事地图,每当看到这幅实时更新的电子地图时,我就会想起前段时间被叶未零逼着反复陪他进行电子沙盘攻防推演的那段日子,在我的印象里,那是老叶自心灵战争爆发以来最为兴致高昂的时候,彼时我们刚刚取得波格拉尼奇内战役的胜利,团结巩固远东防区的良好合作为中苏友好谈判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双方已经决定开展首脑级别的正式会谈,以解决外交关系上最后的一些敌对障碍因素,重铸破碎已久的共产国际统一战线,为了权衡双方的平等外交地位,两国外交人员们经过一轮轮争吵妥协和苦思冥想,最终将会谈地点定在了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范围的中立地区新加坡。老叶毫不掩饰他对中苏联合建立对抗厄普西隆统一战线的热情,甚至设想过把同盟国也拉进这样一条战线来,他不止一次地在聊天时对我说,“与苏联敌对的矛盾是长期存在且不以我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但相较起对抗苏联的矛盾来,对抗厄普西隆帝国的矛盾才是当前最主要的矛盾”。尤里正在进攻全世界,并且开始把他的触角从南亚次大陆伸向东南亚地区,叶未零从一个指挥员的视角进行判断,认为厄普西隆军一定会从各个方向进攻新加坡以破坏这次和谈,因为中苏之间的同盟是他处心积虑予以挑拨分裂的,而两个红色巨人的重新联合也恰恰是他所恐惧的。对于这场势必到来的新加坡会谈与随之爆发的新加坡保卫战,老叶简直是怀着一种于他而言极其反常的渴望心态在日夜期盼着,他设想这将是对重新联合的共产国际进行的一次恰到好处的考验,苏联、中国与拉丁同盟军队为保卫会谈现场而联合发起的防御作战,将通过一次令人眩晕的辉煌胜利,而让共产国际同志们在共同取得的荣誉中重新像往日一样紧密团结起来,朋友和敌人都将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感受到共产国际重新团结起来之后那牢不可破的力量,这种集体情感的认同将比任何勾心斗角的政治协议都更加有力。他对这样一种前景是如此地着迷,以至于新加坡会谈甚至还没开始正式筹备,而他却已经私下在为新加坡战役作着沙盘推演了,他仿佛永不知疲倦般地收集着厄普西隆帝国在东南亚周边现有的军力部署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部队调动,考虑了敌军对新加坡发动进攻的各种可能方案,并亲自模拟在了作战连线指挥控制系统的电子地图上,随后他便开始逼着我来做陪练,由我操纵着占据绝对优势兵力的厄普西隆假想敌部队,向他负责防御的新加坡展开无穷无尽的进攻,有时双方也会调换一下角色,由他指挥的假想敌部队把我进行布防的新加坡国会大厦一次次炸得体无完肤。

        “你太不上心了,苦瓜脸,太不上心了!”他总是这样对我表示不满,“你所起到的作用绝不仅仅是一个换谁来都可以的陪练这么简单,如果新加坡保卫战真的爆发,你将协助我指挥、成为这场战役的直接参与者,我要你通过扮演假想敌,来确保对敌人可能发起的进攻路线了若指掌,只有真正知道敌军的进攻是如何发起的,你才能真正明白我们该如何反制。到时候苏联人一定会把最善战的将军同志派来进行联合防御,我们可不能让人家看扁了!”

        单凭个人的设想,诚然难以完全预料国际形势的走向,即使是叶未零也不例外。有关新加坡的外交和军事行动还不见动静,报纸头版上已经用最大号的铅字印出了这样的标题:“指挥员苏近卫同志正在赢得他的第二块中苏友好徽章”,那张由战地记者在西伯利亚前线抓拍到的战地通讯照片占据了大幅版面,照片上的苏近卫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镜头的存在,他站在被炸毁的火车残骸上,表情凝重地仰望着同样凝重的阴郁天空,不知是在看影响了行军速度的纷扬大雪,还是在听从远方划过的战机呼啸声。在稳固了远东地区的防御之后,人民解放军出乎所有阵营预料地迅猛发起了“远望”行动,这是一次旨在打断厄普西隆军远东攻势的进攻作战,数个兵团的人民军队从漫长的北部国境线发动进攻,穿过辽阔的蒙古草原冲进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大荒原,并切断了被心灵军团控制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这直接导致正在继续向滨海边疆区发动进攻的大批厄普西隆部队失去了与后方的联系,进而被中、苏两军合围在了物资匮乏的西伯利亚东部,这批困敌的覆灭是苏维埃阵营在心灵战争中打出来的第一次大规模歼灭战,取得胜利之后,苏近卫在率部归国、途经赤塔车站时,向记者们转达了人民军事委员会的战争意志:“尤里大可以试着再向苏联同志们的远东防区发动进攻,他们来多少次,我们就把西伯利亚大铁路的脊梁打断多少次!”“远望”行动的胜利,在远东地区形成了一种对我们极其有利的防御态势,盘踞在苏联西部的厄普西隆军无论想要向着远东苏军或是我国领土全面进攻,都势必受到另一方从侧面发起的沉重打击,这同时也使得举行新加坡和平会谈的信号更加强烈了。

        几乎是紧随“远望”行动之后,人民军队在西线发起了“张掖”行动。苏联西部的红军残余正在被尤里逐一肃清,兵力惊人的心灵军团和苏联傀儡部队已经推进到了高加索地区,他们的下一步无疑是继续进攻苏联位于中亚的五个加盟共和国。中亚所拥有的辽阔地域与丰富资源人口,如果为厄普西隆帝国的心灵控制力量所夺占,敌军的强大战略进攻压力将直接抵进到我国的西大门,“张掖”行动意在与咄咄逼人的厄普西隆军队展开一场战略赛跑,从不断扩张的心灵军团手中抢夺中亚,对在尤里进攻之下岌岌可危的五个苏联加盟共和国提供有力支援,将厄普西隆进攻的脚步封堵在里海一线,并把广阔的中亚地区作为与敌人对峙的战略缓冲区。“远望”与“张掖”两场战略进攻是相互紧密配合的,以期从东西两线同时斩断厄普西隆帝国从苏联西部向外扩张的臂膀,宣传部门将这两个行动代号形象地形容为“共和国遥望着远方的西伯利亚,并向中亚张开了自己的臂掖”,并将“张掖”行动称为一千七百年前“河西之战”的再延伸,彼时的汉朝致力于向如今位于甘肃省的河西走廊进军,击败强大的匈奴人并获得通向遥远西方的地理通道,“张国臂掖,以通西域”的战略目标,被引申为了战役胜利之后新置“河西四郡”其中之一的郡名“张掖”,直到一千七百余年后的今天仍是甘肃省下辖的行政地名。并没有那么引人注目的另一个事实是,“远望”和“张掖”计划,其实都是在1983年战间期为了对付苏联人而秘密制定的。

        苏近卫在西班牙战场与我们初见时所吹嘘的那个“东近卫、西未零”的笑话,似乎正戏谑地一点点变成现实。苏近卫在“远望”行动中夺取着自己新的胜利之际,老叶则被委任为了西线“张掖”行动的总指挥员,在他的军事生涯中,还是第一次指挥这么大规模的战役。指挥层人员与基层战士所面临的问题不断暴露出来、不断给我们造成痛苦,又不断地被接连克服,我们无法忘记在杜尚别受到心灵军团主力伏击时的惨痛经历,那次沉重的打击差点切断中亚兵团的补给线、使我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所幸中亚本地军队的协作支持保障了我们的侧后防线。同样为人铭记的当然还有在撒玛尔罕战场所取得的重大胜利。在经历了一系列残酷的拉锯战之后,我们终于拖着从国内一路延伸而来的漫长补给线,血淋淋地将进入中亚的心灵军团部队压缩到了里海东岸一线,猬集在前方的敌军兵力仍然十分可观,与我们同样疲惫且疯狂,我们渴望着踏过这场漫长征途的最后一步、将敌人挤下里海,而他们则背靠里海,补充着来自高加索地区的物资与预备队,扎煞着全部兵力想要把我们击垮在中亚地区的西部边疆。不论胜负如何,这场漫长而艰苦的战役终于要走到尽头了,尽管眼前所见的仍是无边无际的莽莽冰雪,但协同作战的哈萨克苏军友邻部队向我们保证,明天就可以看到里海和位于海边的舍甫琴科堡了。

        我不知道老叶已经连续多少个昼夜没有睡过觉了,在这辆基地建设指挥车的可视通讯屏幕里,他显得疲惫且隐忍,仿佛一座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他此刻正位于距我数百公里之外的中央突击集群指挥车上,在连线屏幕中他不断扫视着各个进攻方向上的作战信息,但始终没有正眼顾向我这边,对于这位战役总指挥员而言,我所在的侧翼方向也许确实是太不引人注目了。我现在率领着的,是一支刚刚从国内补充到前线来,最新组建的第221装甲工兵团,整支部队几乎全是还没打过仗的新兵,连团部指挥人员都还没有任命,是分批陆续输送到哈萨克战场来的,只是因为手边实在无人可派,老叶才把我打发来接收这支新报到的部队,我们负责的这条战线甚至连牵制战场都算不上,任务是巩固位于二线位置的库布孜山脉阵地,以作为前线作战部队的后方保障,也就是说运气好的话,也许直到战役结束连敌人的面都见不着。目前跟在我身边的,是221团的第一营和第三营,预计很快就能与先期抵达库布孜高地构筑阵地的第二营部队会合。

        “作战控制连线建立中,请稍候。”

        “讯道干扰严重,电磁环境异常。”

        “跳频控制错误,正在重新建立连接。”

        “尝试确定二营当前位置,坐标定位请求已发送。”

        连新来的报务员们也尽是报告着一些不顺利的坏消息,他们急促的口令与交流混杂在电台设备刺耳的提示音中,宛如交织成一段杂乱无章的电子音乐。与中央突击集群的通讯连带着受到了干扰,显示着老叶影像的屏幕已经被一片雪花条所覆盖,这大概是附近的通讯基站设备受到战争破坏所致。我透过基地车周视传感器,从作战屏幕上看着横亘于队伍一侧的库布孜山脉,本地友军告诉我,它得到这个名字,是因为弯曲多变的棱线很像哈萨克弦乐器“库布孜”琴的侧腰轮廓,在海拔最高的“琴弧”位置,已经隐隐能够看到由二营构筑起来的大型混凝土要塞从山峦后面露出一角了。

        “侦测到不明飞行单位接近中,各防空单位警戒!尝试进行敌我识别!”一名报务员发出的警告突然压倒了其他杂乱琐碎的声音,指挥车内的混乱气氛随即被一种死机般的短暂沉默所笼罩,我按照雷达信号所指的方向,凑到靠近库布孜山一侧的周视镜头显示屏进行观察,很快就看见一颗黑点擦着山头出现在了蓝凝的天空中,并像纸上延烧开来的一点破洞那样在视野中迅速扩大,队列里的防空炮手忙脚乱地转往那侧并飞速调整着指向。那架飞机的飞行状态令我感到很奇怪,这实在不像是一架突入防空网的敌机,因为在如今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战机使用如此原始的抵近俯冲轰炸方式进行攻击了。

        还未等任何一个防空单元锁定目标,那架飞机已经直直地斜刺进队列里,翻了几个滚爆炸成一堆燃烧的残骸,正好砸落在指挥车的行进道路一侧,所幸竟没有伤到人。我擦去了指挥车侧舷窗上的一片凝雾,看到绘有八一红五星的破损垂直尾翼从火里探出来,这是刚刚才从上空掠过去的我方“狐步舞”歼击机。

        真正的空袭接下来才降临,从地面上根本看不到那些躲在遥远云层之外进行攻击的敌机,制导弹药混在雪花中坠落到大地上,行军纵队里的坦克远远近近地殉爆开来,协同跟进的步兵狂舞着满身燃烧的火焰从硝烟中冲出,被截断的装甲队列瘫死在了灼热的雪原上,尚未被攻击的那些车辆各行其是地转往不同方向试图逃离队伍,相互碰撞着造成了更大的混乱。体型显眼的基地建设指挥车成了重点打击目标,接连有三颗航弹击中了侧面,庞大的车体像断足的巨兽一样倾瘫在了雪地上。我嘶哑着命令舱内的所有人弃车疏散,从舱尾应急逃生门钻出来时,我正好看到副驾驶从燃烧的车头座舱中翻摔出来,全身爆燃着黏在皮肤上的凝固汽油向这边高呼狂奔,在他盲目地撞上报务员们之前,一串沉闷的微声冲锋枪的响声穿透颅骨结束了他的痛苦,失去生命的遗体趴倒在离最近一名报务员仅两步远的位置燃烧着,朗噶抱着64微冲从车尾方向奔过来,冲我们大喊道:“别留在车边上!”

        我们刚刚跑远,指挥车便挨了第四发航弹,轰鸣着整个侧翻了过去。到处都是受了伤或没受伤的战士,死去了和正在死去的伤员,行驶的、燃烧的、抑或行驶着兼而燃烧着的坦克,旋舞的火焰和飞扬的雪花混杂在一起,使人产生一种满天大雪都在熊熊燃烧的可怕错觉,我被这种视觉错位的幻象扰乱着双眼,右手在身侧乱抓了三把,才终于抓住了一名背着电台的报务员递过来的话筒:“各单位向库布孜高地靠拢,进入二营构筑的防御工事!”

        我们所在的位置离库布孜山脉的隘口已经很近了,开路的一名排头兵快步跑到那些森严壁垒的阵地前沿,掏出两面信号旗向着二营所在的方向打旗语示意援助,他就在我们面前被库布孜高地主堡泼来的弹雨抽打成一片染红了飘雪的碎雾。更猛烈的弹雨沿着相同的角度斜盖过来,各种口径的弹药,将即将进入山脉阵地的最前沿一批坦克和步兵像纸壳泥团一样穿射开来。

        即使是最镇静的那一批人,从二营阵地已经为敌所据的沉重打击中清醒过来之后,也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凶猛的空袭还在背后的雪原上燃烧着,想要活命的人机械地向着库布孜高地发起仰攻,试图把阵地重新夺回来,枪炮声连绵成一片根本听不出单发的击响,死人像撒豆子一样顺着雪坡滚落下来。

        我和报务员们绕过越垒越高的死人堆,总算在坡底下找到了几处由交通壕连接起来的散兵坑,壕口还能看到用白漆汉字写着“国防工事”字样的军用预制钢板,看来是二营抵达此地之后修建的工事。我原本打算在这里暂时落下脚来,用仅剩的几台电台建立临时指挥部,却没料到自己找到的是一座“公墓”,我们跳进工事之后才发现,壕沟里满满当当堆挤着的都是已经牺牲的二营战士,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不少枪眼,看起来是被敌人进逼到战壕外抵近射杀的。就在我对着这死亡的阴影发愣时,拱动的死人堆里突然钻出一个人来,他全身都熏得漆黑,已经冻凝成暗色的大块血渍几乎把军装原本的颜色都遮掉了,几名跟随警卫的步兵差点抬枪把他穿了,好在朗噶赶在双方发生误射之前抢了过去将他撂翻在地。他很可能是二营的最后一名幸存者了,身上还斜挎着火箭筒的弹药箱,显示出他是一名防空步兵。意识到我们是自己人之后,他那股疯狂的劲头突然消失了,像一只倒空了面口袋那样跌倒下去。

        “你哪部分的?二营的人呢?”朗噶质问道。

        “都牺牲啦!我就是二营的!”他垂下头去把脸埋在积雪里。

        朗噶从他的军大衣内襟里翻找出了缝缀好的方形军籍章,上面是被血渍污染模糊的“阎启明”这个名字。我们以为他会就这么一直瘫下去,可他在面皮被冰雪冻住之前猛地爬起,嘶哑地重新喊了起来,“冲主堡的都死了,跟我来侧翼!”

        每一秒钟都有更多人徒然死在主堡正面的凶猛火力之下,我甚至没有空隙去思考和验证他关于侧翼迂回的理论到底有没有可行性,几乎是机械盲从着在电台里调整了作战部署:“各单位注意,集中攻击左翼棱线!”

 

        我们简直是踏着二营的血迹在行路,位于主峰一侧的副高地雪坡上,到处都留下了二营仰攻冲锋留下的脚印与遗体,这道血色辙痕的尽头消失在副坡顶端一座已经被摧毁的小型混凝土碉堡处,从这里终于可以看清战场的全貌,这座阴险的副堡隐藏在侧面山腰位置,从正面进攻主峰的部队很难发现它,而此处良好的射界,足够让埋伏其中的防御者等待进攻部队抵近到主堡前沿时,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扫射暴露在主坡斜面上的进攻者。二营在覆灭之前,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来拔除这颗致命的钉子,并打开了从主峰要塞火力更虚弱的侧翼棱线展开迂回进攻的通道,可他们却没有更多的兵力来沿着这条自己开辟的道路继续冲锋了,如果不是阎启明侥幸活了下来,并把由整个第二营的生命凝结而成的进攻捷径转告给我们,我们只会浪费战友们用鲜血打开的通道,在高地正面耗尽全部兵力。

        进入到熟悉的步坦协同进攻环节,我才总算从巨大的震动中找回了一点儿作为指挥员的状态。在山地上行动不便的坦克,列作横队被安排在步兵背后较远的位置跟进展开火力支援,以强大的直射火力对步兵冲锋途中遭遇的隐藏火力点进行覆盖攻击,主峰上的混凝土要塞显然注意到了我们的进攻路线调整,试图调转火力来阻击我们,但失去侧翼山腰副堡的交叉火力掩护之后,这道棱线已经位于主堡的射击死角了,只有零星的火力能够勉强触及到我们的进攻路线。战场环境与演习场上的训练毕竟有很大的不同,复杂的地势和硝烟等干扰因素严重阻碍了观瞄,加之前方步兵总是未能作出及时精确的火力指引,221团的步坦协同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后方负责支援的坦克火力时常越过目标落到较远处的空坡上,甚或炸响在己方散兵线中,步兵与装甲兵指挥员的相互谩骂在无线电讯道里血腥地起伏着,我不得不带着电台和报务员亲自跟进到步兵队列中提供更准确的校射指挥,才使得火力支援的精度得以好转。

        “老火喷个龟儿子!”我听到阎启明趴在前方一处弹坑里喊道,随着散兵线不断推进,他所处的位置已经距离顶峰主堡很近了。

        “太远了,喷不着的!”趴在边上的喷火工兵瓮声瓮气地回应道。

        “不用喷着,使火遮他的射击孔!”阎启明解释道。

        喷火工兵像在训练时那样进行了一次标准的五秒持续喷射,长长的火舌在钻进碉堡射孔之前就已经衰竭了,但他们所处的弹坑位于那处射击孔侧面,横拉开来的火幕正好挡住了堡内敌人的射击视线,我不知道二营的战士们经历过多少伤亡,才准确摸索到了这样一个不容易被敌军击中、而又恰好可以用火焰喷射器封住射孔的刁钻位置,所幸阎启明把这血的经验承接了下来,使我们不至于用同样多的性命去重复交同一笔战争“学费”。位于另一侧弹坑里的突击手们纷纷跃起来向混凝土要塞冲去,预感到危险的敌人开始隔着火墙盲目射击,尽管盲射的效率大大降低,可统计学上冷冰冰的百分比数字,映射到战场上仍是血淋淋的伤亡,突击手们纷纷被概略横扫的机枪火力击中,只剩下最后一人成功穿过火墙冲到了要塞脚下,他拼命捞起大团的积雪往身上埋,扑灭了穿过残火时被引燃的军装,然后飞快地用工兵铲在墙脚处掏出了一个土坑并埋入炸药包。这次爆破没能啃开混凝土要塞的坚固外墙,但震落的碎石将面对我们的射击孔堵塞了一大半,喷火工兵从死角方向冲了过去,将喷火枪口塞进石隙里进行喷射,堡内封闭燃烧的声音呼呼地响了几秒钟,被厚重的混凝土墙遮掩着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随即便有一处极隐蔽的暗门从碉堡内部被撞开,那模糊的燃烧声突然就炸响在耳边了,好几个被火球包裹着的人影痛号着冲出来,被后续围上的步兵们纷纷开火击倒。由于碉堡内还残留着火焰燃烧的高温,只能由穿着全覆式防护服的喷火工兵带头进入,可他刚向那处洞开的防爆门踏出一步,一声枪响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方向射来,将他击倒在地,随后的一轮三发点射打中了他背上的高压气瓶,火焰和爆炸的压缩空气将他炸飞成空中一团燃烧的残影。之后我看到221团留下的工兵手册才明白,标准构筑的半永久式地堡下方留有地道,出口往往隐蔽周围较远离主堡的位置,当碉堡失陷时,囤驻在下层散兵坑里的防御者可以通过地道转移到围攻者侧后进行偷袭。战士们纷纷躲避着被击中的喷火工兵,并朝着打冷枪的方向胡乱开火,但随后从地道口里冲出来的便是成群的毒爆虱,第一只毒爆虱在混乱的火力中被接连削掉了三条腿和半张脸,但仍然挣扎着爬过了最后一段距离并撞进步兵队伍中炸开,毒雾散开后,只剩下位于雾气边缘、对碉堡实施了爆破的那名突击手仍然活着。后续步兵们此时冲进毒气的话无疑是送死,而开火支援又极易击中虫体毒囊、将那名突击手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一时之间只能手足无措地隔着毒幕观望。突击手为了防止被打炸的其它毒爆虱散发出更多毒雾封锁进入碉堡的入口,竟独自用刺刀挑死了两只向他冲去的毒爆虱,并将死虫甩到了另一侧的断崖下,但避开腹部毒囊、捅向第三只巨虱的前胸时,他的三棱枪刺竟被酸性极强的毒液所腐蚀,只剩下光秃秃的刺刀座还卡在枪管下,突击手试图把枪托调转过来,但毒虫的几条腿已经缠抱在他身上,并用螯肢咬住了他的脖颈,我们眼看着他拖住毒爆虱滚落到山崖下,化成了一阵手榴弹爆炸的火光。

        “政委同志,作战控制连线已建立!”一个女性报务员的声音出现在了电台讯道中。

        我惊愕地打量着周围的五名报务员,发现确乎少了一个:“你在哪儿?怎么没跟上来?”

        她的回答让我为之一窒:“我留在基地建设指挥车里继续尝试建立通讯,后方支援部队的‘壁垒杀手’导弹已就绪,等待下一步指示!”

        我竟然没注意到有一名报务员独自留在了面临着殉爆危险的指挥车里,但她的报告却又令我一时无暇愧疚:“指引‘壁垒杀手’攻击库布孜主峰要塞,照着最大的炸!”

        感谢军工部门研制了“壁垒杀手”!这种最新列装的战术导弹配备有串联战斗部,对坚固的永久/半永久防御工事具有极强的杀伤效能,那颗细长的导弹从主峰要塞顶端贯穿进去,云爆战斗部从每一个射击孔都喷发出强烈的爆焰,战士们嘶吼着从突破口钻进了爆炸过后的要塞内部,把那些仍然活着的敌人杀死在他们自己的巢穴里。

        随着步兵的突破,滞留在后方的坦克得以排成单车纵队通过那失去扼守的险要坡地。打头的坦克在翻上顶峰棱线时,却受到了来自山坡反斜面方向的攻击,几道爆燃着的火柱烧穿了空气、从山坡那一面笔直地射上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厄普西隆军的热动能射线武器,被锁定在两道热能集束交叉点位置的那辆坦克,像一尊用奶油塑在蛋糕上的雕像那样迅速熔化得失去了形状,并在一阵殉爆中炸散成无数飞溅的碎片和铁液滴。冲上主峰的部队纷纷向棱线位置聚集过去,我站在棱峰上俯瞰反斜面方向那令人眩晕的险峻坡地,看到埋伏在下方的敌军预备队正试图冲上来争夺主堡要塞,紫色迷彩的步兵队伍中,夹杂着几辆车身修长的“掠夺者”式突击坦克,炮塔上令人印象深刻的大口径热动能集束炮扫视着高高的峰棱,用热射线抹过我们刚刚探头的位置。还滞留在坡上的部队加紧聚集到峰棱一线,准备居高临下地把那些敌人撞回到谷底去,然而刚刚才返航喘息了没多久的敌机就在这时再次飞临了战场上空,随着高空划过一道剧烈急促而不可见的凶猛嘶鸣,航弹准确无比地沿着主峰棱线一路犁过去,我被较远位置炸开的一束气浪推翻到坡面下方,再抬头时只看到一道道爆云就像一眼眼依次射出的火的喷泉一样,从刚刚完成集结的队伍之间喷烧出来,将人体和坦克的残片掀洒到高高的火柱顶端。

        敌人的空地协同配合紧密得令人绝望,空袭的残火还在山峰上延烧着,第一辆掠夺者坦克已经在厄普西隆步兵的翼护下,从棱线后面高高抬起了它凶猛的首下装甲,而山棱上已经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抵抗的我军部队了。也许是在先前战斗中积累下了类似的经验,也许是从全营覆没的残酷死亡中活下来使他获得了更敏锐的战场直觉,阎启明没有一窝蜂地跟着其他人挤到前方去打阻击,这使得他留在二线位置躲过了刚才的空袭,在敌军前锋卡在棱线上的当口,他从匍匐着的位置飞快跃起来,手里持着一支用枪带挂在肩上进行固定、将金属枪托折叠起来以方便近距离速射81-1式突击步枪,也就是被战士们俗称为“八一杠”的那种改型,背上则斜挎着不知从哪儿补充来的反坦克火箭筒,八一杠的连射先是扫倒了两名挡在前头的敌兵,以清除敌方步兵的掩护干扰,随后他把步枪垂在枪带上,改而将火箭筒上了肩,第一发打偏在了那辆“掠夺者”的装甲边缘没有造成实质杀伤,第二发紧接着就击中了它暴露在棱线上方的左侧履带,一侧履带断开造成的动力失衡,使得那辆铆着劲爬坡的坦克向左边侧倾,并顺着坡面滑落了回去。这次个人的反击只是略微阻滞了敌人的进攻脚步,还有更多敌军正顺着反斜面涌上来,隔着棱线都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引擎声和叫喊声近在咫尺地进逼着,而我们在刚才的空袭中损失了太多一线部队,跟进在后方的第三营此时还滞留在山腰处,他们赶上来至少需要几分钟,而在战场上这几分钟已足以决定生死,敌人会在不受阻击的短暂空隙期间冲上来重新占领刚刚易手的混凝土要塞,并把还在爬坡的我军部队赶回到山脚下去,将我们耗费了众多鲜血与性命才取得的战果转瞬间葬送。

        背后山体里一阵沉沉的震荡,那不是炮火击打在地面上所造成的短促震动,而是一种持久的、来自地底深处的摇撼,仿佛有某种巨大的物体正在挣扎着破土而出。那辆骇人的战车像被囚禁在岩间的魔鬼一样,匪夷所思地撞开混凝土要塞下方的山体冲进了战场,车首位置巨大的钻头,使我马上认出这是厄普西隆军曾在朝鲜半岛和莫斯科等战场使用过的那种钻地车辆,但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一台,简直像是一辆在地底轨线上奔驰的火车头。附近残存着的战士纷纷向它开火,子弹打在足以啮开地面的坚固钻头和强硬装甲上无望地弹开,车顶上的炮塔凝重地转向我们,不断发出齿轮机件逐格咬合的响亮撞击声,但它似乎是在开火前的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猛地抬高炮塔击中了刚刚冲上棱线的第二辆厄普西隆“掠夺者”坦克,随后那些密集的炮弹划着短钝的抛物线不断从我们头顶掠过,越过棱线在另一侧的反斜面炸响,敌人可怕的惨呼声随着炮弹内部的毒素一同从山棱后面冒出来。这辆怪异的战车救了我们的命,它及时而强大的火力支援将敌人砸了回去,并为后续部队爬上来重新布防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战士们惊疑警惕地环围着这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怪物战车,至今无法判断它究竟是敌是友,尽管它将炮口对准了我们的敌人,可那粗放的构型设计和装甲铸造工艺怎么看也不像会是从人民解放军的标准化工业生产线上造出来的,况且刚才那些炮弹里的毒素,分明与厄普西隆军所使用的毒爆虱毒素如出一辙。车里的人开始开舱跳下,并迅速在周围布置成一圈环形阵地,各种口径的陈旧枪械同样紧张而克制地对准我们,他们全都穿着阿拉伯式的长袍,分明是一群游击武装人员。

        比这些围着头巾的面孔更让我惊异的是,车里紧接着冒出来了一张中国人的面孔,在这个不少基层部队战士还穿着单色军装的年代,此人穿着一身较为少见的迷彩作战服,防弹衣等新式装具也显得非常新鲜。不止一道疤痕形状各异地分布在他裸露于作战装具之外的皮肤上。

        “哪个部分的?”我问道。

        “我是‘楔子’小队的王峰。”他脸上是一种似有若无、近乎于残忍的淡淡笑意,好像对身边的死亡全都感到无所谓,“你是指挥员同志吗?我要求你迅速向‘渔翁’首长确认我们的身份。”

 

        这一天流的血已经够多了,夜幕终于降临,暂时掩盖了战场的伤口,在看不见的地方,到处都回响着战士们冒着疲惫和巨大精神压力彻夜掘壕加固工事的动静,在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面前,这大概是以军事工程为本业的第221工兵团最能给自己带来物理与心理双重保护的手段了,这无尽的工程奏鸣中不时杂入敌机呼啸和空袭的动静,时刻警醒着我们战斗近在咫尺。

        跟着一支工程部队的好处就是,只要是没有彻底被摧毁的机械,都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予以修复。被我们抛弃的基地建设指挥车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自动消防系统及时发挥了作用,使得大多数宝贵的电子设备和线路免于被燃烧弹所焚毁,工兵们在被航弹击穿的破孔上草草焊铸上了从其他坦克残骸上拆下来的装甲残片,竟成功把这辆打满了钢铁布丁而更显臃肿的基地车开上了库布孜山阵地。

        一场军事会议正在作战控制连线系统中紧急召开,我独自面对着一格格屏幕里出现的与会指战员们的影像,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着逼视着我,扼我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空前压迫。空中侦察的结果令人绝望,库布孜阵地与我军其他部队的联系,已经完全被切断了,包围圈里只有第221团(实际只剩损失极重的两个营兵力),依托着库布兹山脉上的堡垒群,对抗着至今连全部番号都还没有数清楚的大批厄普西隆部队。

        “作战部署完全被打乱了,原先驻扎在舍甫琴科堡的敌军主力倾巢出动向库布兹方向转移,今天下午接连突破了我军侧翼的两道防线,现在只剩下第221工兵团暂时被围困,中亚方面军的主力突击集群至今还集结在里海一线,短时间内很难调整进攻方向。”武修戎首长出现在最中间的一格通讯屏幕上。他在会议开始时第一眼看到我的表情实在很难描述,就好像突然发现在一座将倾大厦最重要的顶梁位置,垫着的竟然是一颗苦瓜。

        他旁边的屏幕上就是那位代号“渔翁”的首长,此人没有露面,通讯屏里只有一道剧烈起伏的声纹线传递着他粗声粗气且颇显气急败坏的语音:“‘楔子’小队为什么会出现在221团的阵地上?各位同志应该很清楚,‘货物’一旦落入厄普西隆分子手里将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我对库布孜阵地驻军保护‘货物’的能力表示质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楔子’小队和‘货物’转移到国内,我们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夺回战场制空权?”

        另一格屏幕上的空军代表林虎将军回答道:“更多的航空团正在从国内转场飞往前线,最快也需要到明天下午才能集结起足够的力量,在完成集结之前贸然以单薄兵力出击,绝对是不明智的。”

        “渔翁”同志继续对他想到的下一个人发脾气:“叶未零为什么没有参加会议?现在只有他的部队距离包围圈最近,他还在搞什么鬼?”

        “叶未零同志要求有足够的前线自主权,他认为暂时还不宜在会议上大范围地透露下一步作战计划。”武修戎将军说。

        “如果他失败了怎么办?”“渔翁”同志问道,“难道我们要被迫启动‘谢幕’计划吗?那简直是整场行动的挫败!”

        我看了看左下角那原本连接着中央突击集群指挥部的通讯屏幕,自221团遇袭以来还从未亮起过。老叶,你在哪儿?

        会议的结果非常明确:221团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楔子”小队和他们的“货物”,直到“渔翁”同志直属的陆航部队前来将“货物”安全转移。而我们甚至连“货物”是什么都不知道。

 

        比起军事会议的与会阵容来,团部指挥车却显得无比寒酸,下午跟随在我身边的六名话务员和作战部队一样伤亡惨重,只剩一人幸存,此外便是那个独自留在指挥车里引导“壁垒杀手”导弹完成攻击的姑娘,两人正好勉强形成轮流值班机制,再加上我便是指挥部里仅剩的三个人了。

        直到这时,后知后觉的恐惧才开始恶狠狠地攫住我。我已经习惯了站在老叶的背影后面,还从未有过独立指挥作战的经验,整个221团的生死存亡像一片巨大的阴影压得我倍感窒息,更何况还要加上也许比221团更重要的楔子小队和他们那神秘的“货物”?我现在才深深地感到,自己居然能活到入夜简直是不可思议,我只知道如果让战事仍然像今天下午那样发展下去,库布孜阵地肯定会在敌人的下一次进攻中土崩瓦解。

        在接过“张掖”行动的指挥权之后,老叶曾对我说过,战争是会迫使部队成长的。从一次次死亡中活下来的部队将会更懂得如何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且对死亡的恐惧产生一种心理上的免疫力,而不懂得从幸存的经验中总结和学习的部队,则难免于新遭遇的死亡。我没法不想起阎启明,他大概是221团里经历过最多死亡且活下来的人了,而在经历过第二营的战斗和覆灭之后,他也确乎表现出了比其他刚刚加入战斗的同志更加丰富实用的战斗经验。

        “我需要有人去找第二营活下来的那个防空步兵,叫做阎启明的。”我对着两名报务员说道,“让把他所有认为有用的战斗经验全都讲出来,并做好记录整理。”

        那个曾经独自留在指挥车里的女话务员马上站了起来:“我去!”

 

        我在几名战士的护送下去见“楔子”小队。我特意把他们留在了主堡下方最安全的一处后方阵地,同时也是为了把这支古怪的小队与其他部队隔开,我在心底里并不信任他们,而“渔翁”同志在刚才会议里故弄玄虚式的神秘感加重了我的这种不信任。走出指挥部时,我看到库布孜阵地另一侧正冒着遭到敌军夜袭的火光,有了今天在主峰棱线上遭受的惨痛教训,战士们都已经学乖了,只在第一线工事里留下少量哨兵,以避免受到密集杀伤,而主力部队都留在更稳固的二线阵地里,等待敌人冲近之后再予以反扑,入夜之后的短短几个小时对我们而言有如生命一样宝贵,工兵们争分夺秒加固起来的地下掩体大大强化了阵地防御力,使得敌人的进攻不再像下午那样轻松了。与此相对的,未受到攻击的这一侧阵地上却要平静得多,我在半路上偶然看到了阎启明,下午的战斗结束后,他曾长时间地像雕塑一样僵坐在阵地一角,既不与人交流也不参与修理和构筑,而一营、三营的战士们同样对他产生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敬而远之,不少人都认为,跟这样一个失去了全营战友而独自活下来的扫帚星打交道是不吉利,搞不好会被他“克”死,更有甚者传出了一些有关他做逃兵才保住了性命的谣言,但这类流言在阎启明今天英勇的作战表现面前很快就不攻自破了。我望见阎启明的时候,他倒结束了那种形单影只的状态,有一辆光秃秃的坦克底盘停在了他身边,紧邻在侧的工程车辆,正在从另一辆被击毁的坦克上拆下保存完好的炮塔,吊装过来替换到它的底盘上,车组成员只剩下两人,这辆坦克据说是在仰攻主峰时多次误击过自己人,以致他们俩在构筑阵地时跟步兵们大打过一架,眼下驾驶员正在沿路往来的战士里逐一拦人抽丁,想要物色一个新战友来顶替今天战死的炮长,被步兵打得七荤八素的车长则坐在底盘挡泥板上,正与阎启明聊天,夹在车长和阎启明之间的,赫然就是我派来找人的那位话务员。

        阵地上到处都在流传今天那位英雄突击手的事迹,人人闲聊时都必要提上一句,“听说有个突击手一个人就杀了三只毒爆虱!”,但阎启明并没有提及这个话题,从坦克底盘边路过时,我听到他以一种反常的亢奋在拼命说话,仿佛想要从交谈中逃避压抑已久的深重悲伤:“小干小时候最怕鬼了,你们俩记不记得有一回晚上,小干的爸妈都去加夜班了,我们躲在楼道里装鬼把他都吓哭了,结果阿干不敢一个人睡觉,到头来还攀着我们仨留他家里陪着睡了一夜。”

        话务员和阎启明一起笑,他们三人的侧影映在亮黑色的满夜星斗之下,仿佛暂时逃脱了脚下残酷的战场。然而坦克车长终于不堪重负似的把头往膝盖上一砸,用一种负罪般的语气打断了他们,仿佛再不把心底里的秘密吐露出来就会当场死去:“大家都在谈的那个突击手,今天我在坦克炮镜里看到他跟毒爆虱拼命了……老天啊!那是小干……”

        另外两人的声音顿时就凝住了,接着话务员开始哭,阎启明把她和坦克车长分别揽过来靠在两肩上,一时很难说是阎启明在撑着两位朋友,还是他俩在合力支撑着阎启明。我绕过了通往“楔子”小队所在位置的山岩,很快就看不到那三个人了。

 

        “楔子”小队落脚的那处阵地上传来爆豆一样的枪声,附近阵地的战士纷纷围过去查看,我跟在队伍里跑得丢了魂,实在想不通战斗怎么会绕过外围防线,直接在那处原以为最安全的位置打响。

        我们忽视了敌人隐藏在主堡地底深处的散兵坑,最后一批残敌躲藏在里面避过了战士们的搜索,等到夜晚降临之后便通过地道冲出来了,正好攻击了“楔子”小队所在的位置。我赶到阵地上时,221团、楔子小队和那些不断从地底里钻出来的敌人正在混乱交火,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头巨大的狂兽人从地道里咆哮着冲出,可还未及向它举枪,便看到一把刺刀沾满了灰色的血液从它狰狞的嘴里捅出来,随后是一串沉闷的速射打烂了它的下半张脸,狂兽人扑倒在地时,我才看到是王峰攀在那巨岩一样的脊背上,把突击步枪的刺刀和枪管从它的后脑勺捅进了嘴里,那生命力顽强的生化怪物还没有死透,王峰不耐烦似的抄起一支工兵铲,一下又一下砍进它的后脑勺,就像厨子宰鱼那样用力砍断了连接头颅和身体的主脊神经。

        那些穿长袍的武装分子纷纷向着钻地战车靠拢,在如此狭小的地方他们很难使用那门粗暴的毒素炮,眼看地道里涌出来的敌兵正在将他们包围,一种可怕而诡诞的感觉突然压住了我,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反复攥压着我的大脑,使我不由自主地瘫倒下去,这很像是一种心灵力量的攻击,但与厄普西隆分子惯用的心灵控制不同,我的意志却又没有被心灵波束入侵和傀俘。身边的战士们纷纷出现了类似症状,可那些厄普西隆敌军竟也同样被那股强大的心灵力量压得直不起腿来,只有楔子小队的武装分子们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们从容地端起枪来,像宰杀牲口一样将失去了战斗力的厄普西隆士兵一一射杀,在死去的敌兵之间,我注意到有几个人并没有中枪,身体却凭空劈裂开来,伤口之平直有如被一把锋利的快刀切开,那一刻我感到血都在往上涌——这正是在三八线DMZ上无形杀死朝韩两国巡逻兵的那种攻击方式!

        已经没剩下活着的敌人了,那些家伙看着同样中招的我们时,眼神绝对不算友好,所幸他们并没有继续向我们开火,那种可怕的心灵压制也突然消失了。此时王峰总算劈断了那头狂兽人主脊梁,用脚踩着它的后脑壳将自己的突击步枪拔了出来,并从容地换上一只新弹匣,打穿了那颗已经截瘫的头颅。

        “同志,这里的阵地防御糟糕透顶。”王峰拭着枪上的血渍,“您最多只有指挥一个营作战的能力,再多加上一个加强连就要出乱子了。派您来指挥一个团的人,不是蠢货就是任人唯亲。”

        虽然令人反感,但我得承认他是对的,下午展开攻坚的时候,我的指令只能有效覆盖到身边的第一营,第三营却迟迟得不到调遣而落在了背后,导致两个营未能相互配合,全都遭受到了不小的伤亡。我没有接他的茬,而是换了自己更为关心的话题:“王峰同志,你还没有好好介绍过‘楔子’小队。也许你会想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队员全是一帮天蝎组织的极端分子——沙欣!你这个无赖!我说得对不对?”

        即使他蒙着头巾,我也还是认出了他,沙欣从天蝎组织的队伍里站出来,扒拉下围布露出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风水轮流转啊,苦瓜精!现在轮到你有求于我们啦!”

        “沙欣是我们与天蝎组织进行接触的中间人,叶未零同志把他从阿富汗带回来之后,我们将他交还给了天蝎组织,以获取双方开展联合行动的基本信任。”王峰回答道,“希望你已经跟‘渔翁’同志联系过了,如果有什么好奇的你大可以去烦‘渔翁’,而不是他妈的跑来跟我啰嗦!”

        我记得阿富汗那次“毛驴特快”行动结束之后,沙欣被移交给了306所进行看押审讯,看来王峰与306所也有关联——如果他没撒谎的话。他的无礼进一步刺激了我的强硬态度:“你们的‘货物’才是一切的关键对不对?厄普西隆军主力不惜放弃了舍甫琴科堡的坚固阵地,冒着把侧后暴露给我中央突击集群的危险,而要孤注一掷地进攻库布兹山脉这一次要阵地,这完全违反作战常识——他们是追着‘货物’来的!不是你们恰好出现在了被包围的阵地上,而是因为你们在向221团所在的方向转移,所以才连累我们遇袭和被围!”

        没有人作答,这种诡异的默认鼓励了我,我向那台被楔子小队环围着的钻地战车踏过去:“‘渔翁’首长委任我来保卫‘货物’,在陆航部队前来接收之前,我是你们的保护人,为了遂行好任务,我有必要弄清楚‘货物’究竟是什么!”

        王峰并没有拦我,他看笑话似的预见到了我接下来遭遇的厄运,一种尖锐的痛突然无形地从我的前额削过去,把一撮短硬的头发和一小片皮肤利索地削了下来。战士们发现我额上见了血,马上端枪围了上来,我示意同志们克制,用军帽捂了一下那火辣辣的伤口:“朝鲜半岛DMZ的那档子事,原来也是天蝎组织干的吗?”

        这下轮到楔子小队吃惊,王峰露出一种看戏看到精彩处的动容表情,但未置可否。天蝎小队里一个坐在钻地战车装甲上、貌似首领的人物呼哨了一声以表惊叹:“马尔翁兄弟,你在东北亚的行踪被人发现了,手脚似乎不如以前干净呢!”

        人群中并没有人正面作答,只有沙欣向那名领队说道:“西塞兄弟,别被这家伙唬了,他可没什么本事,他的指挥官倒是个厉害角色。”

        我反复打量着天蝎小队里的一张张脸,想要辨认哪个才可能是那名叫马尔翁的古怪刺客,但来回观察了两遍也并没有什么结果。

        “别费劲了,他是光学隐形的。说真的,我跟他们走了一路也没发现他躲在哪儿呢。”王峰特意加了“光学”两个字,以示他所说的“隐形”并不只是一种修饰的形容。虽然老叶和我早就对那位神秘刺客的隐形能力有过推断,但猝然得到确认还是使我感到心里震了一下,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从更远的位置打量楔子小队身周那些空旷的地方,总感觉每一处灯光、每一片阴影下面似乎都有马尔翁的眼睛在冷冷地闪烁。

        也许是由于王峰已经对马尔翁有所了解,那个名叫西塞的首领似乎并不忌惮向我透露一些更细节的信息,他警告道:“马尔翁兄弟就躲在透明的空气里盯着你,他的利刃是通过心灵力量影响空气动能而形成的,所以你也不必费心想用金属探测器找他的刀子了。中国人,我们之间只是迫于形势的临时合作,双方都在走钢丝,如果你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把我们从‘钢丝’上推下去,造成的后果会让大家都感到不愉快的。如果再发现你胆敢靠近‘货物’,马尔翁兄弟下次割的可就是你的喉咙了。”

        这样的威胁促使我不得不选择退缩,仅仅留下一些战士在附近阵地上盯着“楔子”小队。离开他们的时候,我注意到王峰在离天蝎组织人员较远的位置,通过一部单兵携带的小型卫星电台与什么人争吵,讯道那边隐隐传出的是“渔翁”同志那标志性的粗嗓门,可见他也有自己的通讯渠道,可以直接与负责这次黑色行动的“渔翁”进行联系。我听不清“渔翁”在讲些什么,只零零碎碎地听见王峰要求道:“……我要它……我可不能无所事事地干坐着!”

 

        回到基地建设指挥部时,去找阎启明的那位报务员正在等我,擦洗过的脸上隐隐还能看见泪痕。她将阎启明交待的作战经验整理了出来,大致如下:

        防御作战中在前方少摆兵、后方多囤兵。

        随时保持强大的二线预备兵力,趁敌人攻势减弱时发动反扑。

        能够跟随步兵的直射支援火力在攻坚作战中必不可少。

        从敌方强大阵地的侧面进行迂回突破。

        ……

        看来她主动请缨去询问阎启明是正确的。为了适应不断扩大的战争兵力需求,国内时常出现在同一地区进行大规模征兵的现象,往往导致一支新成立部队的兵员多为相互熟识的同乡,阎启明等四人,正是这种相识旧友同在一支“乡土部队”中服役的典型实例。阎启明的精神状态似乎很让人不放心,比起让其他同志生硬地对他进行质询,一位老朋友的提问确实更加有效。

        “谢谢你,同志。”我捧着那本做了记录的工作手册,就像捧着用同志们的鲜血铸成的宝藏,“抱歉,我还没有问过你们的名字。”

        “我叫茵陈。政委同志。”她答道。

        “我是问你们四个……我刚才恰好听到了你们聊天。”

        “茵陈,阎启明,开坦克的是李步,下午牺牲的突击手叫夏干。我们四个从小到大都是顶要好的。”她回答道,言语间带着一种平凡的骄傲,仿佛能和自己的三个朋友一起长大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

 

        我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调整防御部署,已有的掩体工事被继续向地下深挖,原本独立的碉堡之间逐渐以地道或交通壕连接起来,一线阵地背后挖掘了巨大的地洞以停放仍然能够作战的坦克,以免这些用于进攻的重装备暴露在工事或空地上成为敌机的靶子。厄普西隆飞行员每一次飞临库布孜山阵地时,一定都会沮丧地发现,地表可见的军事目标越来越少,想要再造成精确有效的空袭杀伤也越来越难了。221团作为工兵部队的军事能力简直被压榨到了透支状态,整夜的高强度工程作业对全团人而言成了一种比死亡更难熬的折磨,我猜每个人都在希望敌军发动总攻之前的这段艰苦劳累赶快过去,可同时又害怕留给自己这段可供加固阵地的时间太短了,我们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态折磨下,迎来了晦朔的寒晨。

        随着黯淡的曦光一同降落到阵地上的,是被围困以来得到的第一批空投支援,高空运输机从我们看不见的云层之上轰鸣碾过,将系着降落伞的军用物资投落到这圈小小的“孤岛”上。我注意到有一件比其它物资都要大的辎重落向了楔子小队新转移到的地堡附近,但无暇去确认那究竟是什么,因为“渔翁”同志亲自向我发起了通讯,可视屏幕上仍然只有那一条无表情的起伏声纹线,他没有向我做什么信誓旦旦的保证,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一句,他将亲自乘坐陆航部队的空艇来接收“货物”。

        厄普西隆军持续了一夜的零星攻击,也终于在天明之后转入了从所有方向同时发起的全面进攻。一夜的整备给我们带来了回报,使我们得以躲藏在坚固的半地下掩体中应付攻势,并从中判断敌人的主攻方向。我很快就发现,在昨天被我们迂回突破的东麓方向,前沿碉堡群损毁得比其它任何一个防御方向都要更快,而这处位置正对着库布兹主峰上唯一一处平坦的山地,也是我们与陆航部队约定好吊装“货物”的唯一一处降落场,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如果该方向的防御被击穿,敌人将一举切断我们从空中转移“货物”的退路。通过前线部队传回的侦察画面,我看见一道道比“掠夺者”坦克的火力强大得多的热动能集束射线,快得像机枪扫射一样从前沿阵地疯狂犁过,逆着弹道寻找到发射源头,我顿时感到花了整整一夜时间构筑起来的虚假信心在瞬间破碎了,那种不知所措的空白再次占据了我的大脑。

        敌人在我们阵地前沿部署了一门“安塔瑞斯”轨道炮。安塔瑞斯,Antares,这个代号的本义是天蝎星座中最闪亮的α星,东方苍龙七宿中的心宿二,熊熊燃烧的“天蝎座之眼”,在希腊语中意为“匹敌(ANTI)火星(ARES,火星、战神)”。这座巨大的炮塔压迫在防御阵地前方,五支角状的聚能天线沿着不同方向戟张开来,就好像陨落到大地的安塔瑞斯星在狂暴绽放着她那燃烧一切的热与光,轨道炮口扰动着射向所指的空气分子,使那些透明的气体像沸腾的大海一样汹涌波动并燃烧起来,形成热动能光束焚烧着射程内的一切目标。这正是我军战士们称为“大炮上刺刀”的那样一种险恶战术,炮台离我方阵地如此之近,以至于它发射的热动能射线在未受到遥远距离的衰减之前,便能以最大功率轰击到我们头上,没有任何一种防御工事或战车装甲能够抵御得住如此凶猛的抵近轰炸。敌人整整一夜未发起主攻,他们借着夜色的掩护、在我们鼻子底下悄悄部署了这样一座致命的武器,用宝贵的时间换取了势在必得的沉重一击,只要确保我们没有足够的手段来填补被安塔瑞斯炮台撕开的缺口,整个221团在其他方向上的防守都将因为这一点突破而变得毫无意义,敌人甚至不必冲进主峰阵地,仅凭这座炮台就能直接攻击到悬停在降落场上接收“货物”的空艇。

        拔除这座安塔瑞斯轨道炮的作战指令,几乎是在刚一发现这个致命目标时就下达了。敌军突击部队借着热动能集束的强大掩护向前沿阵地逼近,一线工事里只部署了少量防御兵力,使得这些战士可以在相对而言较宽阔的防御地域里来回探头阻击,稀疏的兵力密度和灵活的机动性大大减少了安塔瑞斯炮的杀伤效率,而在他们背后的二线地下掩体里,步兵在前、坦克在后组成的强大预备队正在沉默中等待着出击指令。

        “敌军前锋定标五百一十米,阵地793,阵地794,准备接敌。”

        “预备队已经进入指定攻击位置,反击倒计时30秒,29,28……”

        在两名报务员紧张而压抑的交替指令声中,我甚至可以想象埋伏在二线掩体里的战士们,是怎样透过攻击出口的狭小射击孔,沉默观望着数百米外沉沉逼近的敌军集群和更远处那座隐藏在硝烟和岩架后面的巨大轨道炮,在漫长无比的三十秒倒计时中,坦克引擎预热时的轰鸣隐隐从基地建设指挥部正下方的地洞车库里传来,就仿佛听到了整个预备队的心脏,在和指挥部里我们的心脏一起艰难跳动。

        “3,2,1,0!”茵陈的“0”字一出口,预备队像大群脱缰的战马一样嘶鸣着从地下掩体里冲了出去,此时不少敌人刚刚翻过前沿阵地,还活着的第一线士兵正在借助通往后方的交通壕迅速疏散,工兵们把一线工事对着我方阵地的背侧故意修筑成没有任何防御的敞开式结构,使得占据了阵地的敌人无法利用这些工事防御来自我方的反冲锋,反而被落差较大的防线地形绊住了后退集结防御的脚步,短促的接敌距离,使得预备队刚一发动进攻就冲入了安塔瑞斯炮台的最小射击精度范围以内,导致那门强大的远程武器无法对近距离交战的双方部队进行区分打击。敌军很快被反推出了一线阵地,而真正艰难的部分现在才刚刚开始,反击攻势推进到阵地外之后,预备队便完全暴露在了安塔瑞斯的炮口之下,初时还能通过分列纵队推进来分散火力,但随着攻击锋线推进到了山岩间仅容一车通过的隘口,队伍被炮火卡死在了原地,一辆被击毁的坦克就能够把后续部队的进攻通道彻底堵塞,预备队始终无法突破这最后一段距离、冲进安塔瑞斯炮台近处的射程死角。

        我不知道做出的那个决定究竟对不对,也许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本就没有绝对正确的标准答案。我命令将指挥部回收成基地车形态,跟着预备队前出到一线阵地位置再重新展开,将前线即时筑造技术的作用范围延伸到了靠近安塔瑞斯炮台的位置,并针锋相对地在射程以内建起了一座地锤防御装置,这种重型防御武器由芸茹的外骨骼便携式小型地锤放大吨位、强化结构设计而成,通过剧烈撞击地层产生的精确指向地震波进行远程攻击,是我军作战序列中唯一能够与“安塔瑞斯”的威力相抗衡的防御装备。

        要想碾碎一台机器,就得依靠比它更沉重的另一台,两座巨兽般的炮台相互处于对方的最佳杀伤射程之内,分别使用着完全不同的破坏机能想要砸碎彼此。但角力的天平很快便开始向着敌人倾斜,对面的那名敌军“异教”花了一夜时间来精心布置这处炮击阵地,其准备之周密远不是我临时起意想出来的反制手段所能比的,大批厄普西隆工程部队早已部署在“安塔瑞斯”炮台后方,在这场“炮”战一开始就不断地为受损的“安塔瑞斯”进行结构加固,而我手握着一整支工兵团,却来不及调动半点工程力量给重型地锤进行同样的修护,“安塔瑞斯”开始有恃无恐地弃下地锤装置,转而向目标更大、也更为重要的基地建设指挥部轰击,我们从内部看到,指挥部的墙体在每一次炮击之后都折变成更加畸形的角度,用坦克装甲临时焊补起来的破口成为了最先断裂的位置,摇摇欲坠的指挥部随时可能在一阵殉爆中坍塌下来。

        “激光测距准备,引导‘壁垒杀手’进行打击!”我命令道,昨天那次扭转了战局的导弹打击,令我对“壁垒杀手”产生了近乎迷信的技术崇拜。

        “‘壁垒杀手’已发射,预计抵达时间1分25秒……激光测距导航失败!”茵陈的报告令我感到喉咙都被封住了,那座安塔瑞斯炮台被修筑在了一个极其刁钻的位置,由上方的坚固山体岩架牢牢遮护着,智能指挥辅助AI显示,依靠地面上直瞄的激光测距手段进行导航,将会导致从空中接近的“壁垒杀手”导弹撞到岩体上而无法对目标进行有效打击,必须进抵到更靠近目标的位置,对已经发射的导弹进行实时导航修正,而被阻滞的前沿预备队里并没有装备能够与作战控制连线系统进行数据链共享的测距导航设备,这是一件只有指挥部才能完成的任务。

        基地建设指挥部已经不堪重负了,如果此时收起成车辆形态向后退却,无疑会在撤退半路上就被安塔瑞斯击毁。做了过河卒子,就只能埋头向前了,我只能押上全车人的性命,命令昨天已经失去了副驾驶的主驾员将指挥部收回基地车,迎着炮火向敌炮台抵近测距。

        巨大的基地车从伤亡累升的预备队之间沉沉压过,将被击毁的敌方和我方坦克挤下一侧断崖,测距激光反复从安塔瑞斯炮台上扫过,并将最新的导航数据上传给“壁垒杀手”导弹,通过周视侦察画面我甚至能看到对面敌人那一片片惊恐的眼神,当一辆比坦克还要庞大的基地车轰然滚进到面前时,很少有人还能继续保持镇定。

        然而我们古英雄式的决死冲锋,前进到离胜利最近的位置时,终于在残酷的战局上撞得粉碎,安塔瑞斯炮台迎头击中了我们,驾驶舱在熔化,驾驶员在炼狱般的高温中死去,基地车像一口巨大的棺材瘫在了山径上,已经进入末端制导的“壁垒杀手”导弹猝然失去了指引,数据错误开始在飞行过程中不断累加,并将它指向离目标越来越远的位置。

        “弃车!弃车!”我不得不第二次下达了那近乎耻辱的撤离命令,这回我着重注意了茵陈,以免这个有“前科”的报务员再次擅作主张留在比上次处境更加危险的基地车残骸里。我们刚一离开车厢装甲的保护,便受到了附近敌人的猛烈射击,警卫战士们纷纷被打倒,幸存的人拼命蜷缩在侧倾的车厢死角处,这回车内的自动消防装置失灵了,火焰的热浪不断向我们蔓延过来,区别只在于是先被敌人打死还是先被基地车的殉爆炸死。

        那辆“麒麟”坦克疯了一样向基地车瘫倒的位置冲杀过来,通过炮塔侧面的编号,我认出那是昨晚刚刚换过“脑袋”、由李步负责指挥的车组。它巧妙地绕过山体,从几辆敌军坦克的尾后位置冲出来,在高速行进中接连击穿了那些“掠夺者”坦克脆弱的尾部发动机,并用履带撞倒和绞死所有挡在面前的敌军步兵和轻型车辆,很难想象这支昨天下午还把炮弹砸在自己人头上的车组,在仅仅不到一日的时间里就已经被战争逼成了这样凶悍的怪物。看到他们那孤独赶来营救的疯狂劲头,我突然觉得仅仅为了援护一辆快要完蛋的指挥车,并不会在车长李步心中激起如此狂热的斗志,且下意识地看了看蜷在身侧的茵陈,她用一种交杂着恐惧绝望与强烈希望的复杂眼神,注视着李步的坦克冲过来施救,然后眼看着那辆坦克在离指挥车约十米的位置被“安塔瑞斯”掀掉了炮塔,没有一个车组成员从那燃烧的底盘里钻出来。

        当时一同躲在指挥车边上挣命的朗噶,事后总是神神叨叨地对我说,他看到茵陈的眼神在坦克被击毁的一刹那就已经死了,接下来做的只是在选择一种死法而已。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么唯心主义的解释,我在那姑娘突然失去光泽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复仇。在任何人来得及跳过去阻拦之前,她背起最后一套完整的激光测距导航装备,向那台近在眼前因而更加显得巨大无比的“安塔瑞斯”炮台冲去,在杂乱的枪炮声中,我们零碎地听到她报告坐标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导航坐标修正,9-70-45,再次修正,9-68……”

        我没有看清是哪一颗子弹击中了她,只看到茵陈突然像一只掏空了棉花的布娃娃那样,承受不住测距仪重量似的被沉沉坠倒在了血腥的雪地上。那发要命的“壁垒杀手”导弹已经进入肉眼可见的空域了,击中目标前最后的蛇形机动在灰暗的空中划过一道道狂舞的弧线,但失去末端制导的它注定只能绽放成山岩上一朵无意义的烟花。

        那种比“壁垒杀手”的呼啸还要刺耳的机械声划破了战场,那是涡轮在涵道里高速滚转,是空气在压缩室里加力燃烧,是喷射式发动机在嘶鸣!像一台顶天立地站了起来的坦克,像一架在地面上突破音障的战斗机,那台战争机械从我们认为决不可能逾越的侧面峭壁翻越了下来,背部四联发动机喷口中涌射出来的蓝色火焰,就像四颗排列成矩阵的星辰在钢铁的夜空中燃烧,机载火箭发射窠中抛出的自主制导火箭在斜雪中牵拉着丝带一样的烟迹,如水中的游鱼一样在摇荡的轨迹中不断调整指向,并分别撞上了挡在前方的“掠夺者”坦克,从着弹点撕咬出一片喷溅的烈火。敌车爆炸产生了滚滚硝烟,我们看到那台闪着荧蓝色指示光的狭长座舱,像一张狞恶的钢铁面孔般从硝幕后面透出来,支撑在其后的,是高耸的金属肩关节和持着机关炮向敌军步兵队列扫射的一双铁臂,反关节构造的机械右腿紧接着向前踏了出来,膝关节处的火箭巢还冒着残烟。我望着这台人形机械,就像望见一片从狂想中映射出来的幻象,尽管金川工业研发的“长剑”式动力装甲已经列装了太平洋阵线,可我还是觉得这种不切实际的大型装备至少应该先由别的一些阵营——比如美国或太平洋阵线——研发出来,总之不是我们。然而它身上正漆着人民陆军装甲部队的标准制式暗绿色涂装,八一红五星像血一样印在装甲上。

        它似乎装备着能够与作战控制连线系统进行共享的数据链,头部观瞄舱的激光测距系统开始指向安塔瑞斯炮台,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已经不再需要进行坐标数值修正,仅靠激光引导就足以完成“壁垒杀手”的末端制导,那枚即将撞山的导弹像折翼的鸟一样挣扎着拉出了一道艰难的弧线,竟成功沿着重新出现的制导激光指向回到了正轨。安塔瑞斯轨道炮不断摇摆着硕大的炮塔想要摧毁那台高速逼近的铁人,但那对机械腿却在喷射发动机推进的高速滑行中不断改变轨迹并避开了热动能集束。一辆护卫在侧的掠夺者坦克咬住了它刚刚避开“安塔瑞斯”炮击、还未及重新调整机动姿态的时机开了火,准确击中了右肩关节并将那只右臂凌空撕扯下来,这匪夷所思的军工科技神话在一瞬间被撕破,并跌回到可战损的现实,但它丝毫没有被这重大的挫败阻住,仍然完好的左手伸出来死死攥住断开的右臂,并恶狠狠地冲着那辆胆敢击伤自己的“掠夺者”抡砸下去,我听到王峰的声音在通用讯道里嘶吼道:“去向你们的异教报告说看到了机甲吧!!!”

        “掠夺者”坦克被机甲的断臂砸得向中间凹扁折陷并爆炸开来, 而那发“壁垒杀手”导弹则擦着断开的右肩飞过,准确击中了“安塔瑞斯”轨道炮的底座,使它像一颗发生了氦聚变的红巨星一样轰煌爆燃起来。

        那台机甲在“安塔瑞斯”爆炸开来的残火中缓缓侧过主舱,头部观瞄设备在风呼燃烧声中俯瞰着残破的战场,荧蓝的指示灯光像一只独眼在眯缝着。现在我知道“渔翁”同志空投给王峰的是什么了。

 

        我们在侧翼纠缠得太久了,敌人从背后捅进了库布孜主峰。

        进攻方总是在主动权上占据更多优势,趁着我因基地车被毁而再次失去对战场全局的掌握,敌军迅速调整了主攻方向,我乘在王峰那台机甲破损的右肩关节上返回主阵地时,正好看见从反斜面方向越过棱线的厄普西隆军,像一卷紫色的地毯般沿着山坡伸展开来,混凝土要塞中的阻击火力一片片泼进那支进攻集群,可还是无法阻止他们冲向预留的降落场。被打散之后的221团部队在二线位置勉强完成再集结,与突入的敌锋反复争夺着降落场外围的最后一圈工事。

        如果“渔翁”同志守时的话,由他亲自指挥的陆航运输队应该马上就要抵达战场了,可四野的穹空仍然是一片空荡荡的,除了沉云和纷扬的雪花什么也看不见。天蝎组织的钻地战车原本已经被转移到了降落场一侧,准备一俟接应的空艇抵达,便以最快速度完成“货物”的吊装撤离。可我进入降落场时,却看到它正背对着厄普西隆军进攻的方向夺路而逃,巨大的钻头将雪浪和零星阻拦的我军队列向两侧推开,战士们慑于那不明“货物”的重要性,不敢直接向天蝎组织和他们的运输车开火,只能朝天鸣枪作无意义的示威,而天蝎小队显然也不想节外生枝,他们开火时故意把枪口抬高了一段,向我们的战士头顶上方放着空枪作威吓驱离。由于没有得到明确的阻拦命令,战士们只得投鼠忌器地放任那台钻地车一路突围离开。

        “磁爆步兵!磁爆步兵!”自打昨晚得知了马尔翁的存在,我便暗暗做好了在非常情况下与天蝎组织发生冲突的准备,按照在朝鲜半岛和阿富汗取得的作战经验,立即将部署在天蝎组织人员附近进行监视的磁爆步兵小队调了过来,好让那个最危险的马尔翁在磁场探测器下显形。

        第一名闻令赶来的磁爆步兵马上打开了磁场探测器,我在看到抗电荷服上的探测屏幕时愣住了,紧接着又抢过第二个赶到的磁爆步兵的探测器,亲自进行了测视。两次监测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探测器只探到了那些普通天蝎组织士兵的磁场信号,并没有发现躲藏在附近的光学隐形目标!像是为了嘲笑我们的伎俩,马尔翁的心灵动能利刃不知从哪儿劈了过来,将我手中抱着的特斯拉线圈砍成了两段,我彻底陷入了茫然,马尔翁分明就躲在光学隐形的掩护之下进行攻击,而实战证明有效的技术手段竟然找不到他。

        钻地战车开进到了靠近山体的位置,眼看那些钻头高速旋转起来,马上就要钻开山岩遁离战场了,王峰的机甲嘶鸣着闪过去,将机体阻挡在了钻头和岩体之间,仅剩的左臂甩过一个大弧,将机械液压指节中握住的机关炮打开了保险,直接对准了站在炮塔上指挥撤离的西塞,用座舱广播系统向他喊道:“放轻松,马尔翁兄弟!”

        混乱的突围与反突围现场顿时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远处阻击厄普西隆军的枪炮声在茫茫地传来,钻地战车戛然停住了,周围的天蝎组织士兵们纷纷僵在原地望向炮口下的西塞。

        西塞将长袍的罩帽扣回了脑袋上:“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最高明的藏法,就是把要藏的东西摆在谁都不会怀疑的明面上。”王峰答道,“我们先入为主地专注于搜索一个并不存在的幻影时,谁会想到马尔翁放弃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光学隐形能力,混在一帮小卒子里堂而皇之地就站在面前呢?”

        西塞——或许应该称呼他的真名“马尔翁”了——对着足够把自己整个人塞下去的机关炮口说道:“你们失败了!这场行动的每一步都不顺利,尤里发现了‘货物’的踪迹,你的队员全部在交接时中伏战死,我们阴差阳错地跑到了一支三流新兵部队的阵地上等待被围歼,防线正在毁灭,你的‘渔翁’首长迟到了……我不能再拿整个组织的命运陪你们玩这场输定了的豪赌!”

        我看出双方正处于一种麻秆打狼两头怕的境地,在这么近的距离上,马尔翁的心灵力量不一定能在威力巨大的机关炮口前发挥作用;根据朝鲜战场上安进勇和文宪义提供的观察报告,马尔翁的心灵利刃足以切开坦克装甲,而王峰的机甲主要优势在于机动性和战场感知能力,防御力并不见得比一台老式坦克更优秀,也就是说在马尔翁的心灵利刀面前很可能不堪一击。双方都没有对彼此形成绝对有力的威慑,之所以还在动口不动手,只是因为都没下定决心撕破脸皮而已。

        “‘渔翁’首长会来的,中央突击集群的叶未零同志也马上会赶来支援,战局并没有完全绝望!”我试图插进去作调解,以免这种危险的形势最终滑向两败俱伤的零和博弈。

        马尔翁嗤笑道:“你很信任自己的指挥官对不对?并不是只有你们拥有自己的情报网,我明白地告诉你,你们的中央突击集群不会来救援了,他们正在进攻空虚的舍甫琴科堡!你也许根本不知道整个中亚变成了一片多么巨大的战场,在那位指挥官的作战控制连线地图上,你和你的新兵团只不过是无数防御弧线标志中的普通一条而已,比起攻克舍甫琴科堡的辉煌功业来又算得了什么?他甚至有可能根本不记得你的作战位置。他就是在朝鲜半岛追踪过我的那个人对不对?这样出色的指挥官值得由一个更称职的副官辅佐,而库布孜围攻战也许正是一个名正言顺换掉你的好机会。”

        “听着老兄,别表现得太幸灾乐祸了!”王峰打断了他,“天蝎组织其实比我们更害怕行动的败露!尤里觉察到代号为‘楔子’的中国情报小队,正在中亚战场上运送某种足以影响战局的‘货物’,可他还不知道这件‘货物’具体是什么,也没有坐实‘货物’与天蝎组织之间的联系,这就是你们可怜巴巴的最后一丝侥幸心理所在!你们自以为从混战的英灵殿里盗走了诸神的圣火,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猴子偷到了姜,既吃不下去也不敢用出来,只好琢磨着以一笔合算的交易把这个烫手山芋转让给我们,现在眼见苗头不对又想砸摊子跑路,天底下可没有这么好反水的买卖!你大可以把在场的人全部灭口,免得尤里攻陷这座阵地后,从我们的脑子里挖出来有关‘货物’和天蝎组织的蛛丝马迹,可我向你保证,如果‘货物’没有按时运抵国内,‘渔翁’首长会马上把你们持有‘货物’的情报捅给尤里,到时候咱们就看一看,中国和天蝎组织之中谁才是真正惧怕尤里的那一个吧!”

        王峰的这一通哑谜听得我云里雾里,但显然比那门机关炮更能对马尔翁产生震慑作用,这位天蝎组织的战斗英雄开始显得犹豫起来了:“你们总是这样,嘴上抹的是蜜,斗篷里藏的是刀。王峰兄弟,你何不关心一下自己的命运呢?内线告诉我,你的‘渔翁’首长已经在准备启动那个代号‘谢幕’的计划以防不测了。”

        我在昨晚的军事会议里听到“渔翁”提起过“谢幕”计划,可见马尔翁并不完全是信口胡说。一向言语锋利的王峰这回没吭气。马尔翁从他长长的旧袍子下面伸出手来,高高地指向库布孜山一侧的天际,就好像在指引我们看向神迹,在他手指的方向上,那座巨大的雪山始终将自己的阴影投覆在库布孜山全境,它是那样巨大,仿佛本身就是天空的一部分。

        “本地人管它叫撑犁山。”马尔翁告诉我们,“在古代游牧民族的语言里,‘撑犁’就是天空的意思!交战双方的军事工程师都已经计算过了,一枚当量足够的导弹在撑犁山主峰引起的雪崩,足够将库布孜山及其周边战场全部埋葬,你们的‘渔翁’首长不会来了,他对这次行动的胜利没有信心,他的‘谢幕’计划就是为了在库布兹阵地沦陷之时,动用一枚导弹轰炸撑犁山,让冰雪吞没‘货物’和所有知情者,等到取得了中亚战场的主动权之后,再慢慢地从积雪里把‘货物’重新挖出来。凭着你们对自己兄弟战友的冷酷,又怎么能换取我们的信任?”

        一阵金属绞碎空气的巨大轰鸣盖住了其他一切声响,伏地的积雪像一片广阔的白色斗篷一样向我们掀过来,我们顶着击打在脸上阵阵生痛的雪粒,看到那副巨大的共轴反向双螺桨从降落场一侧的断崖之下缓缓升起,紧接着是狭长的机身和跟随在后的第二架逐次填满了整个视野,这两架“猎狼犬”式直升机全都被涂上了雪地迷彩,八一五角星机徽也做了灰化隐蔽处理,我不知道它们是陆航部队从厄普西隆军手中缴获的战利品,还是通过《楚科奇协议》从苏联人那儿买来的。两架直升机迅速调整好机身轴向,短翼下的火箭弹簇拥着从头顶划向我们背后,在刚刚突破了最后一道防御工事的厄普西隆集群中炸响,雪地上顿时涂抹出大团大团火药与鲜血的残花。随即是一片更加沉重的轰鸣压覆着整座库布孜山,两架护航直升机纷纷散开,让出了一片庞大无比的安全空域,那艘基洛夫式空艇像浮出海面的巨鲸一样缓缓上升到我们面前,艇腹下的机关航炮向远方陷入混乱的敌军撒上了又一片燃烧的弹雨,将他们彻底踹进了溃逃的深渊。难怪我们一直没有看到前来接应的陆航编队,它们借助了雪山深谷中的雾气作为掩护,始终沿着比221团主峰防线地势更低的冰峡作危险的飞行,由此避过了沿途的敌军雷达侦测和防空火力威胁。“渔翁”同志那标志性的粗暴嗓音经由艇载广播放大,震耳欲聋地回响在峡谷间,就好像残暴的桀纣坐在自己的王座上,向着瑟瑟发抖的臣子们咆哮道:“‘货物’在哪儿!?”

        摇摆不定的天蝎组织顿时变得忠实且友好起来,那辆钻地战车二话不说地一路倒退至降落场边缘,展开了尾部舱门,将运载在内部的“货物”显示给飞艇上的人看,那是一只合金铸造成的标准立方体,也许是一只箱子,仅凭外观无法判断它内部究竟隐藏着什么。飞艇像进行空中杂技一样,将腹部载员舱一角稳稳地压在了降落场岩架上,芸茹带头从舱门后面跳了下来,她换上了适应战场环境的白灰色雪地迷彩,领着几名技术员迅速对“货物”进行了检测验货,确认内容无误后便挥动着两根发烟棒,示意空艇继续上升实施吊装作业。

        “马尔翁同志,感谢您和天蝎组织的合作,我们不会亏待朋友的!”芸茹向马尔翁致谢道。马尔翁不置可否地挺了挺袍子,有关“谢幕”计划的阴谋论猜想在事实面前不攻自破了,这大概使他表现得有些僵硬。

        好几道钢缆已经绑定在了“货物”上,吊装开始进行了。芸茹看了看王峰那台断去一臂的机甲,脸上那副表情很像是想要说脏话的样子:“老王同志!你把‘虎鲨’原型机玩坏了!这是组装好的唯一一台!”

        王峰大概是从对讲讯道里听到她的抱怨了,仍然用机载扬声器无所谓地说道:“实战证明,您的‘虎鲨’机甲在战场上只是一种消耗品,和坦克没什么区别。”

        “那你昨晚还缠了一夜求我空投下来!”

        “这并不矛盾,我喜欢它!”王峰很坦诚地答道。

        芸茹的表情缓和了下来:“我知道你会喜欢的,机甲让所有男孩子的血液沸腾,这跟年龄无关!”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发问的机会:“‘渔翁’同志是谁?他在空艇里吗?”

        “我,我就是‘渔翁’同志,这个代号是306所按照伪随机算法从代码库里随便挑的。武修戎首长认为我还不宜在军事会议上过多的露脸,所以要求我进行一定的伪装。”芸茹把一个纽扣大小的圆形装置贴在咽喉一侧,再次讲话时便发出了“渔翁”那种粗糙沙哑的声音——“我不喜欢这个代号!”

        看着我冻僵了似的脸,她仿佛突然觉察到自己与这片血腥山脉的不相合了,眼睛里那种终于完成任务的胜利喜悦迅速冷却下来,并拍了拍我凝着血渍的军装左肩:“苦瓜脸,我向你道歉,我们的行动出了岔子,所以才导致你面临这么重大的危险。”顿了一顿,她又望了望满山残破的阵地,“我同时也向221团道歉!”

        我没有作答,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着一直目送芸茹回到了完成吊装的空艇里。寒净的天空开始被歼击机的尾迹所划破,为了掩护陆航运输队返航而夺取制空权的战斗已经打响了,芸茹扳在舱门边,用扬声器大喊道:“老王同志,上来!我需要听取你对这次行动的详细报告!”

        “我讨厌写报告!”王峰回答道,接下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酸楚起来,此前我从未想象过,如此悲凉的声音会从王峰那张好似什么都不在乎的脸上发出来,“我的小队一共有五名同志,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在我面前死于尤里的伏击和追猎,而我为了保护‘货物’却不能施以援手。‘渔翁’同志,暂时把我从‘货物’上解放出来吧!我的队员已经牺牲了,但这里的人还活着!”

        “不许丢掉‘虎鲨’的断手,否则我把你的胳臂卸下来补上去,解围之后回来向我报到!”芸茹关上了舱门,吊装着“货物”的空艇沉沉没入了寒雾森森的峡谷,两架护航直升机也随之划过半径不一的弧迹,尾随着消失在了空艇背后。

        陆航运输队的动静刚刚消失不久,一种新的沉鸣开始占据天空,比起激战着的双方歼击机呼啸声来,它显得并不那么响亮,但却广袤辽远、仿佛无处不在,就像是从天空的各个方向朝我们缓慢地、无处可逃地压过来。在一片扩散得越来越广的恐慌惊呼之中,我抬起磨花了的军用望远镜,看到了那颗正从云层中钻出来的战术导弹。它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大得惊人,一点淡淡的火尾杂在浓云之中几乎看不清楚,像是从天国投下的一支标枪,笔直地扎进了撑犁山的主峰。在那实际很短暂、感觉上却无比漫长的几秒钟内,我曾一度错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但那种隐隐的震动终于浩浩荡荡地从以天空为名的撑犁山顶爆发开来了,雪崩像一头被惊醒的巨兽一样狂怒地冲向战场,它的咆哮吞没了其他一切声音,在那死寂一般的轰鸣中,马尔翁和他的天蝎小队以最快的速度钻回到战车中,破开先前被王峰挡住的山岩而遁去,战士们惊惶呐喊着朝各自认为较安全的不同方向奔逃着,眼前混乱的一切仿佛是一段默片时代的哑剧,又或者一段被掐掉了声音的录影。

        被雪崩的沉吼包围着,第一个透进我耳中的新声音,是芸茹通过军用电台讯道发出的指令,她仍然在通讯中伪装成代号“渔翁”的那个大粗嗓门,仿佛想要竭力盖过雪崩的怒号:“各单位注意!敌军已经攻击撑犁峰,紧急启动‘谢幕’计划!221团注意,放弃海拔400米以下的所有阵地,向主峰收缩靠拢!”

        第二颗光点出现在了寒空中,这回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一颗我方发射的“壁垒杀手”导弹,即使在不需要末端制导的情况下,它也轻松地击中了撑犁山侧麓这样巨大的一个目标,毁灭的力量顿时成倍增长,千百年来积郁在侧麓上的冰架随之被唤醒,裹胁着高海拔的巨大势能汹涌而下。我们眼看着那两条雪的巨龙先后抵达撑犁山脉底部,侧麓的雪崩像扑食一样咬在了主麓雪崩的“颈”部,同样可怕的力量将那原本足够吞掉整座库布兹山的雪潮硬生生地扭转改道,并在侧面更加广阔的平原地带迅速蔓延缓冲开来,但残余的力量仍然不可阻挡地向着库布兹山继续前进,转瞬间竟已经将山腰以下全都吞进了一片茫茫的惨白之中。

        一股比雪崩更加可怕的嘶吼从山下传来,那是正在被淹没的厄普西隆军在悲鸣,他们在侦察到“货物”已经被我军陆航力量运走之后,原本想要通过引发雪崩的极端手段,将库布兹山、山侧的冰峡和沿着峡谷撤退的空艇与“货物”全部埋葬,可“谢幕”计划从侧面引发的另一场雪崩,却让这毁灭的力量改道降临到了他们自己头上。包围着221团的敌军阵地全都位于地势更低的位置,那些厄普西隆分子为了活命,而比先前进攻时更加疯狂地向着唯一安全的库布孜主峰阵地攀爬。库布孜山成了雪的海洋中一座最后的孤岛,敌人像涨潮一样涌上来,221团守备部队像另一场血肉和钢铁的雪崩一样冲下去迎战,喊杀声与枪炮轰鸣应和着雪崩的咆哮,漫天大雪掩盖了一切。

 

        朗噶和其他几名战士把我从被炮火掀起的雪堆下面刨了出来,卫生队用裹着药物的绷带把我冻得没了知觉的双腿包起来,以免它们在低温中坏死。我获救时已经是当天下午,一切都结束了,我面前就是爆发了最后一场战斗的死场,烧毁的坦克像散落的积木一样,杂乱丛集着冒起无尽残烟,整片雪地都被炮火染黑了,点缀在雪的海洋中央,宛如一片天国中的炼狱。我看到阎启明再次被战火熏成那种全身焦黑的模样,正独自坐在一辆失去了炮塔的坦克底盘残骸上,我知道他又一次活了下来,但僵硬的身体和表情却像极了已经死去,双眼成了他脸上唯一发白的位置,怔怔地对着面前一排排、一列列盖着白布的担架,仿佛在寻找某一具或某几具遗体,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那一刻,牺牲者都聚在了一起,幸存者却是孤独的。

        老叶坐在我的担架边上,看着被新雪盖过的战场发愣,从祖国的西陲一直延伸到里海东岸,再也没有心灵沦陷区需要他去解放了,里海成为了我们与厄普西隆帝国新的对峙线。在昨晚召开军事会议的时候,他的中央突击集群已经发起了对兵力空虚的舍甫琴科堡的进攻;我们在用炮火和鲜血拆掉那座安塔瑞斯炮台的时候,他成功赶在敌人启动自毁程序之前,夺占了城防阵地上残存的最后一座厄普西隆基地建设指挥部及其全部科技权限;芸茹前来接收货物时,一座利用缴获的敌军指挥部科技权限建立起来的心灵信标,已经在战场上完成充能并正式启动了,由于没有对应的密钥来解除心灵军团预留在信标操作程序里的保护自毁机制,那座信标在被老叶建立起来之后的两小时内自行过载炸毁,但心灵控制波却在这两个小时之内覆盖了包围着库布兹山的敌军主力部队,那些自食心灵控制苦果的敌人被命令聚集起来让开道路,使得中央突击集群畅通无阻地直抵库布兹山阵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并在信标自毁之后,将那些恢复意识却已经被分割包围的敌军逐一歼灭,整场战役结束得甚至比直接攻击库布兹包围圈更加迅速。

        “苦瓜脸,我很抱歉,是我建议芸茹制定了那个残酷的‘谢幕’计划。”老叶望着远方,麻木地对我说道,“我并不是因为想要使用它才制定这个计划的,但总得有人想到最糟糕的情况。当时双方的军事工程师都已经注意到撑犁山雪崩可能造成的后果了,我们必须考虑和论证这种残忍行动的可行性,并由此制定在敌人可能采取这种行动时的有效反制措施。”

        “老叶,你制定的‘谢幕’计划和在舍甫琴科堡的行动救了我们的命。”我用一种苦楚的声音答道,“王峰在哪儿?我是说开机甲的那个……”

        “苦瓜脸同志,在所有军方作战记录和报告文件里,王峰这个名字和代号‘虎鲨’的机甲原型机从来没有出现在中亚战场。”老叶以这种奇异的方式回答我,“第306杂交水稻育种研究所的人员档案和工作日志已经明白无误地显示,王峰是该部门的一个普通小职员,在库布兹战役打响期间,他始终在四川成都度假,这就是我们所知道有关王峰同志的全部信息。”

        “我明白。”我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苦瓜脸,我很抱歉让你和221团陷入这样的绝境。”老叶的声音变得无比疲惫。

        “奇怪,你和芸茹都说了同样的话。难道挨了打的我反而是最镇定的人吗?”我用一种戏谑的口吻答道,大概是从“从来没有来过这儿”的王峰那里学到的坏习惯。我明知自己本不该问的,但阎启明坐在坦克“陵墓”和一张张覆白担架间的孤独模样总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于是我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老叶,‘货物’到底是什么?”

        而他的回答也确在我意料之内:“也许到了合适的时候,你会知道的。但是,相信我吧,最幸运的就是你永远没必要知道。”

        我们望着远方飘舞的雪花,峡谷里的雾气已经散去了,变得和天空一样空旷且沉净,仿佛那载运着的“货物”的陆航编队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逆鳞》重置版 第十七章 燃烧的暴风雪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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